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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放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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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绿色的荆棘沿着城堡攀爬,生长蜿蜒,每伸展出一片宽大而坚韧的叶子,栖息的鸟群就惊飞一片。
连续两个昼夜,在塞亚使用的炼金术催长下,终于,藤蔓爬满了领地的每个角落,而栖鸟也适应了这种植物的生长,重新安顿下来。
事后,商人拿出一些灰荆藤结出的果实,作为样品交给贝尔夫人。在场的伊恩沾光尝了尝,味道略苦,但是尝得出浓厚的淀粉口感,有点像土豆!被虫子折磨得快得胃病的少年当即感动得表示要再吃点。
“小弟,如果你明年冬天还在这里,就吃得到了。”塞亚怜悯地拍拍他的脑袋,眼里有着让伊恩毛骨悚然的悠长寓意。
难道他察觉了什么?
艾娜没理会商人,一直在城堡里打探,看到他出现,才不着痕迹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壁炉燃烧着蒸干的管铃木枝干,这种干柴加热会发出淡淡的幽香,艾娜升起火,走到窗前,眺望远方的雪景。
据城堡的侍女说,雪季还好,地下无数的珊蒂幼虫都在冬眠,只有被惊醒时会骚乱一下。到了雨季,它们就会成群结队地钻出地面,长成巨大的凶猛生物,白雪融化的沉寂大地也会展现出恐怖的生命力,盘根错节的植物破土而出,朝着一切活物伸展出枝条,无论芽叶还是花朵,都变得剧毒无比。千奇百怪的陆上动物也会快速疯长,相互吞噬,袭击领地。植物的瘴气不能杀死它们,但它们牙齿致命的毒液,却是领民的灾难。
空岛原有八个季节,各有各的严酷规则。在真理柱倒塌后,艾薇因只有两个季节:雪季和雨季,最灾难漫长的季节和一点偷活的时间。
塞亚带来的灰荆藤种子能够防御整个领地,确实是及时雨。苔衣能吸收瘴毒,也已铺下。在年复一年的毒素浸透下,艾薇因的土地都荒芜了。
他做这些事是图啥?艾娜驱散内心的不快,准备继续去探听生命钟的消息。
院子里,伊恩握着骑士枪悄悄从商人后面接近,想试出他的身手,突然高举骑枪劈下,当然,厚道的他是用盾牌的部分敲。
“咦!”沉重的骑士枪猛地砸入地面,他想攻击的人却不见了,头顶传来一阵悉悉簌簌的树叶声,只见黑发青年抱着一根枝桠,生气地大喊:“你为什么偷袭我啊!”
“你跑得也太快了吧!”伊恩傻眼:这是什么功夫?逃跑神功?眼角瞥见女友站在长廊,他唤道,“啊,艾娜。”
金发少女瞪了他一眼,眼神流露出“你这个不务正业的家伙”的意味,扭头离开。
她的心口不断被刺痛,那样的情景让她想起从前在地球的时光,和同学嬉闹的校园,有着最眷恋亲人的家里……
天晓得她有多想走过去。
艾娜不愿回想那些逝去的、美好的片段,包围她的现实死寂冰冷,罪恶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只是稍微回顾过去都觉得无法原谅。
商人和少年互相看了看,望着少女的背影。
东方的天际透出一条白线,沉睡的村庄有些微的响动,艾娜站在城堡最高的塔楼,连日来的观察让她确定这里的日夜是由魔力之月的光暗度决定。
自始至终,只有一颗星星。
“那颗月亮还有魔力吗?”她呢喃。
“有啊。”突如其来的男声吓了她一大跳,循声望去,只见黑发青年倒吊在对面楼顶的鸟巢里,抓着一只当风向鸡的布袋溜下来,“你你……危险啊!”
塞亚眨眼,蓝色的左眼泛起笑意,冷灰色的右眼也被愉快的弧度渲染出柔和的波纹。
自从认识这个少女以来,她在他的眼里,就是牢牢将自己封闭起来的状态,所有的情绪都严丝密合,以至于显得不近人情。
但她终究还是个善良的小女孩。
商人轻松地跳向她所在的窗户,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艾娜眯起眼,只觉他在晨曦中就像一个远古而模糊的影子。
但是当他停留在她面前,又呈现出难以形容的实感,一如那双凝视着她的双色眼眸,深邃又遥远。
“你掉下去就死了。”艾娜紧紧抿住唇,昂起头,一字一字道,“在我的世界,人死了会去幽冥,永远受苦,永远受难。”
她的亲人同胞,都在那里吗?
“为什么啊?”塞亚真心惊讶。
艾娜垂下头,察觉自己的失言,不,她不该诅咒地球的人,可是干涩的声音还是情不自禁地吐露:“我不知道,据说是罪人死后会去的地方,地…我家乡的传说。人生来都有罪,没有人能逃过,哪怕现在不犯罪,将来也会犯……”
塞亚轻轻笑起来,那只灰蓝的左眼总让艾娜想起雨落前的天空,此时却焕发出澄净如日出的光辉。
“这个宇宙没有任何地方规定了人的命运和义务。”
他按住胸口,艾娜却感到是她的心脏被抓住了:“天国在上幽冥在下,一切由人自己选择。”
“可是——”少女嘶声叫喊,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绳索,“人要解救自己,只有作恶!”
神秘人说了,要解救一个被毁灭的世界,只有毁灭另一个世界!
他说了!!
只有这样!!!
艾娜感觉内心的嘶吼噎住了喉咙,好一会儿才挤出沙哑的声音,不知是对他人还是自己说:“这个罪恶的世界既然制定了那样的规则,又怎么能怪人自私?”
是这样吧……
黑发青年没有回答,坐到了窗台上:“艾娜,你认为我几岁?”
“咦!”金发少女睁大眼,从内心沸腾的情绪回过神。
塞亚深深注视她痛苦不自知的双眼,轻声道:“你知道吗,我见证过很多人的堕落,有的理所当然,有的痛苦挣扎,但在给自己找到堕落的借口后,无一例外地屈服。堕落和懦弱是没有止境的,这是一条回不去的路。”
他担心地抚上她的发梢:“你最好不要把你的愿望作为名义,无论它有多么必要和崇高。”
仿佛被火钳烫了一下,金发少女猛地一甩头,登登登跑下楼梯。
和塞亚说话,就是个错误!
三天后,她终于在厨房探听出那个追寻的答案。
“生命树的传说?”
“是啊。”舀着晚餐汤汁的侍女道,“我听说,之前两个雨季我们艾薇因领能在魔潮中存活下来,都是因为那棵种在东院的大树,那是老领主还在的时候种下的,领主夫人有时坐在树下喂渡鸦,一次赶走了它们,因为渡鸦啄了树根。”
她做出讲悄悄话的手势:“我怀疑,塞亚大人也知道这件事。我看过几次他们俩在那聊天,领主夫人还给他看项坠,里面是死去的少领主的画像。”
艾娜默默把盘子端给她。
派男友去监视城堡里最有威胁性的商人,金发少女披着一件黑色斗篷,在深夜来到院落。
她的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冷汗不断从哆嗦的双手手心渗出,竭尽全力握拳也无法遏止,反而弄得更湿滑无力,脑中反复回放着地球毁灭一刻的情景。
「为什么会毁灭?嘻嘻嘻。」戴着奇怪的高礼帽,面目模糊,全身掩映在虚无中的怪人发出令人觉得心里有虫在爬的诡异笑声,「因为你动了破灭钟啊!真是愚蠢,又不是你一个世界这样!小女孩,想要你的世界活过来,就把你手里的破灭钟扔去别的世界!记住,一定要那里的人上了发条,就跟你做的一样,才会唤醒诸海之神,嘻嘻嘻嘻……如果那个世界有生命钟,那么直接把破灭钟换过来就可以了。」
她感到自己的心情沉淀下来,异样冷静。找出那棵大树,她拿出准备好的石铲,蹲下来,拼命挖掘着树根底部的泥土,碰到坚硬的岩石碎块,就反复撬挖,用手扳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某种金属物碰撞才有的脆响,艾娜全身一僵,缓缓翻开上面的石块,看到了一只和她怀里的破灭钟一模一样的时钟。
艾娜一点点拿出破灭钟,呼吸变得缓慢而破碎,一如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那个时刻。
最后一刻,她想闭上眼,不知是祈祷还是忏悔的情潮冲击着她的心神,但她想起随着地球逝去的亲人,她戛然而止的人生,对男友的愧疚……下了决心。
上次,荒神毁灭地球的中途她恐惧得昏了过去,那么至少这一次,她要清醒着看到底。
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只是神的一次苏醒,一个世界就毁灭了?
她的世界活生生破灭,就因为她动了一只时钟,唤醒了荒神。
然后,她必须去破坏另一个世界,挽回自己的世界?
一只手抓住她的手。
艾娜整个人抖起来。
他站在暗夜里,静静注视她,脸上沉寂得像亿万年的海底。
“其实荒神没什么可怕,就像日升月落,花开花谢,是一种平静的必然,可怕的是遗民们为了挽回自己的世界所做出的种种荒唐的事情。”
“呜……呜呜……”艾娜听到自己口中漫溢而出的呜咽,那刺痛是从心里扎出来,深入骨髓。
这些可怕的,汹涌的情绪,连伊恩她都没有倾诉,她只是咬着牙,死命吞下内心涌出来的东西,削尖脑袋,尖锐地一意孤行,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只记住要挽回一样东西。
一样也许早就不能挽回的东西。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些深夜里痛苦矛盾的质问和悔恨,都在此时此刻向这个陌生的青年倾泻而出,“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捡到一个时钟,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捡它……呜呜为什么……”
塞亚蹲下来,将她轻轻搂在怀里。这一刻,就像是把疲惫的身体放在家里的床上,倾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被他温暖的手臂拥抱,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完整。
艾娜泣不成声,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哥哥!
直到听见她已经哽咽得无法呼吸,塞亚伸出一只手,指尖轻轻拂拭她的脸颊,冷不防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这也是哥哥的习惯!艾娜顿时打了个嗝,缓过气来,一阵心酸。
“王八蛋、臭鸡蛋……”她抽抽噎噎地骂,自己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就跟这个破钟一样,摔都摔不坏。”
“你摔了破灭钟?”塞亚感到一丝佩服。
“摔了一千零六十下,没坏。”言下的怨恨多得满出来。
塞亚明白了这个女孩独闯未知之境,背负着罪恶感的谴责也要救回自己的世界的勇气何来。
她顽固,自负,也面对现实。
“其实,这个不是艾薇因的生命钟。”
见塞亚竟然要拿起那个钟,艾娜惊恐地去挡,还是迟了一步。
……什么也没发生。
还是青灰色的夜,魔力之月高悬在雪峰上,星辰之泪的花香浮动在空气里,这样的黑暗中,成千上万的事物正做着梦,这样的黑暗中,成千上万的事物正安稳地翻着身,这实在是个寂静又美好的夜晚,她连塞亚轻柔的心脏跳动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金发少女脱力地跪下来,啜泣着将自己蜷抱起来。
她已经体会过一个世界崩毁的绝望和自责,怎么能再让别人,感受这种无所着落的悲凉。
渡鸦盘旋的塔楼下面,伊恩被塞亚带出来,垂头丧气地和女友会合。
“笨蛋!笨蛋!”艾娜不住握拳敲他的头。褐发少年不禁叫屈:“我真的守在他房门口,眼睛都没闭一下!”
“守着门有什么用,这家伙来去都跳窗子!”
“我又不知道。”伊恩咕哝。塞亚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吵闹。
艾娜横了他一眼,突然冷静下来:“把破灭钟换成生命钟,真的能复活我的世界吗?”
找回了理智,她的思考能力也恢复过来,其实她早该怀疑,只是她需要神秘人给她的一线希望,死死抓在手里,哪怕毒酒也甘心吞咽。
可人不能总发疯。
如今想来,也许地球的破灭钟,就是那个人放的。
“即使我告诉你,你又愿意相信吗?”塞亚轻声问。
金发少女沉默良久,道:“我相信。”
褐发少年看了看她,牵住她的手,劝慰道:“比起那个把脸罩起来,缺了个下巴,浑身散发出便秘气息的黑衣人,这个人模人样的家伙看起来是可信多了。”
艾娜抽手,殴了他一拳,怪他破坏自己的悲壮心情。
“没有下巴?”塞亚一怔,若有所思地抚了抚唇。艾娜和伊恩奇道:“怎么,你认识他?”
“不,只是想到一个可能。”塞亚回过神,异色眼眸格外澄净明亮,“你们不用绝望,我给不出最终答案,因为我不是宇宙之主。但我至少可以给你们一个明确的回复,生命钟只是时计领的空岛的动力之源,它被破坏,空岛就会彻底垮塌。而破灭钟,是另一种体系的特殊物品,两种不能混用。”
艾娜和伊恩既失望,也放下了心头的大石,至少,他们不用破坏他人的世界来拯救自己的世界了。
“来,我们走吧。”塞亚招招手。两人诧异:“咦?”
商人眯起眼一笑,看透他们还没经历人生的纯粹和诚实:“你们好意思待在领主堡?”少年和少女讪讪,差点把别人家毁掉,的确是没脸住下去了。
“可是……至少和贝尔夫人打声招呼……”艾娜小声道,脸涨得通红,如今,她才想起领主夫人对待他们的和蔼与无微不至,那甚至不是对两位尊贵的古魔法师的态度。
“我刚刚跟她说过了。”
“咦——”这次两人大惊失色:贝尔夫人知道他们干了什么!?
商人拿出两只笼子,是贝尔夫人第一次和他们相遇,给他们的小小虫笼,里面的不知名昆虫还是散发出如梦似幻的光芒。
“她要我对你们说声这里的祝福。”
塞亚将装着荧火的珊瑚笼递给他们,温柔地道:
“愿它在所有光明陨落后,依然在黑暗中为你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