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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七十三章 冬末的余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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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纳通了电话后,艾娜兴致勃勃地大显身手准备丰盛的下午茶,塞亚咬着白巧克力条道:“桑纳,这事挺麻烦的,你还是回避吧。”老人失笑:“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又一个人,怕什么。塞亚,最近有什么音乐的灵感吗?”
“嘿嘿,当然有。”黑发青年高兴地拿出可以放进手摇八音盒的乐谱纸带,两个老小孩快活地讨论、试乐。伊恩以前没见识过朋友这个才能,他倒是知道路弥家有一台钢琴,女友也是个钢琴高手。路凯则是全能王,天生不是人的家伙。
动人的旋律流淌出来,如同悠扬的快板,伊恩忍不住问道:“塞亚,这个世界有钢琴吗?”敏锐的老人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乐呵呵地看了他一眼。
老法鲁戈今天有客人了,真正的,远道而来的“客人”。
塞亚答道:“我有给克拉姆做了两架拨弦古钢琴,他很喜欢,不过我觉得效果不是很理想。”毕竟在地球时,再怎么爱好,不是乐器制造的专门人士,也不会把钢琴拆开看看它的内部构造。
厨房里,艾娜心想哥哥能摸索着捣鼓出钢琴的前身“拨弦古钢琴”,已经很了不起了。
桑纳迫不及待地道:“能造出来吗,塞亚?我很感兴趣。材料,我的地下室有。”黑发青年摸摸后脑勺:“晚上我试试看好了,我也有几个改进的点子。”
法鲁戈很快到来,宽敞的客厅里,淡黄的原木地板站着三个身影,午后暖暖的阳光落在他们四周。
那是两个少年少女和一个青年,黑头发的年轻人似乎很习惯地把手放在两个孩子头上,而少年和少女脸上流露出紧张和期盼,他们湛蓝的眼睛和翠绿的明眸是最纯净的颜色,还没有染上暮色昏黄,如冬日落寂的晨晖,微寒中有着明亮和温度。
原来……他听到内心的回音,是遗民啊。
艾娜和伊恩打量来客,他是个穿着泛白褐色袍子的老者,沟渠深刻的脸庞仿佛藏着时光遗失的痕迹,浅麦夹杂银丝的发色看得出原本是接近深棕的颜色,肩上停着一只毛色混杂的虎斑猫,背后毛茸茸的翅膀显出它是魔宠。老人的神色很和蔼,岁月沉淀的慈祥宁静。
“太阳是我们共同的恩典,异族的同胞。”
两个少年少女绽出笑容,情不自禁地弯腰:“我们是地球的遗民。”
“嗯,我是约兰族的遗民。”盖娅从艾娜的长发里探出来。
他们自然地坐下,塞亚脚步无声地关上门,绕过沙发走来。坐在桑纳旁边的法鲁戈疑惑地看了看他:“这位是——”
“我是收养这两个流浪小豹的大哥哥。”塞亚自豪地道。伊恩点头,艾娜却露出一点别扭之色。
每次她碰到遗民同胞最遗憾的事,就是不能大方地说出哥哥的身份,因为塞亚抗拒他真正的,原初的来历。
桑纳热情地介绍塞亚曾经的首席炼金术师地位,和自己的关系。法鲁戈虽然对艾娜的奇特表情有点介意,也释然了。
小小的客厅弥漫着茶点的香气,当地蜜制的覆盆子派带着浓郁的香甜,桑纳窖藏的果酱配上艾娜刚烤好的曲奇和松饼,让人胃口大开。
听完两人的来意,法鲁戈下意识摩挲膝盖的手直颤,桑纳也惊呆了。至今为止,迷失在负宇宙的遗民太多,历史太长久,原住民早已不把他们当外来客,而是当作了不断融入的流浪者,这些无家可归的人从来没有找到回家的方向。
这事传出去,会引起整个宇宙的震动。
“法鲁戈大师,您是怎么激发第三类接触的?”伊恩好奇地问。
“呵呵,我真的没有霖·琉城主那么传奇。”老人的笑声透出一股开怀之意,听到这么振奋的消息,哪个遗民都不可能平静以对。
而琉霖的强大、年轻和另类事迹,使他在冰岛群落相当有名,和低调的法鲁戈自己截然不同。
“我出生自一个工矿小行星,和我的矿工兄弟们一起,一辈子没出过我们的小土窝。”法鲁戈的语调就和他脸上的笑容一样,温情又朴实,说到接下来的话,暗淡了一下,“捡到破灭钟的一天,每个人都拿到手里看了,然后是星球毁灭。”
他又好笑地道:“可是我们的行星太破,人又没挖掘价值,连把破灭钟丢我们这儿的时计者也摇头,连说丢错了地方。后来出现的归一会更是看到我们就丢下我们不管了,很嫌恶的态度。”
“为…为什么?”包括塞亚在内,每个人都为这不可思议的发展吃惊。
“因为我们都是复制人,天生基因有缺陷。”法鲁戈平静地道,注意到伊恩和艾娜的表情,他了然地笑了,“啊,你们不太了解,这位小哥一定清楚。”
艾娜不解地仰头,伊恩有点明白过来:“对了,塞亚,是从来没见过有复制人呢。这里科技那么发达,克隆人很简单。比如克拉姆那样的强者,设法复制是打败他的好方法,可是从来没有人试图这样做?”
塞亚点头:“是的,这是负宇宙人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因为荒神不规律的存在方式,不论是不是直接信仰神,这种宗教熏陶也无处不在。负宇宙人最痛恨的就是完全相似的复制,哪怕梦想着打倒克拉姆的归一会,也不会去复制,应该说他们最不会这么做。”
“哦。”两人恍然大悟,看向法鲁戈:可是他和他的矿工朋友为何是这样?
法鲁戈露出回忆的神情,眼中仿佛有星光闪耀:“我比我的兄弟们幸运,曾经有一位探险者来到我们的行星,我修好了她的飞船,给她矿石采集记录,和她相处了三天,听她说了不少外界的事情。”
老人已经迟暮,说起那个人,却有一种潜藏的热情,与怀念的过去深深联系在了一起。
少年少女听出他的感情,安静地倾听。
“好像我的故乡,母星科技很发达。但是因为以前一场意外,所有男性都变得无法生育;又因为种种政治原因,开始把复制人作为二等公民或工奴,驱逐到新行星上从事劳务,接受封闭的教育和工作。我和我的兄弟们,在母星上都有基因原体,可惜,我们再也没机会知道了。”
“这样的出生,您不难过吗?”艾娜小声道。法鲁戈含笑看了看她,这么直白的问题,只有初入蛮荒,或者心灵上被保护得极好的孩子,才会提出。
他深深看了一眼塞亚,知道原因,不动声色地说下去:“没有不会被时间沉淀的痛苦,而且和之后的事比起来,身世也不算什么,它还带给我们幸运的生机。有一句古话,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
老法师又愉快地笑起来:“我有时想,如果不是故乡的失落,也许我会成为一个激烈的改革者,推翻压迫我们的工头?谁知道呢,命运。”
“掉到这个世界后,我和我的兄弟们十分迷惘,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楚这一切,经过许多地方,期间死了很多人。”老人合起十指,支着嘴唇,他的神情、语气,都让人听不出语言下的巨大悲伤,被时间之河冲刷进思绪的最底层。
“五十多岁时,我们来到冰岛。一位法师发现我有血脉力量,他没有嫌弃我年纪大,或许在导师看来,我还是个小孩子,收我做了学徒。兄弟们都调侃我,以后就跟着我混了。”法鲁戈嘴角的笑意从开怀到隐露痛苦,“六十四岁时,我感到快解开第二类接触者的基因,我犹豫了很久,如果激发,我还会活很长时间,至少两百年以上没问题,可是复制人寿命很短,那个时候,我只剩一个朋友了!我真的很想停止,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活下来。”
众人沉默着,房间里落针可闻。
这种心情,每个遗民都了解。
少年少女不知不觉牵住手,如果他们失去了彼此,恐怕也没有勇气再走下去。
在艾娜心目中,还有着更深的执念,可是身边的两个人,都是她缺一不可的支柱。
最可怕的不是失去“家”,而是失去家人。
法鲁戈温和地错开手,目光澄静:“如果那个时候就知道有这台装置,我想我是不能坚持下来的,因为有他们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换作还没如今这么老迈顽固的我,就放弃了。”
“那您怎么——”伊恩忍不住问。法鲁戈呵呵笑道:“俗套的故事,受到鼓励。”
「法鲁宝贝,为兄先走一步了。虽然很想拉着可怜巴巴的你一块儿下地,可是你总得给我们这些一辈子没出息的老家伙一个盼头,梦中情人的星空,是吗?」病床上的老者瞧了一眼窗台上漫步的虎斑猫,摇头,「咪露,真俗的名字,一定是个大波女。」
回忆起当日老友的评价,316岁高龄的老人都有点耳朵发热。
其实他已经知道,让他勾勒出梦想的是那短短三天的邂逅,使他支持到现今的,却不是那个早已模糊的影子。
“我想,追忆着他们,是一种比学魔法、变强大更充实的人生。”老人道,“那时我只是单纯的想,如果我也这么去了,不是和原来在土矿星一样,默默无闻地生,又默默无闻地死——我的老朋友们,不能就白死了。我凭着那腔还没有冷却的鲜血闯过了第一关,没有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后来啊,我想的越来越多。故乡这个定义,好像是在我们走出土矿星,才开始有的意义。”老人苦涩地笑了,“无论磨难也好,挫折也好,死亡也好,病痛也好,居然很讽刺的,在失去了真正的‘故乡’后才体验到。我感到,我和他们,在经历了不是复制人,而是‘人’的一生后,都得到了‘新生’。”
“想通了的那天,我成为了你们口中的,第三类接触者。”
艾娜和伊恩难以置信,法鲁戈和琉霖一样,他们都没有见过故乡,但是因为他们对他人的深情和期许,发展出了许多遗民都没有达到的第三类境界。
可是……又好像理所当然,如情之所至。
“家,在每个人心中。”老人以一句话结束了漫长曲折又不拖泥带水的叙述,端起变凉的茶,尝到了余温。
对面的男孩女孩,轻轻放下调羹,朝他递来宛如来自时光这一头的目光。
这样平平淡淡又波澜壮阔的故事,就像午后的茶香,余暖感人。
桑纳热情地挽留邻居吃晚饭,法鲁戈顺当地留下来,伊恩担心地问起老人的身体状况。
“哈哈,你们给我这个礼物,让我觉得,再活五十年都没问题了。”
考虑到法鲁戈去了星云帝国后,会得知塞亚时计者的身份,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艾娜私下向老人坦承塞亚是自己的哥哥,因为白银女王的暗示失去了记忆,取得老人的谅解。
“哥哥,叫克拉姆的投影来吃顿饭嘛。”厨房里,艾娜拿着汤勺教训溜进来尝鲜的兄长,嗔怪,“你就把他当打手使用?”
塞亚纠结着出去了,丁丁当当用桑纳的材料捣鼓新钢琴,艾娜拿他闷骚的性子没办法。
第二天一早,伊恩打着哈欠下楼,见女友站在连接客厅的休息室外头。
(艾娜?)伊恩奇怪地问她。
艾娜如梦初醒,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伊恩也听到了里面传来的音乐声。经过改进的古钢琴音色更深广恢弘,像是海上一层层的波涛都浸满了阳光的色泽,荡漾着幽深明媚的旋律。
他走了过去。
那是梦幻般的景象。
金发的教皇坐在琴凳上,快乐地弹琴,黑发的青年一页页为他翻开乐谱,唇边弧度隐柔。
他们并排坐着,黑白的琴键交织,纯净的音符就在他们身边化为游离于空气之外的透明。
窗外的深红蔷薇在冬日的晨光中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