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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韵歌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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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亚拍拍他们:“这些资料还算近八年内较为齐全的,可以省去你们到几处遗民领地奔波的风险。”
两人好受了些,点点头。
柏利克看着他们,眼神忽然透出一股狡诈:“好吧,对于新人,我也有一些教导。”塞亚立刻警戒地瞥过去,口吻明显不悦:“你非要对每个我带进来的人说我的黑历史吗,伯尔。”
从这个昵称,艾娜和伊恩终于感觉出他们之间有一点超出世俗关系的交情。
炼金大师绽开狐狸般的奸笑,“既然来了,何必怕丢脸呢?正如真理柱上的名言:我们要诚实面对自己的失败,因为它是又一次失败的台阶——这还是你说的呢,塞亚·依路安那。”
“靠。”
塞亚说出一声少年少女尤其觉得亲切的咒骂,挥挥手,“那么我去餐厅等你们,等这死老头废话完了,你们随便扣扣墙询问,就能找到我。”
“好的。”艾娜和伊恩答应,目送他离去。
黑发青年一走,整个房间的氛围就冷清下来,少年少女转向端坐的老者。过了片刻,艾娜打破沉默:
“柏利克大师,请问您有何指教?”
“你们是塞亚的朋友,看得出来。”柏利克点点头,“其实,他是我的导师。”
“啊?”艾娜和伊恩发出茫然的单音。
对不起,他们知道塞亚年纪可能很大了,可是听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说一个黑头发青年是自己的老师,还是理解不能啊。
“我们没有正式的师徒契约,但是他给了我很多指导,他是个很奇怪的好人……对不起我只能用奇怪形容。”柏利克蹙着眉头。
艾娜和伊恩却不觉得塞亚奇怪,反而觉得在塞亚身边很舒服,有种落叶归根的安然,这是仁慈的贝尔夫人也无法带给他们的感觉。
这也是他们还没有意识到的,与这个荒原宇宙的生物格格不入,只有温情社会才能培养出来的气质。
一种根骨。
却听得柏利克道:“他是个天才,他的陨落让整个炼金联盟都深感惋惜……”
“等等!请问是什么意思?”伊恩追问。艾娜也情不自禁地凝神聆听。
成功引起他俩的好奇心,柏利克道:“塞亚曾经是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一员,顶尖的炼金术师。”
两人意外塞亚如此之强,接着注意到对方用了“曾经”一词。
“可惜,他触犯了禁忌。”果然,柏利克说,语气流露出余悸,仿佛回忆着什么可怕的往事,“如果说荒神在物质宇宙的最大表像是毁灭,对应的,炼金术通向的极点就是创造——他渴望创造一个世界,这是谁也无法理解的事情。”
艾娜和伊恩同样震惊,更不明白塞亚为何做那样的挑战。
难怪……这样的愿望,谁能许给他?
“他为什么——”伊恩低语。柏利克没有回答,脑海里浮现出久远以前,那位他尊敬的导师被所有人质疑,又一意孤行的身影。
而更早以前,塞亚已经活了更长的岁月,至少是他不知道的时间长度。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有那样发疯的念头!」
记忆里总是温和开朗的男子变得焦躁而可怕,濒临破灭的绝望,「可是,我总想着,如果‘她’已经不在了,这个宇宙只剩下虚无和破灭,至少我要给‘她’准备一个桃源乡。」
那就好像一场赌命的燃烧,燃尽所有的希望、失落、迷惘和悲哀。
从那以后,他认识的“塞亚·依路安那”又回来了,他不知道是那个影子彻底化为灰烬,还是死心不息地藏在那个男人的躯壳里。
“理所当然,他失败了。代价很惨痛,既然他想要创造的大地破碎了,他的身体将会永远在虚无中承受往返崩溃的痛苦。”
“这样的代价……!”
伊恩和艾娜无法接受。
柏利克无可奈何地道:“献祭是炼金术的基本守则,谁也无法逃过的根源法则,无论古往今来多少智者用了多少种方法欺骗回避它,也不能战胜。何况塞亚是个有着古怪逻辑和自我要求的傻瓜,他承受无误。”
代替说不出话的女友,伊恩想了想说道:“可是,塞亚的身体还很好?”
“这惩罚也可能是作用于灵魂上的,我估计他当时用炼金术强行缝合了。”柏利克言下有着佩服,然后说出重点,“但是从那以后,他不能再使用中级以上的炼金术。”
艾娜和伊恩终于明白商人本领低微的原因,不禁为他深切担忧。
“我希望你们多留意一下他的精神状况。”柏利克眼中透出一丝忧心。艾娜看在眼里,终于对他有了些好感。无论他对塞亚的关心出于多少私心,至少他还是对自己的导师有感情的。
“是炼金术反噬的原因吗?”
“不止。”
柏利克没有说下去,只道,“你们俩很优秀,既然塞亚说你们有炼金术师四级开发的潜力,你们就一定能达到,成为他推荐的优秀人才。等价交换,你们平时多关注他,最好把他的健康情况时时与我们汇报。”
伊恩和艾娜言不由衷地点头,要是炼金联盟能治好塞亚,也关心塞亚,他们肯定第一时间报告,也愿意参与治疗,可是看柏利克这架势,只不过想压榨出塞亚那位“前天才”还有多少剩余价值而已。
不想留在这个讨厌的地方,两人只想着和商人朋友一起去吃饭。
但是疑问同时在少年和少女心底种下:
到底塞亚为什么有那样的愿望?
同样黑与金色泽的豪华餐厅内,奇怪的影子游移。
节省时间的炼金术师们发明出种种摄取食物的方法——用量子迭合态从时间的夹缝摸走一罐营养剂;派遣从地上蠕动又速度惊人的宠物来衔;以空间重叠的方法把房间漂移过来再漂移而去;直接从经过炼金变异的身体上长出器官和触手大快朵颐……
艾娜和伊恩一路走来,只觉进入了一个怪才和怪艺争相展示的博物馆,而唯一正常的——万幸——他们亲爱的朋友坐在靠窗的位置,干净无一丝灰尘的日光直射在他脸上,暖阳生香。
“艾娜,伊恩,这边。”
那清朗愉快的声音也像天国的音乐,带来救赎的感动。
呜,塞亚,你在这个鬼地方那么久,没被同化成怪物真是不容易啊。
还让少年少女觉得救赎的是宛如花朵般绽放的桌面上十分丰盛的美食,看样子有生菜鸡柳卷、蜜汁烧鸭脯、菌菇填乳鸽、蜜汁烤龙虾、海鲜马铃薯浓汤等。
至于到底是什么食材,就和塞亚的年龄一样,无需关心。
人和物一样,包含的内容才重要。
塞亚使用任何餐具都驾轻就熟,两个少年少女还不是很习惯用刀叉,但他们窝心地发现盘子旁边有两双显然是临时做成的银筷。
“这点小事我还是办得到的。”
炼金术师笑道,“伯尔对你们说了吧,不必在意他的任务。”
“那种人,你何必还叫他伯尔。”艾娜为他愤愤不平,从塞亚至今对他们的照顾,可以想见他当初对自己的学生有多好,可是柏利克对塞亚的回报不过如此。
商人眯起眼笑了,虽然他的生命蜿蜒而过的时光漫长得少年少女无法想象,但时间似乎从没有扭曲他的本质。
“人和人是无法用炼金法则来衡量的。”他犹豫了一下,道,“你们不要对伯尔…柏利克有偏见,这里很多事和你们以前经历的不同。”
伊恩和艾娜不解,但还是认真接受了他的劝导。
反正塞亚没有因此受伤就好,而且人性不总是糟糕的。
伊恩敞开腮帮一顿狂吃海塞——他终于吃到虫子以外的东西了,还是异常美味的一餐。
艾娜更多关注周围,无论炼金联盟有多势利和古怪,它仍是他们变强的第一站。
这一看,她注意到一个身影,那是个女性……可能是,那身材细瘦得不像话,罩在宽大的袍子里也看不出曲线,摇摆的模样更像个鬼魂,而不是实体。但她比起四周那些怪物还正常一点,因为她在咀嚼和吞咽食品,然而那飘忽干涩的眼神,机械呆板的动作不比死人更有生气。
“塞亚,她不舒服吗?”
基于对同性的关心,艾娜小声问商人。塞亚瞥过去一眼,低下头叉鱼:“她是个韵歌者。”
“韵歌者?”伊恩和艾娜想起对方提过,好像是法师的一个分类。
“这是一种病态的天赋,精神异化的种类。”青年顿了顿,似乎刹不住一样迸出字句:
“无论魔法被定义成逻辑、数字、现象、规律、概率、还是存在性,它的第一门槛,都是感应。一个无法感觉到事物本质韵律的生物永远无法成为法师。而韵歌者就是其中最极端,最异态,被称为‘受诅咒的天才’的一类人。”
两人屏息静气倾听,只见黑发青年眉间染上一丝罕见的躁意,连同他的语气也渐渐变异:
“他们的五感和思想意识全部和常人不同……就像有一天,突然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像音律一般的波动,这还是好听的说法,事实上这种嗡嗡声根本无法摆脱!”
喘了口气,他以冷静的语调道:“简单说来,魔法变成了包围他们的巨大世界,穿透他们身体的每一部分,压榨出每一滴精力。魔法有多少定义,他们就有多少感受。他们会时刻被迫去分析无数个概率位面里无数个粒子场的分解和组成,去透视物质世界的一只蚂蚁怎么产卵和吃进多少蛋白质和水,去探索白海尽头那个源头哪来这么多该死的信息,直到这种潮水一样的灌输涨破人体那个脆弱的水筒。”
“这、这不是强迫症吗!”伊恩惊讶。
塞亚首肯:“就是天生的强迫症。”他灰蓝的眼眸突然变得无比残酷而犀利,盯着少年的双眼。
“就比如我看着你,我看到的不是‘你’,而是无数个数学概念的你——构成你身体每一个粒子的震荡和自旋、量子叠加态和纠缠态、平行位面的状态延展、有机化合物的每个微观可能成分……我看着整个世界,整个世界全部是活动又机械的数字!”
艾娜和伊恩全身发抖,塞亚不像举例,他的眼神太真实了,就好像他看到的真的是这样一个世界。
“其实,我也有韵歌者的天分。”
“咦!”疑虑被证实,两人吓坏了——他怎么这么倒霉啊!艾娜急切地道:“塞亚,那你怎么办?”
商人抿了抿唇,浅浅笑开来,那种可怕的目光又融解在他温和又理智的眼波中。
“适应咯。”他熟练地将龙虾去壳装盘,悠闲地吃起来,脸上浮现出一种光影微荡,又柔和的神情,“用理性的心倾听,感受规则之美,那是个属于我的世界,他渴望打破自己,也将自己包拢。”
看到他的神情,艾娜突然清晰地想起一个人:
她的哥哥。
据死去的父亲说,哥哥从小就是个数学奇才,奥数、拓扑、高维几何……没有他不会的数字领域。因此,这种天才为他带来了灾难——他的脾气极端暴躁,与其说任何事情都无法让他满意,不如说他早已被未知的事态搞得发疯。他会疯狂地摔打东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理人,几天吃不进东西。
这种情况改善是在她出生以后。
听母亲说,听着她的摇篮曲和婴儿的咿呀声,哥哥就会平静下来,久久看着她的小脸出神,然后落下泪来。
当他们的父母因飞机事故死去,哥哥成为一家的顶梁柱后,她更是再没有见过哥哥暴怒。常人范围的生气有,但再没有暴怒的情绪。
印象里,哥哥总喜欢戴着耳机听巴哈的音乐,脸上流露出和现在的塞亚一样,寂寞又向往的神情。
塞亚真的好像哥哥……
黑发青年吃完了,神色彻底安定下来,似乎找到了灵魂能够暂时安顿的角落,道:“不过,我能适应,应该是我的天分很低吧。”
少年少女点点头,转头去看那个吃完饭,一步一晃离去的女人:她看起来真的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