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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Someone Like Yo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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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可还有比自己从头建起一座城市更难的事?”
意气风发的黑发少年退后几步,端详着刚刚完成的杰作——白沙与贝壳堆成的恢弘城堡,装饰着洁白、浅粉、淡黄的珍珠。星光下,它屹立在Eldamar的沙滩上,被Noldor赠给Teleri、Teleri又信手抛撒在海滨作为点缀的各色宝石簇拥着,美得令人肃然起敬。
“有啊。”
在他身边,身量高些,也略年长些的金发少年抬眼遥望水天相接处的暗色波涛,温和地答道。海风掀动了发丝,俊秀脸庞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却丝毫不减专注。
“比如,是否舍弃它——很快,你就必须作出决定。”
星光隐去,潮水涨起。流沙的城堡不堪冲刷,先是动摇了根基,继而分崩离析。然而他没有时间痛惜。一重重大浪顶着飞溅的白沫无情扑来,前仆后继,渐升渐高,转眼间就化成了顶天立地的海啸。……
Gondolin的王睁开眼睛时,外面群星已黯,残月犹在。
日出前的浓稠夜色仍然徘徊不去,晨曦尚未越过东方的山岭。冷风从大开的窗子吹进来,轻如薄雾的纱帘悄无声息地翻飞舒展,远近俱寂,惟余自白塔脚下的广场中传来的簌簌水声。
他披衣而起,踏过光滑的石地,穿过长窗走上阳台,习惯地避免了弄出声响,打扰这片宁静。可是,宁静……他在栏边站定,咀嚼着这个字眼,禁不住满腔自嘲。群山环抱之中,层层守护之下,他们才得以安享这份宁静……然而除非真正与世隔绝,否则这份宁静归根结底,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觉而已。
可叹他还以为,Bragollach的烈火浓烟,就是他今生最惨痛的教训。
时间一如既往,一分一秒地流逝,天空中黑沉沉的深蓝一点一滴地淡褪,取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微光。他知道,全城已经按照他的命令,前夜熄了大半通宵长明的华丽灯盏,以示哀悼。
哀悼……自从决心将这条反叛流亡的道路走到底,他似乎就与这个词结下了不解之缘。一路上,他曾为妻子哀悼,为妹妹哀悼,为父亲哀悼……然而那个名为堂兄、实如手足的人遭遇双重的背叛,一去不返,他竟一无所知,待到了解前因后果,Tol Sirion上暗无天日的地牢已经不复存在,断壁残垣也覆满了茵茵绿草。
这份宁静,恰似一剂医者疗伤时常用的药,缓慢地生效,迟钝了洞察,麻痹了知觉……于是也成功地推迟了哀悼。
Findaráto Artafindë Ingoldo,你究竟在想什么?同样面对过远离战事的宁静,同样失去过同胞至亲,我纵是千般不愿,也终究选择了隐忍,而你明明比我更加宽容……
不,他纠正了自己。那无关宽容,甚至无关明智、负责、冷静……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相信,那归根结底,是因为你比我更加任性。
旁人眼中的你,平易近人,善解人意,既是知识渊博的学者,又是胸襟宽广的开明君王。但他们不知道也想不到的是,你那样一个人,一旦狠下心来,可以多么决绝……和残酷。
他不无艰难地转过身,望向西方。在那边,群山背后的天幕上只缀着寥寥几颗闪烁的星,疏离而清冷。
你看,你就那么离开,都不曾给旧日挚友留下一句告别入梦。
……“你这么说,可未必公平。”
Finarfin家族的长子坐在篝火边,把玩着一块枯木。火光给金发抹上了淡淡的红,又映在若有所思的眼里,让明亮的浅灰深处也仿佛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动。他们宿营在Aelin-uial附近一处干燥些的高地上,从这里望去,夏夜的星空下,那片迷雾笼罩的沼泽水域闪着微光,水畔茂盛的苇草高过了人头,迎风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抛弃……既然你认为不与父亲同进退就是抛弃,那么你怎样判断我的选择?我难道不是早就抛弃了我的父亲,而那时我们连尘世海岸的踪影都还没见到?”
Fingolfin家族的次子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但你懂我的意思。”末了他说,“Findekáno和我想法不同。他似乎打算就那么一直留在北境,尽长子的责任,不离父亲左右。”
“我想,他有他必须那么做的理由。”Finrod把手里那块木头推进了火堆,凝视着它渐渐变色、翘曲、焦黑,最后噼啪一声爆成一团小火球。“而你和我,也有我们的理由。”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坚持,“你很清楚,Artaresto、Angaráto和Aikanáro都听你安排;可我身为次子,居然……居然不甘心听凭调遣,甚至不希望像Findekáno那样……”
“Turukáno,再告诉我一次。”Finrod从那块燃烧的木头上移开目光,打断了他,“你为什么走上这条路?”
“复仇,自由,建功立业。”他答得痛快,因为这个话题,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说起。“顺遂本心,有始有终。”
“你不会不知道,顺遂本心,并不是没有代价。”Finrod显然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轻轻点头,“而那会是何种代价?由谁付出?后果谁来承担?成果又归谁享有?要找到负责的做法,这些利弊得失就不能不去权衡。”
“……如此说来,我惟一负责的做法就是驻守Nevrast。”他当时沉默一刻,挫败地叹了口气。然而Finrod看着他,忽然一笑:
“可也有一些东西,我们无从权衡……那时,我们惟有抛开那些实际的考虑,听任直觉引导——是为任性。”
彼时他们都不知晓,他的纠结难题其实并不足道,因为那次微光池塘之旅,将改变他们两人的决策与使命。
……汝等此刻的和平必将终结,且终结之日将近。修建要塞,隐藏子民;汝等必须在将至的黑暗中留存一线光明。……
迄今为止,他都做到了什么?一个尚未揭晓的希望,一群安居乐业的臣民,一个遗世独立的隐匿王国,一座从无到有的壮观石城。他迁入深山销声匿迹,放弃了初具规模的“新家”,推卸了辅助父兄的责任,固然是遵照众水之王的指示,却又何尝不是顺遂了本心……曾几何时,他还天真地心存庆幸:责任与本心,并不是没有合二为一的可能。
只因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为此需要偿付的代价竟有这么沉重。
北边山巅那座新冢,已成心底一道永不平复的伤痕。他亲手收殓了父亲,透骨的寒风非但没有扑灭心头那把复仇之火,反而令它愈燃愈烈。所谓“保存实力,等待时机”,为的是有朝一日不必再蛰伏下去。可如果在那之前,所珍爱重视的一切都已被破坏殆尽,纵然苟活到最后,又有什么意义?
胸中热血激荡,一阵阵几欲上涌,头脑深处却有一个声音不期然作了回答:所谓“苟活”,涉及的不只是你一人,还有你治下的国度和臣民。你如愿以偿,建国为王,难道为的是亲手将它毁去?把日后幸存的依托拿来当作一逞血气之勇的资本,纵然换得一时快意,那又有什么意义?
即便如此,假如众水之王不曾再度现身梦境,重申告诫,他会如何抉择?
他想,他仍不确定。
的确,有一些东西,我们无从权衡。
……“Findaráto,我一直想问你,你可曾后悔过?”他和Finrod最后一次相见时,他曾突兀地问。Nargothrond落成时,Gondolin也竣工在望。回想起来,Finrod那时多半已经预感他们分别在即,才动身离开那处开凿在山岩中的洞窟城邦,前来Nevrast小住。Taras山下,他们站在Vinyamar巨石砌成的殿堂外向西眺望,视野中白沙绵延没入碧海,碧海铺展直到蓝天尽头,而在精灵视力也无能为力的极远之处,隐藏着那片Noldor如今已无法企及的蒙福之地。
“后悔?”Finrod听他这么问,微微挑眉,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惊奇,“不,我当然不后悔——如愿以偿,何悔之有?”
“但如愿以偿的背后,有太多不堪回首。”他毫不留情地指出,“我从不瞒你,我永远不会原谅那个令我们被迫取道冰海的家族……而你,你为他们讳言,与他们周旋,且不提他们是否有半点领情,你自己心中难道就对天鹅港不存一点嫌隙?”
“怎么会?”随着他一句句犀利异常的诘问,Finrod眼中的光采也一点点淡去,“我自问并没有那样的心胸。”
“那你怎能做到若无其事?”他追问,“你不是Findekáno,不受积年的情谊掣肘。”
而他没有出口的是:你那样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不懂那些阳奉阴违的把戏,那类明哲保身的策略,那份冷眼旁观的凉薄?
“因为我并不是为了仇恨怨怼才走上这条路。”他表现得咄咄逼人,但Finrod也无意避让,“我踏上这片海岸,在初升的Isil下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我所见的只是一片蕴含着无尽未知的天地,一片梦想中的广阔疆土……那时我就知道,对我来说,若要不虚此行,就必须做出一些妥协……甚至牺牲。”
Nargothrond的王一停,沉默了片刻。
“我也从不瞒你——幸运也好,不幸也好,我拥有更多预见的天赋。在时间的长河中,我们如今身负北方的预言,卷进一段漩涡急流不得抽身,前途一片迷茫……可是岁月流逝,世事变迁,也许终有一日,云开雾散,Manwë将会倾听,Mandos将会宽恕。”
“那要怎么才能——”他忍不住问。
他的堂兄看了他一眼,突然诚挚又无辜地笑了:“我不知道。”
愕然过后,他也不由得失笑,顿时缓和了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等笑声止息,他深吸了口气,半是自言自语:“你说宽恕……这世上可还有比‘宽恕’更难的事?”
“有啊。”
在他身边,金发的王者温和地答道,用的是与多年以前一模一样的语气。
“那就是‘遗忘’。”……
你是对的,Findaráto,你几乎总是对的。正是因此,我才百思不得其解:你比谁都清楚你肩负的责任,为什么偏偏比谁都任性地抛开了它?为了一个承诺,不惜触动那个家族的执念,不惜放弃辛苦建立的国度的王权,你所求的,就只是一条“言出必践”?
不,那不是你……那么,那是不是你无从权衡的时刻?或者,引你前行的不是其他,正是那个灵光一现的预见?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下方远处的Tumladen平原上,果园大路、田野阡陌,也陆续现出了轮廓。他转身眺望那边的群峰,忽然渴望自己能拥有大鹰的敏锐双眼和强壮翼翅——据说,环抱山脉之外,从Hithlum到Himring,他们准备发动史无前例的攻势,正在组建规模空前的联盟。
联盟,Maedhros联盟……可是短短数十年前,我父亲号召组建联盟、发动攻势的时候,他们作何反应?
那种久违的狂怒又一次从心底升起,他不由得攥紧了大理石的栏杆,致密光滑的石材沾了露水,掌心湿漉漉的,一片冰凉。
那个家族,傲慢、狭隘,一而再、再而三,全无反省,厚颜无耻到连誓言也能成为背叛篡权的借口,连联盟也定要以自家为名!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犹豫着应该作何决定?我凭什么要倾举国之力,以自己臣民的鲜血,纵容那些无情无义之辈?倘若真有永恒的黑暗,难道对他们来说不是适得其所?
……倘若真有永恒的黑暗,它绝不会满足于仅仅吞噬他们。你若倾力相助,或可遏止它的扩散,但你若袖手旁观,它必将吞噬一切。
上一次,它吞噬了你的父亲。而这一次,你的兄长将率领大军,站在对抗它的前列。上一次,你品尝了猝不及防的锥心之痛是何滋味,因为你无从选择。而这一次,你有选择。
——Turukáno,你其实早已知道该怎样决定。
这到底是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还是他的头脑依照过往的印象,营造出了活灵活现的幻觉?抑或是,那自始至终,根本就是他自己?
——别让他们把我们变得与他们相同。
黎明的天光就在这时越过了那道群山的峰顶连成的界线,光辉所及,黝黑与雪白交替的森冷尽皆披上了一层金红。刹那间,他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眼,然后不得不低头回身,容许热泪自由地夺眶而出。
“厉兵秣马,Gondolin将去参战。”
那一天,早起的人们看见他们的王背对着冉冉升起的朝阳,独自久久立在白塔高处。塔尖映衬着蓝天,光华耀眼,仿佛以白银和珍珠造就;晨风中,绣着日月红心的银蓝旗帜高高飘扬,仿佛从未有过动摇踌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