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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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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谢明朗觉得自己回到了家。
他还记得出发去非洲的前几天,接到潘姨的电话,说希望他回家一趟。
在定下行程之后谢明朗专门打了个电话回去,告诉父亲和继母自己要去非洲的事情。因为接电话的人是父亲,所以这次交谈也不出意外地不欢而散,虽然后来继母追了个电话过来,解释说“你爸爸发脾气是因为担心你,去非洲,还去什么肯尼亚这种地方不是开玩笑。我们一个同事的孩子过去了三个月,现在疟疾都还没有好”云云,但谢明朗也只是安静听完,挂了电话之后继续收拾行李,并没打算回家当面道别。
这个电话之后的第二天,潘霏霏又来找他,说是帮他收拾行李,但是兄妹两个人一起整理东西的时候,潘霏霏总是兜兜转转地提起家来。谢明朗起先只管跟着听,但这次潘霏霏非常沉得住气,就是不做先开口说“我们回家一次”的那个人。临到末了谢明朗看着已经收拾得很像那么个样子的行李箱,暗自拿定主意,说:“霏霏,我周末可能回家一趟。”
她又惊又喜地抬头盯住他,飞快接话说:“我也觉得应该回去,你自己开车?那我和你一起走。”
“你都做了这么久的说客了,再不有所响应,还害怕你终于不耐烦起来动手掐死我。”潘霏霏才忍不住浮出笑意来,谢明朗又接着说,“我想和爸爸谈一谈。拖着也不是办法,”
潘霏霏登时脸色发僵,动作也不那么自然了:“哦,这样……你想谈什么?”
“还没拿定主意。不过你也知道,现在想好了也没用,每次和他面对面之后,话题总是和最初想好的一去八千里。”他笑笑,满不在乎地说。
那个周末他们就一起回家,到家的时候只有潘姨在,见到他们兄妹笑着迎上来,说:“不是说下午才到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霏霏说要回来吃午饭,我们临时决定清早出发,路上也没碰到什么事情,到得就早了点。爸爸呢?”谢明朗把礼物交给继母,应道。
“他以为你们下午到,出去见朋友了,马上就会回来。我炖了汤,霏霏,去盛两碗出来。明朗你坐,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马上要出远门了,这样可不行。”
“妈你怎么第一句话就是支使我。”潘霏霏撇了撇嘴,撒娇一般往沙发上一靠,“明朗你去端吧,我给你一个好好看看家里厨房的机会,你恐怕都忘记了吧。
谢明朗一面往厨房走,一面说:“潘姨我没事,这几天忙着收拾东西,懒得弄饭而已。”
没多久从厨房出来,就见到潘姨和霏霏两个人凑在一起低声说话,母女两个人脸色都有点为难,又在察觉到谢明朗的在场后立刻抹回正常神色。谢明朗看得清楚,不作声,把托盘放在茶几上,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先把汤递给潘姨和霏霏,这才端起汤碗说:“怎么准备了这么多菜,还有其他人吗?”
得知并无他人后,谢明朗也只是哦了一句,开始喝汤。称赞完潘姨的手艺,房间里一度安静下来,潘霏霏看看自己的母亲,又看看谢明朗,吞吞吐吐总觉得不是办法,清了清嗓子正要活跃一下气氛,倒是潘姨先开口了:“你爸爸这几天想到你要走,晚上都睡不着觉。这件事情还能再商量一下吗?有没有其他人愿意去?”
谢明朗笑了笑:“机票早就订好了,行李今天刚打完,南非那边已经打了几个电话来确定行程了。”
“可是人生地不熟的……”
“没事,我不会去危险的地方。”
谢明朗轻描淡写地安慰家人,但这寥寥数语对舒缓家中女人们的情绪,看来并没有太大的帮助。说到后来谢明朗也知道说得越多只是徒然让他们更担心,干脆笑着说起其他的话题,这样七扯八绕,终于暂时把她们从对于非洲大陆的莫名恐惧中拉开了。
絮絮说着家常的时候,父亲回来了。谢明朗本来还在说笑,听到开门的声音脊背在瞬间就挺直了,接着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来,面对着刚进门的父亲,喊了声:“爸,我们回来了。”
谢明朗的父亲见到儿女回家也不特别高兴,尤其是看见谢明朗,几乎在同时皱起了眉头:“唔,不是说晚饭才回来吗。”
谢明朗于是耐心地把之前已经和继母说过一道的话再说一次,他父亲听完只是点了点头,把外套和公文包挂好,就在沙发上坐下来。潘姨见状走过去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然后对潘霏霏招了招手:“霏霏,来厨房帮我。”
尽管被刻意留下独处,这父子二人还是无话可说,百无聊赖地相对而坐。谢明朗起先还想了一下究竟是几时起他们的父亲关系变得这样无话可说的,细想之后发觉这种陈年旧事多想无益,就低下头说:“我刚刚和潘姨也说了,工作顺利的话,可能半年就回来了。这个机会很难得,条件也很好……”
“你既然定了主意,就随便你到哪里去。”
话语被冷淡地打断,谢明朗也不意外,继续说:“爸,没和你们事先商量,是我的错。这个决定的确是下得很仓促……”
话再一次被打断:“你哪里要和我们商量。不要说去非洲,就是到南极去,我们也管不了你了。”
谢明朗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说:“我去厨房给潘姨帮忙。”
厨房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就显得拥挤了。但谢明朗好歹比潘霏霏能干些,又态度良好地坚决赖在厨房不肯再回客厅,他继母赶了一阵无果,索性留谢明朗下来,帮手,也继续聊天。
说着说着,不可避免的话题也出来了:“……明朗,你也三十岁出头了,一般人这个年纪孩子都能走路了。我知道你们搞艺术的,眼界高,也不太愿意结婚要孩子,但是也要替你爸爸想想,他最近老是没事拿你姐姐和你小时候的照片出来看……”
谢明朗还没说什么,潘霏霏倒是先紧张起来,冲着面色如常的谢明朗使眼色。后者接到,也不表态。潘姨没察觉到他们两人这点小小的皮里阳秋,整虾的同时继续说:“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你爸对你期望高,要求难免严格些,他又是这个性子……”
“潘姨。”谢明朗出声,轻轻打断她。
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被中断,潘姨愕然地回头:“怎么?”
谢明朗垂下眼:“我其实回来就是想和爸爸说这件事。”
潘霏霏的脸唰地白了,无比紧张,却不敢看谢明朗,一味地想先从自己母亲那边把话题岔开:“妈,你现在也是越来越啰嗦了。明朗条件多好,要是就这么结婚,那才可惜了。”
潘姨想岔了,只当谢明朗有了女朋友,倒很高兴地拍了潘霏霏一下:“胡说八道。明朗,你不要理霏霏,是不是有人想带回家?”
看见继母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和期待的目光,谢明朗犹豫了一下,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我是不可能结婚的。”
“现在你们这一辈人都这么说,真的碰到合适的人了,就知道这是蠢话了。“潘姨不以为然。
“不是……”
“明朗!”潘霏霏盯着谢明朗,低声说。
与此同时,客厅里忽然传来一声物件砸在地板上的脆响,把厨房里自说自话的三个人都惊了一惊。潘姨第一个奔出去,谢明朗本来也跟着出去,却被潘霏霏先拉住了,白着脸压低声音说:“明朗,你就要出国了。回来是来找事吗?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要是爸爸知道了,你还能活吗?别糊涂了。”
听到潘霏霏那因为紧张而变调的声音,谢明朗反而微微笑了,抓着她的手说:“别担心,没事的。”
说完就跟着出去了。
谢明朗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不远处的地板上,烟灰缸已经碎得四分五裂。在看清父亲铁青的脸色和继母的满脸茫然后,谢明朗只是默默走过去,弯下腰把烟灰缸收拾了。这时潘姨才急急出声阻止:“明朗,不要用手,小心手指。”
然而父亲始终没有说话,谢明朗似乎察觉到了那阵冰冷目光下压抑的怒火,平静地抬起头来:“爸,你是想和我谈谈吗?”
父亲并没有接话,目光倒显得更苛刻起来,像在看什么奇异而陌生的生物。这段时间以来,这种目光谢明朗真是再熟悉不过,他反而轻松起来,之前一路都在反复考虑该如何开头的对话这时已经连迂回玩转似乎都不再需要了。于是他在离他最近一张椅子上坐下,又说:“那如果你不想谈,我倒是有事想和你说。”
潘姨很紧张地看了看他们父子二人,还是选择了退回厨房,顺便把面白如纸正徘徊在厨房门口欲言又止的潘霏霏也拉了回去。
“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不要和我说。我管你是真是假。”
厨房门合上之后,谢明朗终于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不知为什么,他倒觉得有些滑稽,他甚至可以静心下来去分辨那生硬粗暴语气中的羞耻感。他定了定神,开口说:“你如果想说的是我是不是同性恋,不必说得这么曲折。我是的。”
说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却还来不及看清对方的反应,就觉得眼前一黑,面颊上一阵剧痛,整个人随着椅子一道翻到地面上。他摔倒的时候咬到口腔,等意识过来,已经是一嘴的血腥味了。
听到响声潘霏霏第一个冲出来,连哭带喊拦在写明朗身前,对他哭:“明朗明朗,你这是回来惹事的吗?你疯了吗?你说这些干什么啊!”
谢明朗过了一会儿从爬起来,看着额角青筋毕露的父亲,正在拼命拉劝的潘姨,和潘霏霏娇小削瘦的背影,只觉得荒谬无比——和他有着最亲近血缘的人看神情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与他没有任何血缘维系的人却在拼命维护着他。
牵动嘴角,如果不是因为那么痛,他甚至都要笑了。
也许是这个表情,谢明朗不出意外地看见父亲咬牙切齿咆哮着的表情:“你这个畜生!从念大学时候就开始鬼混,和你妈一个样子。早知道你搞摄影搅这些混帐事情回来,当初真不如砸了你的相机打断你的手!”
谢明朗拿定主意回家之前已经设想过一切可能的场面,唯独没有想到会听见父亲提起母亲来。他愣了好久,终于承认脑海中母亲的面容经过这漫长的时光,已然模糊了。他猛地抬起头来,蹙紧眉心,问:“你还记得我妈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姐姐这些年不回来?你以为你做的每件事情全家上下除了你自欺欺人外还有谁不知道吗?你也配提起她。我搞摄影和同性恋之间没必然联系,就像你出轨和你做中学校长没关系一样……”
他觉得自己还是很镇定,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浑身都在发抖,眼前都是暗的。话音未落,就听得潘霏霏尖叫一声“爸爸”,然后自己整个人被踢飞出去,这时却反而一点都不痛了,他就慢慢坐起来,然后又扶着地板更加缓慢地站起来,平视着已经彻底暴怒的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随便你怎样。真可怜,谁叫人生来没有权利选择父母。”
“你给我滚!死在外面也别回来!”
谢明朗拉开奔过来扶住他的潘霏霏,看了一眼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昏过去的继母,说了句“潘姨,对不起,今天晚上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就取了外套,出门去了。
他扶着楼梯下楼,很快潘霏霏赤着脚哭着追出来,抱住他的腰说:“明朗,不要走,你回去和爸爸认个错,然后我们去医院……明朗……”
胸口不断上翻着呕吐感,谢明朗也知道刚才那一脚踢得不妙,他还是拉开潘霏霏,用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温柔平静的语调说:“我没事。霏霏,你不能在楼道里哭,你也知道他多要面子的。”
潘霏霏哭得泪眼滂沱,简直是痴痴愣愣盯着他,谢明朗在那一瞬间,好像又看到当年她跟着继母第一次出现在自己家的景象。那时她哭是因为走入新环境的恐惧,现在呢?
谢明朗已经不愿,也无法再想下去了。
他甩开潘霏霏,但车子开出很远,耳边还是响着她那种闷在一团的呜咽声。眼看下一个路口就是红灯,这时忽然泛开的胸闷感让他眼前金星乱窜,好像整个心肝都要从胸口裂开了。谢明朗忍无可忍地把车停在路边,人刚刚下车,就吐了。他就只喝了那么一碗汤水,吐得干干净净之后,胸口虽然好过了些,眩晕感却更加强烈了。不敢就这么开回去,谢明朗不得不找了最近的一家宾馆临时住了下来。开房的时候整个前台的服务生都在盯着他,谢明朗知道那是因为他肿起的半张脸和嘴边的血迹,却一点也不在乎了。
一进房门他就瘫倒在床上。床单冰冷,房间里暗得像深海。他昏昏沉沉地蜷起来,从胃到胸口一整块都在痛,连指尖都动不了了。在还有意识的时候他想:原来也没那么难,只是过程惨烈了点。不过明知徒劳无功于事无补还执意去做,大概是天底下最愚蠢不过的事情。
就这样,他还是睡着了,那个时候有汗滴进眼睛里,也没有力气去擦。最后的若干瞬间模糊感到有什么东西拂在他受伤的半张脸上,温暖得很,但是他更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地,他不过一个人。
他想起一个名字,但是叫不出声来,好像就这么忘记了。
在那久违的眩晕感中,谢明朗疑心自己是被痛醒的。
病房里非常亮,扎得他眼睛发痛,眼泪一下子落下来。脑子里就像塞了棉絮,半晌想起来应该遮住眼睛,但四肢根本动不了,每一下呼吸都牵扯得胸口在痛,口渴得想要喝水,还是没办法说出一个字来。
但他的挣扎看来并非全然徒劳的,很快觉得一只手贴在额头上,脚步声远去,又有更多的脚步声涌来,渐渐的所有的感观清晰起来,“吗啡的效用退了”、“心跳和血压都正常”、“稍微有点发烧”,是他最初听见的几个句子。
因为还是很乏力,他中途可能又睡着了一阵,再次恢复知觉只觉得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这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睛不再那么痛了,起初还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等到能看清天花板,想转头看一下是不是只是他一个人,不小心牵动了哪里,痛得他眼睛都花了。
这时他听到声音:“你肋骨骨折,还不能动。”
谢明朗暗自挣扎了好久,勉强能说出话来,也是弱得如同耳语,稍微想放大一点音量都痛及肺腑:“怎么会是你。”
“我在摄影展上听到你车祸,就赶过来了。”言采皱着眉,“你要不要喝水。”
比起上次见到,言采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太好,但看起来还是精神而整洁,一眼看去,看不出究竟在病房里耗了几天。但谢明朗稍微多看了两眼言采,立刻从他蓦然放松的表情中得知,现在的自己肯定是惨不忍睹。
吸管送到嘴边,谢明朗实在抵抗不住水的诱惑,老实喝了,喉咙舒服的同时力气似乎也回来了一些。说话不再那么费力,说:“我填的紧急联系人是霏霏。”
“我知道,她刚刚回去。”
言采答得平静,谢明朗脑子不太好用,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之后睁大了眼睛,苦于没有办法做出更激烈的动作,良久之后才勉强说:“真是混帐。你来真是让彼此难堪。”
“出去”在喉咙深处翻滚半天,还是没有说出来。谢明朗已经觉得足够筋疲力尽,这一下索性不理言采,扭过头,闭上眼睛,以为这样就能睡着。
但是吗啡的效用真的过去了,伤处抽痛不止,连呼吸稍重都是折磨。想到言采就在身边,谢明朗只恨不能痛晕过去,忍痛咬牙吼道:“你明知道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就是你。”
“我不知道。”言采平静地说。
言采听说谢明朗车祸的消息,是在摄影展的展厅里。他还记得那个记者走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看的一张照片。那是谢明朗自拍的他在非洲的某个住处,窗子外面是高大的树木,然后一些东西乱七八糟地搁着,很像他国内原来那间公寓的工作间。窗子旁书桌上是一张很大纸板,上面钉着一些照片和便笺纸,也很符合谢明朗一贯的风格。
言采忍不住笑了一下,正好那张纸张上贴过的照片如今重新整理编辑,做成大评图的式样挂在另一边。言采很自然地凑过去看,发现上面都是一些肖像照,和本次摄影展的主题似乎并不搭调。
但是这些小张的照片反而更让言采觉得熟悉,好像这才是他知道的谢明朗会去用相机记录的影像,那些陌生的平凡人一瞬间的表情,欢笑,哭泣,恐惧,羞涩,有些情绪并不美丽,但是真实。
再后来,言采在其中找到了自己。
那大概是这组相片中唯一一张看不见面孔的。看背景应该是在埃及,阿斯旺的那家宾馆里,他坐在大躺椅上睡着了,头垂在一边,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脸,一只手搁在扶手上,赤着脚,除此之外,身体的整个部分都被那张舒适的躺椅遮住了。那张照片是强逆,以至于色彩失真,只有轮廓线异常清楚。如果从专业的角度来看,这张照片根本不合格,但言采知道他们在埃及的每个晚上,睡得都很安稳,每一场小憩,都好像醒来就已经天荒地老。
他忽然瞄到身后有人,而且已经站了一段时间,回过头去,对方的笑容灿烂,却不真诚:“言采,专程来看谢明朗的摄影展吗?”
言采先一步看到他背在身后的手,眉头已经暗暗皱了起来,点了点头:“对。”
那人继续笑:“他昨天在南下的高速路上出了车祸,现在人在医院抢救,你知道吗?”
言采本来已经转开脸,听到这句话立刻转回来,正对上对方举起来的相机。这句话来得突然,他心头一空,竟也在瞬间措手不及。闪光灯一亮,不仅引来美术馆的工作人员,也逼得他回神,那人看来还要再问,笑容才挂上,就见言采大步过来,手一扬,打翻相机,还顺势狠狠踢了一脚,朝门外冲的时候扔下一句:“你去找林瑾,就说是我砸了你的相机。还有,美术馆门口贴了禁止拍摄的牌子。”
……
然而这种种言采都不会和谢明朗提起,当然也许经过这几天,各大娱乐版又有好戏了。言采暂时把这些无关的琐事抛开,看见谢明朗负气地合上眼,也没说话,坐回沙发上,像过去的那几天一样。他前一天没睡好,慢慢有了睡意,后来干脆靠着睡了一觉。睡醒之后天已经黑了,之前可能护士来过,关了大灯,谢明朗被固定在床上,还是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言采以为他睡着了,但是稍后传来的声音才知道原来并没有:“这样算是怎么回事。回去吧。”
“已经晚了,这几天换洗衣服都是林瑾送来的,现在除了我推着你一起上车,可能没有别的办法顺利离开医院了。”
谢明朗一下子静了,稍后以略带嘲讽的语气说:“是不是之前我的体检报告拿错了,其实得了重症,你为了让我临终前好过一点,替我揽下所有的罪。忏悔就不用了,我还嫌找不到人听我忏悔。”
言采看着谢明朗的手,垂下眼来,谢明朗忽然觉得他的抬头纹有点刺眼,忍不住拿手去抚平它。
在这样无关紧要的细小的动作中,两年的时光还是不会回来,但至少坚定地向前迈进了,谢明朗又说:“什么让你改变主意了。你一辈子都在演异性恋,干嘛要告诉别人自己是同性恋。还是同一个人,多不新鲜。”
言采看着谢明朗说:“你车祸的消息是记者跑到美术馆告诉我的,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我事先想过,如果被拒绝,这会很难堪。当年事情出来,我根本不在乎。但是当时我希望你看清楚,再自己做决定,我不可能陪你一辈子。”
谢明朗这一晚来第一次笑了:“言采,你要知道,生死和年纪无关,你看,这次先死的那个可能是我。你心理建设得好,又有经验,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也会好过一点……”
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说不下去,笑容凝固在脸上,后又散去,盯着天花板,眼睛眨也不眨。
言采站起来坐到谢明朗身边来:“我们之前都心平气和端着酒杯讨论过我的新戏了,最坏的不过如此,你还在怕什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谢明朗一震,微微叹了口气:“那是装的。”
这句话一旦说出,谢明朗忽然觉得从回国之前就开始反复自我强调的防备和对策统统没用了。他乏力地继续说:“我根本不应该回来去看你的戏,这简直太低估你而太高估我。”
言采听了,只说:“你不知道,再遇见你的那个晚上,大概是这两年我最难堪的一晚。”
“去非洲之前我回家了一趟,和我父亲就性取向的问题大吵了一架。”说到这里谢明朗反而笑了,“我真是个糟糕的儿子,一般人面对暴怒的父亲,不论是坚定的死不回头,还是低头认错从此‘洗心革面’,都好歹算是正常的反应,但像我这样吼回去‘我搞摄影和同性恋之间没必然联系,就像你出轨和你做中学校长没关系一样’的,估计没几个,我这一辈子估计都进不了家门了。”
他们好像在笨拙地自说自话,又都不在乎。各自说完这一通后,安静地对望了对方一番,谢明朗忽然想起来某事,问他:“霏霏见到你,反应如何?”
言采仔细想了一下:“一开始看起来是呆住了,你醒来之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已经很镇定,也很客气。看来你还是没告诉她。”
谢明朗没有上绷带的那只手的手指稍微一动,就碰到了言采搁在病床上的手:“当我想告诉她的时候,你已经不是我男朋友了。”
他说到这里有点无力:“沈知反复说你不会爱人,这是假的。但是有一点没错,你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寻常情侣,演着演着,就出破绽了。”
“那这次换你来教我吧。”言采眉头一动,低声说。
“在我们都没死之前……”谢明朗又一次微弱地笑了,“两年里我已经想好了,还在想怎么找个机会说,呵,没想到会是这种狗血的场合……言采,我现在困了,你让我睡一会儿。明天再说。”
“好,你睡。”
谢明朗闭上眼睛之前又看了眼言采,他觉得自己眼花,笑了笑说:“奇怪,原来车祸还会让人视力也出问题。我怎么看见你有白头发了?”
言采倒也一愣,才跟着笑了起来,站起来,离谢明朗远些,也好让那些新生的白发一并远离他的视线:“没有的事。看来你是困得狠了,快睡吧。”
天亮的时候潘霏霏去医院看谢明朗,她看见两个人都睡了,手握在一起,姿势看起来都很僵硬,绝不舒服,但是表情安详,睡得很熟。
后来谢明朗伤好了,临时租的房子也退了。再后来是戏剧节,言采因《小城之春》第一次拿到戏剧奖的提名,几个月来第一次重新曝光在荧光灯下。
很多记者在等着言采的到场,不约而同地想围追堵截也要逼出个态度来。这样想着,言采的车到了。
当看到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时,黑压压的媒体席和影迷区,反而静了一瞬,接下来才是含义各不相同的叫声。谢明朗看着闪光灯,手一下子汗湿了,言采察觉到,扭头看他,发觉他领结不知何时歪了,就倾过身帮他调正。同时低声说:“下次摄影家年会,是不是不需要正装出席啊。”
谢明朗本来还脸色发白,听到这句话之后蓦地笑了:“是啊。”
他们牵着手往颁奖大厅走,言采一直在笑,就像他每一次走红地毯时一样,后来谢明朗适应了那些刺眼的光,也开始微笑。那些光依然让他不舒服,但是看着前方,他知道,这些浮光散去,就应该是人生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