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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以太 ...

  •   第七章
      以太
      The aether

      1781年2月。
      “斯宾诺莎先生。”
      被提及的青年回过头来。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旁边闪过,坐到了他身边。
      “实在抱歉,在协会藏书楼这样幽静的地方打扰您,”帕斯卡低声说道,“请问您最近是否回过荷兰?”
      “去年秋天的时候回过一段时间,入冬后到现在都待在协会之中,”斯宾诺莎回答道,“为何如此唐突地……”
      “其实是因为我的室友,勒内·笛卡尔先生。去年十二月的时候,他告知我他将外出旅行一段时间。”帕斯卡道出原委,“我原本不在意这件事,因为每年他几乎都作同样的旅行。然而如今二月已经到来,他却仍然外出未归。我很担忧他如果在外度过他的祭日并且遭受回忆录实体化个体所特有的濒死反应的话,可能会不安全。因此我想询问您最近在荷兰是否有见过他,或是听到他的消息。”
      “他是十二月份出发的吗?”斯宾诺莎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惊愕地看着帕斯卡,“不,不,为什么我到现在才知道这件事……!他的这趟行程十分危险,而这一切都是由于我从荷兰带来的一份抄录的档案引起的……快,带我到法国馆主馆去!我将找出那封信,或许我们马上就能得到笛卡尔先生现在身在何处的线索了。”

      帕斯卡和斯宾诺莎并不想偷窥他们好友的隐私,但是事已至此,只有翻看笛卡尔在临走前留下来的笔记和信件才能得知他的去处。
      面对着一堆瓶瓶罐罐、摞成几堆的笔记本和散落在各处的书籍,帕斯卡已经感到头晕目眩,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最近几年来,笛卡尔似乎迷上了在音乐中寻找数学,屋里摆放的大键琴让空间更杂乱了。帕斯卡拿起大键琴顶上的一摞纸,从落笔的日期看,正是1780年12月。他看了看这些未完成的大键琴作品,发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弗兰丝。
      “布莱斯!我找到那封信件了……”斯宾诺莎喊道,帕斯卡随即赶到床边一齐看了起来。笛卡尔把这份几乎是档案抄录的信件放在他的枕头旁。
      “尊敬的笛卡尔先生:
      “此次重回故里,恰经过莱顿市,莱顿市的一位现代学者听说我的到来,要求必须见我一面,因为能与回忆录实体化个体交流的机会很少,而他恰有一个新发现希望我能带回协会,告知我的朋友。他表示,此发现来源于对17世纪市政公证文件和埃加蒙德·宾嫩小村的地方志,对于荷兰历史可能没有多大贡献,但他很愿意通过我告知与此有关的回忆录实体化个体,因为这可以了却多年的疑虑。这是关于一位叫做海伦娜·雅斯的女士的消息,据他所说,这对您而言十分重要。
      这位可敬的荷兰历史学家在莱顿的市政公证文件里发现了1644年一位男士让·扬斯·范维尔与一位女士海伦娜·雅斯的结婚证书,但他没有就此止步。在埃加蒙德村的记录里,夫妇俩生活在家族经营的小旅馆中;而后不久,范维尔先生逝世,海伦娜继承了这家小旅馆;之后记录表明,她又嫁了人,并且和新丈夫有了三个儿子……”
      “在我们看来都是很乏味的内容,但是勒内不这么觉得。”帕斯卡没有看下去,他抬起头来,“他不会放弃这个能够寻找到过去生活踪迹的机会的……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
      “那么他现在应该在埃加蒙德村?”斯宾诺莎愧疚地说道。
      “在去年十二月的时候他应该去过……但是现在……”帕斯卡又回到了书桌前,他不经意间瞥见了笛卡尔关于单方面给予的契约的笔记,它戛然而止,最后四个字是:血脉契约。“他在按着自己生命的轨迹进行寻找……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现在他已经到了当年爱女已死,爱人已嫁的时候,这样的话,等待着他的,只有冰雪、寒冷和死亡。”

      *****************************************************
      从神灵所呼吸的以太逐渐下降,光芒慢慢减弱。在风雪肆虐的黑暗与乌云胁迫之中,我们降临人间。一个寒冷的二月凌晨,北欧典型的暴风雪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肆虐着,街旁仅有一间屋子的窗户还透着亮光。
      这是一栋位于瑞典斯德哥尔摩城南端的四层建筑,红砖上点缀着天使的砂岩雕塑,17世纪中期的风格依旧明显。深夜的来访者显然激起了房东的不满,经过一番解释,房东意识到来访者不过是来拜访这栋小楼最近的另一位特殊来客的。在哈欠连天中,帕斯卡被允许进入。
      在帕斯卡推开房间门后,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他,正在床前拿着一叠潦草的信件抄写件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个房间应该不是当年笛卡尔确切的去世之处,因为一个世纪以来这栋房子的内部已变动很大;但这确乎是笛卡尔能够到达的,最接近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现在他又在做什么呢?显然荷兰的旅行中,他发现他过去很多的信件,然而地方的历史学家们是不会让他把这些东西带走的;在抄写了之后,现在他带着它们来到了这里,试图做一个了断。
      笛卡尔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和1650年的那个夜晚一样,肾上腺素助涨了他最后的狂怒。“帕斯卡先生,您最好现在就出去,我个人的家事你们已经参和得够多了。”
      帕斯卡还是默然地看着。最后在那声震耳欲聋的“滚”后(楼里的居民们因为这声咆哮而咒骂起来),帕斯卡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帕斯卡站在彻骨的寒风中。暴风雪已经停了,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蜡黄的鹅蛋小脸上。如果不是真正地把笛卡尔视作家人一般的存在,他和斯宾诺莎为何要去不遗余力地翻找书房里的笔记,又为何夜以继日从荷兰笛卡尔曾居住的20多个住所一路来到冰天雪地的瑞典,来到这个笛卡尔最终终结的地方。这一切的举动,本来在1777年他的生日那天,当他在他的新房间里哭泣时就已经注定了。
      身后突然传来雪地的咯吱声,未待帕斯卡反应过来,笛卡尔已经半跪在他面前,拽住了他的披风。“你没有穿斗篷,笛卡尔先生,”帕斯卡沉静地说道,“这样对你的身体不利。”
      “不,不,布莱斯!”笛卡尔显然还没有调整好情绪,他几乎还是在愤怒地吼着,“布莱斯,抱歉,我现在无法控制我的情绪……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在身心分离的二元论的矛盾中挣扎了一生,而后抛弃了一切试图为这矛盾找到出路……曾经我以为我已经找到了答案,就是在这里,在瑞典的斯德哥尔摩……我把它命名为‘灵魂的激情’,这就是分离开的身心交汇和相互作用的地方……但是现在它却从纯粹哲学的操练中释放出来,脱离了我的控制,成为吞噬我理性的魔鬼……我无法冷静下来,我的脑海里一直闪烁着……闪烁着那个幼小的身影——弗兰丝——她的身影投射到了我所看到的一切中,让我无法摆脱……”
      “勒内!”帕斯卡用手紧紧扶住几近跌倒的笛卡尔,但笛卡尔撇开了他的搀扶。“布莱斯……我必须要向当年踏上这片土地一样,弃绝这份激情。”
      帕斯卡冷笑了一下。“哲学家弃绝这份普适性的感情而把它囚禁在纯粹哲学的操练中……难道这样反人类共性的哲学理论是可以长久的吗?这位哲学家又从这种精神的专制中得到了什么呢?在冰雪与寒冷面前,他难道不是还是在思念他的爱人和女儿吗?即使这些亲人离开了他,但残余给他的温暖却比空泛的‘灵魂的激情’的思考带给他的更多!勒内……”帕斯卡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一位跟他同时代的哲学家也在做这件蠢事:他拒绝医师好意给他的药物,朋友给他修养的建议,放弃在巴黎时的一段爱情,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宗教争端之中,狂热占据了他完全的心灵,自我折磨的蔑视从内在啃食着他的□□,让他在死亡之后也站立于荒漠之中;直到一个人的出现,他的有意或者无意的友情,让这个悲伤的哲学家终于发现:哲学家们总是光顾着‘爱智慧’里的‘智慧’二字,而忘记了‘爱’。那个人就是您,只可惜您现在又是明知故犯。”
      皎洁的月光照亮了肃杀的被雪掩埋的街道。笛卡尔看着伫立在他面前的帕斯卡,“布莱斯,但是我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停顿了一会,他继续说道,“我对你的关爱夹杂着私心,这使我无法再面对你:和你相处的时光里,我不止一次地感到可耻的我只是把你当作我死去的女儿,弗兰丝的一个替代品……”
      他绝望地看着不远处的帕斯卡。帕斯卡黑色的眼睛凝望着他,小小的身躯在雪地中显得茕茕孑立。沉默了良久,帕斯卡挑了挑眉毛,“勒内,其实……1777年,在巴黎小军火库前观看表演的时候,我提及我父亲绝非无意……渴望家人的温暖而生前却无法实现,于是在死后也怀着这个执念游荡……难道这不是我们互相寻求的吗?”瘦弱的孩子拉住了半跪在地上的那人的手,继续说,“你还记得你的目标吗……取代亚里士多德?不过你却继承了他的一项创造,那就是以太。”
      “神灵所呼吸的上空气,风水火地外的第五元素……这些神话里的定义都不重要,你把它借用过来,用来指代物理作用的传导介质。在真空面前,以太理论是多么荒谬,难道不是吗?
      “但是这些年,我却发现,即使以太在科学领域的废除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但在另外一些领域,它却比真空高明得很多……这个世界上,我们不是孤立存在的,即使是当我们完全地、自以为是地把自我封闭起来,我们都不得不承认,还有一些神秘的情愫,联系着我们,并让我们内心那份希求别人的念想维持着。这样的物质,难道不正如以太?我一如既往地支持着我所引以为傲的真空,但是我意识到:绝对的真空,绝对的虚空是不可能存在的,在一切消灭之前,一定会有新的粒子被产生出来。
      “以太,我想用之比拟您的‘灵魂的激情’。即使人类的理性大厦建立得再完美,没有它也不能长存,而将陷入失却道德的技术狂热之中……人不是机器,我们为什么执着于他为一口水一口气就可以被吞没的躯体,我珍视着的是他可贵的灵魂,他可贵的思想:他爱上帝,爱自我,爱他人。这些感情,都是如此自然,不可被抑制的。
      “因为这些感情与联系,我们的灵魂才得以完满,并且它将继续保持独立,并且在普遍联系中,灵魂的激情——这主体由客体所激起的被动感受——升华成了灵魂的情感。这个时候,它所热爱所感到幸福的一切从它内在迸发而出……”
      “还有……”些许的停顿。“我知道您一直挂念着那个单方面给予的契约,它似乎已经同它的前辈一样,止于哲学的思辨领域了。不过,现在我愿意帮助您完成这个实验。”
      二月的斯德哥尔摩又飘起了雪花,细小的雪花像一片片羽毛,从天上散落下来。笛卡尔站了起来。“你说得对,我思考过多而做得太少……”这个理性主义的哲学家,这个因女儿夭折而悲恸的父亲,在一个世纪的遗忘与怀念的挣扎以后,他的目光从妻女欢聚的小屋,移到弗兰丝长眠的幽深洞穴,再转到万物俱寂的冰原,又陷入埃加蒙德·宾嫩小村海伦娜和家人喧闹温馨的小旅馆中的幻想中,最终回到了他眼前站立着的同样孤寂的灵魂身上。
      布莱斯,我现在才明白,我多年苦苦思考的身心作用的奥秘,对于埃加蒙德·宾嫩小村的小旅馆的过客们而言,他们在啤酒的泡沫与扑克的喧嚣中、在团聚的欢笑与离别的泪水中早就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我们这些流浪的灵魂,在无垠的人海沙漠中徘徊,双眼被至上的规则所蒙蔽,错过了多少相遇的机会……
      血脉契约……“对于‘书页’的给予方,他体内剩余的回忆录部分将会力求恢复完整,因此给予方应该会在一定程度上尽可能接近他‘书页’的去处,即‘书页’的接受方;但是对于‘书页’的接受方,这个契约则几乎没有影响。”布莱斯,你并不知道这些。但我仍会奉献我的全部……这种契约所比拟的,难道不就是亲代对子代毫无保留、不求回报的爱吗?

      当夜起的房东打开这栋老宅的大门时,新月在湛然的天穹中悬挂着,启明星已若隐若现,丁点的雪花像以太之翼偶尔飘落。睡眼惺忪的她并不知道一个崭新的尝试在这夜被完成。门外等待的那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有些愧疚,他怀里的孩子已经在过长的等待中睡去了。为上半夜的扰民啰嗦了几句后,房东把这个可怜的老男人放了进去。
      当然这不是这栋位于瑞典斯德哥尔摩城南端的四层建筑的房东全部麻烦的结束。第二天中午,当她收拾好午饭的残局时,这个1650年曾住过的老客人方才起床,过来问询是否有早饭供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以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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