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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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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惊变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
绿微,绿微,我正在写文章给你,你知道么?
绿微结婚了,虽然她还是和我一起住在公寓里,但是法律上和小红本上,她的名字已经和另一个名字联系在一起。她带着我专门去看了那间用作客房的小卧室,问我买张什么样的床好。我歪着头想了想,说:“反正以后你就不在咱们家住了,把你原来的床搬过来就行。这样一来,我在两边睡的床一样,比较不会认床。”
她作势刮我鼻子,然后说:“好主意,真会给我省钱。”
看着新房一点一点成型,我说最应该做一个满满一面墙的大书架,省得以后绿微没处放书。
她仰头打量墙壁,说:“挺聪明,不过这么大的书架什么时候能装满啊!”
“顶多三五十年就差不多了。”
“呵呵,不错不错,多么长远的事业!”
“要是书攒得太多放不下,有什么不喜欢的,我帮你摆摊卖掉。”
“说得对,退休以后不会无聊。”
房子终于弄好了,其中不少事绿微还询问了我的意见,说让我把这里当成娘家,隔三岔五回来看看,剑冰也说欢迎我经常来玩,我笑嘻嘻地说,将来有了宝宝别忘记叫我阿姨。
国庆节回家,母亲照例念叨一番,说我不务正业。我天天上班没旷工,怎么变成不务正业了?按她的说法,正业就得打扮得漂漂亮亮,抹着高级化妆品,穿着昂贵的衣服出入各种时尚场所,寻找有钱的帅哥,或者能自己开公司挣大钱再钓来一个金龟婿。
真好笑,我一个人活得堂堂正正,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有什么丢人的!不过想到母亲是爱我,便含含糊糊地应了,没反驳也没表示出兴趣,只是想起绿微温暖的笑容,说着“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我自己又加了一句“弄得花枝招展有什么用?要男人有什么用?”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就连生我养我的母亲,其实并不了解我想要什么,我没有挣大钱的志向和出息,只喜欢这样平平淡淡生活,能够偶尔看见绿微的生活。
回到A城没几天,绿微就收拾东西说要出差,我随口问什么时候回来,她低头想一下答道:“现在说不准,或者一两个月吧。”
我“哦”了一声没在意,反正她经常出这种差。
她淘气地笑:“反正结婚之前回来。”
这不是废话么,不等她回来也不能结婚啊!
“出门在外注意安全。”
“知道知道!”
我送她出小区,正好看见一辆出租车,她轻轻拥抱我说过再见就上去了。我在路边挥手,她在车里挥手,笑着喊着:“回去吧!”
我转身走回公寓,她乘车远远离去,多希望能回到那个时间,我一定在路边多站一会,至少等那辆车离开视线。这一幕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她再也没有回来。
过了一个月她没回来,我过生日她也没回来,剑冰送来两双袜子,说其中一双长筒袜是绿微选的,可以配裙子。她选的依然是五趾袜,样式跟去年那双差不多,但是颜色不一样。当时我翻遍衣柜也没找到合适的裙子,就收藏起来;现在,相配的裙子我已经买好了,鞋子和毛衣也选好了,都是崭新的,只等穿给绿微看。我猜她买袜子的时候,多半会偏着头微笑,在心里说:“欣会就喜欢这样五个脚趾头的。”
月亮又圆了一次,月光照进窗帘的缝隙,洒在地上像洁白的霜雪,但是她没回来。我想起去年也是月圆的时候,她说给我过生日,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13个月过去了。去年她还译了一首诗给我,说的是什么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我翻箱倒柜找啊找,终于在一本书里找到,工工整整的仿宋字,幸好没有丢。第二天晚上我跑去海边吹风,想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哪里是天涯呢?对于天涯来说,你这里就是天涯。
我觉得他们出差那个地方真不好,到底是什么山沟啊,连手机都不能带,地方也不告诉我,保密兮兮的,好像我对什么军事机密感兴趣似的。真要有人打听,也打听不到我头上,我就算想泄密还不知道卖给谁呢!天越来越冷,绿微去年就感冒了,不知道今年怎么样。不管是风寒还是风热,总之我不熬姜汤了,什么毛病自己看去吧。剑冰说以前绿微身体还行,虽然体育课总不及格,但没闹过大病,合算只有大学期间病假请得多,不知到底怎么了。
眼见到圣诞节,我觉得她该回来了,就算不为我,好歹是和煎饼重逢一周年的纪念日,差不多应该回来过节。什么生产线这么要紧,过完节接着干便是,况且计划今年结婚的,休几天婚假也是人之常情吧。另一个关键问题是:我想念绿微了。她每次出差我都想,牵肠挂肚地想,只是去得久了,想得更厉害些。快点回来吧,一年即将过去,公司要发年终奖的,领钱还不积极点!好在我的预感一向准确,24号那天,我正在思考要不要送自己点圣诞礼物的时候,接到剑冰的电话,说绿微在市医院里。
电话匆匆忙忙挂断了,我赶紧往医院跑。这个绿微真是的,又感冒了吧,这回倒乖了些,不坚持着相信自己的抵抗力了。依我说,生病还是应该去看大夫,专业人士肯定懂得多。绿微能回来就好,看见绿微就是最好的礼物,圣诞老爷爷真会挑。快到医院时,剑冰说他已经在三楼手术室外面。怎么还进手术室了?别又出什么车祸吧,上回把腿蹭到就养半个月,再闹点三长两短可怎么好啊,总共几根细骨头,一掰就能折,还不安生。
我赶到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剑冰正在和两个人说话,看见我都停下了。一个人问我是不是沈欣会,我说是,他作了自我介绍,我没注意听。然后我们一起进入隔间,一个信封交到我手上,说是绿微留的。
转过头发现剑冰也拿着信封,正打开看,我忽然感到这气氛不对劲,肯定是发生了不好的事。绿微不是在手术室里吗?怎么会写信给我?一定是以前写好的,写好为什么不寄呢?
收信人写了我的名字,别的地方一片空白。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绿微写的,反正她写字跟打出来的一样。信封没有封口,里边是薄薄的纸,我伸手去拿,却看见手在发抖,心脏跳得飞快,砸得我喘不过气。
终于把信纸打开了,我想这不是绿微写的,并不是她惯用的字体,而是一笔娟秀的楷书。看签名是一个大大的花写的绿字,将信将疑地读起来。
欣会:
你好啊!本来想在称呼上加个妹妹,想起你不喜欢被称作小妹子,就算了。
我是绿微,别无分号的沈绿微,写字还挺好看的吧。记得以前告诉过你,我练这种字体练了不少年。很遗憾让你收到这封信,其实我想回来,但是这次回不来了,你不会责怪我吧。现在终于可以告诉你,我是一名中国特工,请以我为荣。我出差是因为有任务,所以不能带手机,但是我每次都写信,既然这一封到了你手里,还请节哀顺变。
咱们家里和我家里,你喜欢什么都可以奉送,挑剩下的给剑冰留着,女士优先。其实我没有遗憾,从上大学选了这条路,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家里的父母有哥哥赡养,剑冰早就知道,所以我最担心你。我不劝你结婚或者怎样,但总跟小孩子似的可不行。我知道你很坚强,也长大了不少,以后做事前,仔细为自己打算一下,肯定没有问题。
以前不知道你喜欢我,对不起,我在感情方面一向很迟钝。我只学过准确地分析问题,冷静地完成任务,不能感情用事,不论个人喜恶。我确实性情凉薄,但是不能改,你可以在背后说我是冷血动物,其实我不介意当面说,只是没有机会了。
我想多写几句,却不知道添什么,我想下次补充,但你收到的只能是我最后一封信。就这样吧,觉得自己像唠叨的老太婆,你仰望天空思念爷爷的时候,说不定也能看见我。
此致
敬礼
我眨着眼睛念了好几遍,似乎终于弄懂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封遗书!我从来不知道她在出生入死,从来不知道会收到这样一封信,从来不知道事情是今天这个样子。我恍恍惚惚地想,如果我再多了解她一点呢?如果我再多关心她一点呢?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告诉我吧。虽然希望能分担她的秘密,倘若只有这种方式,我宁愿一辈子不知道。
绿微在哪?我想了又想记起是在手术室。那她一定还没有怎么样,活人才会进手术室呀。我抓住这点希望抬起头,看到剑冰正在和那两个人讲话。他们说的什么?为什么听不清?我努力好久,终于能集中注意力去接收那些支离破碎的语句,又花了不少力气才理解其中包含的意思。他们说绿微受了很多伤,尤其是头部;他们说绿微情况很危险,十有八九挺不住;他们说绿微立了功,但是连军功章都不能给我们。
总而言之,该保密的要保密,如果绿微就这么走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她到底为哪件事送的命,不会知道她到底在什么情形下受的伤;所有功劳只是一句空口表彰,不能透露具体内容。如果她没有留遗书给我,我连她的身份都不会知道,如果我不是她的朋友,连她的名字都不会知道。这就是她选择的路,默默无闻的路,充满荆棘的路,生没有鲜花掌声,病没有报道慰问,死没有追思悼念,所有的贡献永远无人知晓。
手术室里,绿微在生死边缘徘徊,手术室外,我们在焦急地等待。我想她那么坚强的一个人,这么久都撑过来了,怎么可能容易就死?她受过那么多特殊的训练,应该是很厉害的吧。她在信里说她很想回来,求生意志肯定强烈。才24岁而已,年纪轻轻的哪里能死呢?我抓着剑冰的胳膊,抓得很紧,恳求道:“你说不会有事的!”他拍拍我的手,轻声说:“一定不会有事。”
你看,我说不会有事,剑冰也说不会有事,大家都这么说,哪能错得了!对了,今天是平安夜,平安夜怎么会不平安?我还记得去年平安夜里,绿微唱的圣诞歌,还记得中心广场上穿梭的人流和璀璨的焰火,记得她说“平——安——夜,要是天天都平平安安的就好啦!”不对,我的脑袋一定出了毛病,为什么要记着焰火呢,它们只有短暂的绚烂,然后沉寂在黑漆漆的夜空里,绿微千万不要那样!
嗯,焰火应该升上天空就挂在那里,我去找锤子钉子,都钉上。看着它们一朵一朵盛开,永不凋谢,多好啊。应该每一年都放好多焰火上去,照得夜空明晃晃的,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亮,五彩缤纷,散发着耀眼的光芒。那样的话,黑夜比白天还美,我们都不用点灯了。呵呵,我不禁笑起来,绿微,我们不用点灯了,你知道吗?可惜绿微不会知道,如果失去她,再多的灯也不能驱散我面前的黑暗。
漫长的等待终究会有尽头,手术结束,医生满头大汗地说绿微挺过来了。我喜极而泣,既然今天平安过去,以后天天都要平平安安的。又观察一段时间,据说情况不错,但这已经达到极限了。我呆呆地守着,剑冰跟我说吃饭才想起要吃饭,就算吃不下也吃一点;跟我说睡觉才想起要睡觉,睡不着就闭上眼睛眯着。我平时没有特长,只有吃饭睡觉算特长,怎么会照顾不好自己;绿微都没事,我怎么会倒呢。对了,绿微不在这里,我应该替她照顾煎饼,于是我也劝他按时作息,我们轮流等消息。
一天又一天过去,绿微总算脱离危险,我们可以在床前陪着她,跟她说说话,但她总是没什么反应。我一遍又一遍问医生,她什么时候会好,却没有人能够回答。我天天盼着她清醒,只要我醒着就跑去看她,剑冰也是一样。绿微的哥哥来了又被剑冰劝走,嘱咐他不要告诉家里老人,他临走的时候重重地握了剑冰的手,说把绿微托付给我们。看着那略显憔悴的脸和深深期盼的眼,我读出他的信任,他一定知道我们会用所有的心思去爱绿微。
一个月以后,绿微还是没能觉醒过来,被诊断为持续性植物状态(persistent vegetative state即PVS)。两位国家安全局的工作人员来找剑冰谈话,表示了慰问,然后询问他接下来的打算,毕竟作为法律上的丈夫,还是要尊重他的意见。
他平静地说:“我要带她回家去。”
他们说医院里设施很好,可以安心住着,毕竟这种情况下,国家会负担费用。
“她不喜欢住医院,她从来就不喜欢消毒水的气味。”这个连我都不知道,只记得她以前抵抗力好,不需要进医院。到如今,再也没有那么多抵抗力了。
他们说可以回家,有什么困难都会帮忙解决,报销一切费用。
“谢谢你们的好意,不必麻烦了。她以前是特工,为国尽忠为民效命都做过了,没有什么不称职的地方。如今请把她还给我吧,我只要她做我一个人的妻子。”
那两个人互相看了看,说:“您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您一个人可能照顾不过来,需要我们请护工吗?”
我说:“不需要,还有我。”
“可否冒昧地问一下,您是沈小姐的什么人?”
“我也姓沈,是她的妹妹!”我想这是我一生中最有分量的话,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她说过我是她的妹妹,我就一直是她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