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蚀》虫仙

1、腐蚀

　　1．枯竭的器官

　　医院的诊断书下来了，我看了一眼，丢进了垃圾筒，我没有想到它们坏得这么快！

　　也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把香蕉、吃巧克力当饭吃，以及一切可以慢慢腐蚀肠子和牙齿的东西。

　　器官们已经准备向衰败发展了，何不助人家一臂之力？

　　汤被警车带走时，他还在喊着，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他为了谁啊，我又没有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男人真是可笑的动物，一心一意为了自己，失败时却说是为了别人。

　　汤是无期，所以我比时间更早地抛弃了他，同时也放弃了自己，虽然我很想活在没有指望的爱情里，慢性自杀。

　　2．黑骑士

　　母亲把顶楼的三间房都租了出去，可是仍有络绎不绝的人前来求租。这房子是父亲留给我们两个女人的固定财富，他把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包括他自己，全部送给了另一个女人。

　　又有求租者迟迟不肯离去，他正固执地站在客厅里。很高的个子，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走了很远的路，很旧的靴子，很旧的人；又仿佛是从泥土里爬出来的，肩膀上还有片枯萎的叶子。

　　母亲说的嘴都干了，他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没有行李？”我站在他眼前，努力仰着头。

　　他摇头，看着我的眼睛漆黑如魔幻黑洞，吸食一切光源，于是我的眼睛再也无法离开。

　　“你有钱付房费吗？”我又问

　　他点头，往我怀里丢了一包钱袋，很重，打开时，有蜘蛛，千足虫，飞蛾……

　　一声惊呼，钱袋落地，连着虫子还有些许枚金币向外滚落。古老的中世纪金币。

　　“把我的书房给他吧。”我对母亲说。

　　“你连我都不让进去的书房？”

　　“是。”

　　“你叫什么？”我问上楼的高个子客人，“把你的身份证件给我看一下。”

　　“我叫黑骑士”，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你应该在还没答应我入住之前看我的身份证，现在我给不给你看，你也要遵守诺言，机会是你自己放弃的。”

　　是的，当我看到他的眼眸深处时，我放弃的可能还不止是什么机会，可能还有灵魂和光明。

　　3．让我帮你盖上尘土

　　每晚都在午夜时分，我会把白天吃的巧克力和香蕉吐出来，至少吐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器官们的存在。

　　“折磨自己多没意思。”黑骑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的背后。

　　他的肩膀宽阔而粗壮，他应该是年轻的，可是周身都散发着陈旧腐烂的霉味，像是在地底下躺了几千年。

　　“你不会是吸血僵尸吧。”

　　“不太确切，跟我来吧——”他的音质里有无可抗拒的蛊惑。

　　是啊，跟他去吧，也许他来自黑森林，那里全是巫婆和绿萝藻的花香。

　　很可惜他带我去的不是什么黑森林，是山顶。

　　一辆劳斯莱斯开着大灯，停在黑暗的山顶上，黑骑士让我躲在他的身后，不让车里的人看见。

　　车里坐的是个老头，不算很老，有着富人才有苍白，穿着整齐考究的外套，修整细致的胡子与指甲。

　　老头给了黑骑士一个钱袋，里面钱币碰撞的声音，让我又想起蜘蛛和千足虫。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只觉得是场交易。

　　直到看见老头朝自己的嘴里开了无声的一枪，倒在了个事先挖好的一个坑里，骑士低头注视着坑里的老头，一锹一锹地盖上了尘土。

　　“要多少钱也能替我盖上尘土？”我问

　　“全一样，五十个金币。”

　　“这么贵！”

　　“但是值得！”

　　“那老头是什么人？”

　　“是个非常有钱的人，早已享受过人世间的一切美好。世上所有他爱的以及爱他的人，都死光了，儿女永远是外人，永远也无法理解他的内心，朋友也因为他年轻时的嚣张掠夺都离他远去了。等到他把一切都想通了，觉得一个人来，也应该一个人去，哪怕是死亡也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最后的脆弱，于是想到我这样的人，不会嘲笑他是疯子，会在他孤独地离开后，盖上尘土。那坑挖得很深很深，不出意外的话，他的身体永远只属于他。”

　　“是不是，你把这样的人都埋完了，便是离开这里的时候？”

　　“当然。”

　　“那么要走的那晚留给我。”

　　“五十个金币!”

　　“当然!”

　　4．从海里回来的人

　　我开始存那五十个金币。

　　同时，发现黑骑士的床上总有铁丝出现，两根或是三根，很脏的铁丝，今天收拾了，明天总会还有。看不出它们是做什么的，或是从什么上面掉下来的。

　　“你最近埋过收废铁的人？”

　　“你的金币存够没有？”他对铁丝的事情不想给我解释。

　　“明天你交房租就够了。”

　　“是用枪还是用毒药了结自己？”

　　“什么也不用，我躺下，你盖土。”

　　“一切随你。”

　　我没有想过我死的夜晚会是个月亮很大的夜晚，黑骑士一锹一锹地挖着我未来的世界。

　　“你在想什么？”他挖好了。

　　“想我妈妈第一次来学校接我是一个下雨天。”

　　“现在舍不得了还来得及。”

　　“没有谁离不开谁的……是她先背叛父亲的，她本可以为我想想的……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一个错误……”

　　“笨蛋！”黑骑士说着遭我走来，解着衣服。

　　月光下，我头一次看到了他的身体，纵横交错、支离破碎的身体，每一块肉，每一寸皮都用细铁丝牵引着，缝合着。

　　“不要怕。”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

　　“我不怕。”

　　“想听我的故事吗？”

　　“不用再额外付费吗？”

　　他点头，便开始讲了：

　　“五年前，我和一个女孩子订婚了，可是我却在过海的高速上出了事，车和人都掉进海里。我和那女孩子很相爱的，她知道后悲痛欲绝，整日整日地在高速桥上留连，对天对地喊着我的名字，希望我回来，不要让她孤独一辈子……”

　　“后来呢？”

　　“……我回来了，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还是人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海水的深处，很黑，有鱼在咬我，我能听到那个爱我的女孩子，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我的名字，希望我回到她身边……”

　　“后来呢？”

　　“内脏总会出来，皮肤总会破裂，她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便后悔让我回来了。爱一个人不是只用灵魂爱的，最起码要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我已经没有资格了。”

　　“我也没有资格。”我说，被我丢掉的医院的诊断书里白纸黑字写着：胃癌晚期，已扩散。

　　“你说什么？笨蛋！那坑是我为自己挖的。”黑骑士说

　　“你自己？”

　　“你去看看那坑的下面，五年前我把她杀了，埋在里面，她现在终于变得和我一样丑陋了，也是又可以在一起的时候了。”

　　“我没兴趣去看另一具尸体，我只关心今晚谁来帮我盖上尘土。”

　　“恐怕没有人。”他说完就跳进了坑里。

　　最后是我将土一锹锹盖上，原来最后是我帮他盖上尘土。

　　5．是的，没有人

　　回到家里，天快亮了，我的衣服上全是泥土，我奇怪为什么医生说我只能活半年，我却还没死。

　　母亲在客厅等我，一夜未眠。

　　我问她如何可以让自己在瞬间灰飞烟灭，魂飞魄散，干净地离去。她给了我一记清脆的耳光。

　　这只是我的一个愿望，不是一个耳光可以打得掉的。

　　她不懂，我只是不喜欢火葬场、满天飞的秃鹫或是海里的鱼、显微镜下才可以看到的微生物；她不懂，灵魂离开了身体，身体也还是想属于先前那个灵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