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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人间路之烟花巷里人(三) ...

  •   走了几步,黑六忽然说有点事,就让王李氏独自领着崔四娘去。他自己大步迈开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王氏家里是一个四合院。崔四娘偷眼打量,建筑风格与家里小镇截然不同。
      那墙头像马头,高于屋顶,形成一座座齐整的马头墙,这些马头墙的上部都是平直的,墙上像人字的墙脊覆有青瓦。
      高高的马头墙与连接在一起的屋顶构成一口天井,光从天井里漏下来。四面的房屋连接在了一起,只在院的中部留有一开敞的地方,两旁屋顶的屋檐下直接于围墙相连,所以整个院落围合得好像一个小堡垒。

      这小堡垒的外围墙粉刷成白色,屋顶以青瓦装饰,青石板铺就地面,厅堂与天井相连,是敞开的,没有门和窗。门楼、木构架、地面都雕刻有精美的花纹。
      不同于家乡院子的四四方方的宽阔,这院子进门看着窄,走进去,却是幽而深长的,一重一重,不见日月地通向最深处。给人以不知时日、岁月漫长的错觉。
      崔四娘走过院中间,隐隐有些害怕,只听得四周十分幽深寂静,只有她一行人脚踏在青石板上的踏声,格外清楚的一声接一声不断的水滴声。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脂粉香。
      王李氏看小姑娘左顾右盼的,似乎在找滴水声来源,就笑道:“ 我们这的民居院子,正房屋面都是半斜连在一起的。而且各面都向院内倾斜,下雨时,雨水都顺屋檐流入院中。这呀,就叫做‘四水归堂’,取水向内流,财源滚滚的吉祥意思。前个刚下过雨,我忖着,应是水没流干净。\"
      小姑娘低着头,还是没提那脂粉香,只鼓起勇气道:“不是听这个。好像有好几个女孩儿的笑声……也或是我听错了……”
      王李氏笑道:“小娘子耳力真好。那个方向是我几个女儿。且安心,她们一向精怪却友悌大方,最喜欢见你这样的陌生小姊妹来耍的。”
      王李氏又说说她男人这几个月进货去了,只有她们母女几个住着,应此暂时请了她的老弟弟黑六来照应。说着,王李氏一边笑着将崔四娘带到了一个布置很精美的屋子,那一个老婆子正布置好一桌的饭食,布置的都是桐里那边的特色菜。看见王李氏带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进来,老婆子没往崔四年看一眼,只是喊了一声:“夫人,好了。”就垂着头退了出去。
      崔四娘坐到这个屋子没多久,听到女孩儿的笑声越发清楚,越发逼近。王李氏笑道:“小娘子不介意同我几个女儿见见罢?”
      说这就咳嗽几声,喊道:“翠华、羽生、揽月、绿萼、红香、灵灵,你们都进来!”
      她一口气点了六个名字。只听得门外一声声的“哎”、“来了”,出来几个十四、五岁的女娥,虽然各个相貌都堪称清秀美丽,打扮素雅端庄,但是一个个都是打着呵欠,脸色苍白、神情有些恍惚,木木的。
      其中的羽生看着年纪最大,大概有十六的模样,生得肤色雪白,清眉丽眸。走在所有娘子前面,风姿神异。
      崔四娘忍不住又看了看她,才发现这个羽生,竟然像她那读书人阿爹藏有的唯一一幅画里面的一种叫做鹤的鸟。
      羽生肤色极白、眉毛眼珠都色淡,只有唇上有一点鲜艳的红痕。身材却极瘦,极高,穿着一身青衫白裙,姿态摇摇,只是神情十分疲倦。她走到王李氏面前,好像是一只羽毛沾满尘土的瘦鹤,轻轻低下脖颈,唤道:“妈……”说的也是桐里话。
      王李氏立刻拉住她雪白纤长的手,慈祥道:“好孩子。”

      几个人依次坐下,把桌边坐得严严实实。崔四娘左闻一阵香风,又嗅一片幽香。王李氏笑着给她们介绍崔四娘。
      这些美貌的姊姊却都只是抬起头看了崔四娘一眼。其中眉目妖艳的翠华多看了崔四娘几眼,冷笑说:“好年轻。”
      王李氏瞪了翠华一眼,向崔四娘笑道:“这个鬼丫头,一贯这样阴阳怪气、老气横秋。”
      崔四娘更加不安。她觉得王李氏的女儿和她都不太像,且也都太美貌了些。她强笑几下,说:“夫人,我……”
      王李氏笑道:“先吃吧。吃完再说话。”
      几个姊妹便都举筷而食。
      崔四娘家里爹是读书人,一向食不言。见这样,也就咽下话,只是低着头夹面前的几盘菜,草草和饭。

      餐罢,王李氏又说天色已晚,留崔四娘住一晚。明日着人送她回去。说是桐里离这隔着三个镇子十个乡呢。
      隔着十个乡,在此时的崔四娘心里,已经是相当遥远的距离了。
      但她依旧说:“夫人,您盛情款待,恩情与我。四娘心里万分感念,只是家中还有一寡母,她遍寻女儿不见,还不知怎么悲苦忧虑。不如早一些——”
      王李氏打断她:“崔娘子,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你年纪到底还小,不知这世道险恶,天色昏暗的时候赶路,则险恶尤甚,多的是劫道客之流。哪怕是叫我老弟弟这个大男人,也轻易不作夜行。”
      崔四娘看了看这天色,的确也不早。她也不是全无赶路经历。当初投奔姨妈,好几次晚上也险遭山匪路贼。
      只是她在这里……莫名总觉得不安。但也只能依王李氏安排。

      王李氏一高兴,就和蔼的叫年纪最大的羽生带崔四娘去客房住下。

      天色渐渐昏暗了。灯笼打着,羽生走在前头,脚步轻的几乎听不见。青衫白裙在幽暗的光线里,像是一起一伏的羽毛。
      走到一个昏昏的拐角,羽生忽然定定看着崔四娘,用很不熟练的桐里话说:“你,四更就起来。角门那有个小包袱,你连夜的走。”
      崔四娘一惊,正要询问,羽生还是昂着一段玉颈,继续超前领路。再没有回过身同她说一句话。

      第二天一早,王李氏就听见砰砰砰的敲门声。她懒懒地披着衣服坐起来:“哪个王八这么心急?”
      外面传来黑六愤怒的声音:“妈的,都反了天了!你还睡得下!”
      王李氏被惊得睡意全无,披着衣服立刻开了门,只见黑六手里擒着一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女孩,不断挣扎着,赫然就是崔四娘。
      黑六冷笑道:“是在八条街外逮到的。如果不是我那团头弟兄手下的乞儿发现不对,早早来报,恐怕真就叫她给跑了!”
      崔四娘嘴没被堵着,她喊道:“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若真是正经生意的好心商家,真有心要送我回去,为何又要找人看着我,只怕我跑了!”
      王李氏一看这情形,可真是怒火中烧,也不顾端庄肃穆了,也骂了一句:“妈的!这都是什么妖蛾子!肯定有内鬼!”她似乎知道大概哄不下了,竟然变了一幅强横的嘴脸,刚要说话,忽然听见翠华喊着“妈”跑过来,惊慌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王李氏听了之后,打发翠华退下,不由得踱来踱去一会,眼珠一转,扭头对崔四娘说:“小丫头,你给我听着,我们家的铺子也不是开善堂的,既然从人伢子手里花钱买了你,就不能亏这钱!我原先还想看在同是桐里附近的老乡,我哄着你,叫你给我家铺子打三年下手做三年丫头、女工,等老娘收回本,就放了你去。既然你这么不识相,六子,你就把准备好的卖身契拿来,改作五年!”
      黑六愣了一愣,咦了一声。但立刻反应过来,嘿嘿笑道:“好、好,五年!”转身走开,去拿契纸了。

      崔四娘怒道:“呸,好一个黑心的老乡!平白无故,就要我给你家当五年丫头,凭什么!”
      王李氏嘿然道:“你不签?”
      崔四娘冷冷道:“我不签。”
      王李氏笑道:“小丫头,我劝你老实一点签了,指不定看你做得好,五年以后我还给你点路费,请人送你回家。你知道这是哪?这是皖南。你知道皖南离北边的桐里老家有多远?你就是骑着千里马,怕也是要跑三个月呢!就算我放你出去,你一个孤身小女子,身无分文,怎么回去?一路乞讨过去?这天南地北从来没有孤身女子容身之处,何况一路多的是拐子与盗匪,嘿,卖到我这就罢了,卖到窑子里去,有你哭的!何况你这个乡下丫头,估计长到那么大,还没出过乡里,知道怎么从皖南去桐里?别说皖南,我怕你连桐里在哪个方向哪个省府都不知道。 ”
      她把崔四娘说的哑口无言。
      说着,黑六过来了。他捏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补充了一句:“这的乞儿头子,团头,也和我是弟兄。嘿嘿,一个长得不错的女乞儿,哪个逃得过被那些想女人想疯了的花子给千人骑、万人睡。”
      王李氏捏过来那张纸,扬了扬:“签不签?毛丫头,别给脸不要脸。”
      崔四娘想起一路跑了八条街,看到的风景景色都与北边大相径庭,但那时因天色早,街上除了几个乞儿,看不到多少行人。她便垂死挣扎,说:“我不信这里是什么皖南。”

      王李氏亲自给她解开绳子,示意黑六带她出去看一看。
      黑六就要拉崔四娘出去。崔四娘躲开了:“男女授受不清,你别碰我。”
      黑六与王李氏一齐笑了一声。黑六笑嘻嘻地走在她身前:“授受不清?嘿嘿,授受不清。那你跟我来罢。”

      崔四娘跟着走出去。门外此时天已经大亮,一路走过去,不同于北地的干旱紧实,这里的街似乎都是沿着河长的,长出了一幅水灵生嫩的市井图样。沿河的街青石板,沿河的杨柳青青,沿街的炊烟袅袅,沿街的人声鼎沸。
      只是老百姓看见黑六,都好像怕他似的,都纷纷避开。一路走过去,不时有一些乞儿与地痞流氓之流,上前与黑六招呼。
      黑六笑着同他们说话,说的却一改桐里口音,全都是奥塞难懂的叽里咕噜。
      一路走过了几条街,仔细听听,街边的行人、摊贩、吆喝声与说话声,也都是这样令她完全无法听懂的叽里咕噜。
      从小在北方桐里乡一个较为富裕的农村长大,最多因投奔姨妈到过稍远镇子的崔四娘茫然走着,好像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世界。她有心找官府所在,可是完全没有头绪。街边的绝大多数说着叽里咕噜话,长相也与北地不同的人们,不是鄙夷的看着她指指点点,就是看到黑六而移开了目光。
      这个时代,不要怪人们留恋故土,实在是离开故乡稍远,几乎就是改换了一个新国家一样。所以,说人离乡贱。

      这时候,那样可恶的黑六却回过头,用熟悉而亲切的桐里话说了一句:“信不信?”

      崔四娘猛然倒退一步,眼眶忽然湿润了,她转身猛然往回跑,提着裙子跑的飞快。街上的人很少看到一个少女这样失仪的在街上跑,不由都指指点点。黑六大喝一声,追了上去,却在看到崔四娘跑进王家院子后步伐慢了下来。

      王李氏正在一个个地骂女儿们:“是谁给她指路的?”她正盯着羽生:“那天晚上叫你去给她带路,羽生,妈妈最疼你,你可不要做出一些黑心的事来。”
      羽生只是垂着修长的颈不言不语。这时候,忽然一阵风一样卷了进来,崔四娘一路哭着进来,她失去了安静克制的样子,冲人大喊大叫:“我签!我签!我给你做女工,当丫鬟,但是我要回家!”
      羽生抬头,以奇异而忧虑的神色看了她一眼。但是很快又垂下了头。
      王李氏拿过那张纸,拿出一盒朱砂,笑道:“那么,看一看罢,按一个手印,不要说我骗你。”
      崔四娘并不识字,她爹觉得女性读书是有辱斯文,所以她只如认得四娘这两个字。她摸了一把眼泪,胡乱看了一遍,按了手印。
      几个姊妹都只盯着脚尖。羽生好像很想叹息。

      就在按手印的时候,忽然响起黑六的声音,黑六又说着叽里咕噜的本地话,语调谄媚,在和另外一个沙哑的男声说话。
      果然,门里迈进了黑六与另一个穿着官府差服的官差。
      官差嘴里也叽里咕噜听不懂半句,只是看见多了一个崔四娘,不由眼前一亮。他咳嗽一声,先是同崔四娘说了一通叽里咕噜,见崔四娘张着个刚印了朱砂,红彤彤的手掌,满眼茫然,一声不吭,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就扭过头,同王李氏说了几句什么话,拿出一个册子来。又拉过那张卖身契看了看。拿出一支笔,不知道在册子上写了什么。
      王李氏在官差做着这一路动作的时间,都满脸堆笑,不停说着什么。似乎在讨好。
      等写完,这位官爷竟然走过来要摸崔四娘的脸。崔四娘茫然又警惕地躲开了。官差一脸不高兴,举手就要打。王李氏连忙拦住他,一边陪笑,一边不知道说了什么。
      官差这才哼了一声,大摇大摆走了。

      王李氏在他走后,用桐里话骂了一句:“尽是赔钱货,还没赚上呢,就先亏我银子!”

      崔四娘不懂她的意思。黑六则看着她直笑,半天,才伸手去摸她的脸。崔四娘要避开,却被他牢牢扯住:“授受不清?嘿嘿,授受不清。崔小娘子,你现在怎么还有脸说授受不清?”
      崔四娘吃一惊,也顾不得挣扎,死死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黑六看了一眼王李氏,搓了搓手,嘴里说:“老姐姐,这个……”
      王李氏打了个呵欠:“什么意思?水粉铺子。老六,你别动她,长的漂亮,给别的客备着呢。”
      小姑娘惊异道:“你、你这不是水粉铺子?”
      王李氏笑道:“好乖乖,你不是看过了那张卖身契?别怕,我可舍不得把你卖到窑子里去,我这姚黄圃,可都是上等的地方,好了窑子不知道多少。所有姑娘小姐,都是上了官家花柳册子的。哟,我看刚刚那给姑娘们上册的官爷挺喜欢你的。指不定就是你的头客。”
      崔四娘退后一步:“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
      王李氏身后的翠华似乎不耐烦了,说:“小丫头,意思就是:你以后就是个粉/头娼妇了,伺候男人。”
      崔四娘尖叫一声,扭头就跑。被黑六几步像抓小鸡一样抓了回来:“跑?跑到哪去?这里可不是桐里,没你跑的地方!”
      崔四娘喊道:“我要告你们买良为娼!”
      黑六有些讶异:“哟,还不错,不愧是读书人家里的孩子,还知道律法里有买良为娼这一条。”
      这年头十成十的老百姓是压根不知道律法是什么、律法有哪些的。甚至很多时候都不知道干什么是犯法,干什么是不犯法。

      王李氏笑道:“告?明明是你自甘堕落,签了卖身契,自愿卖入我这。你情我愿的事,官老爷可是不管的。刚才官爷问你是不是自愿卖为娼门的,你不是默认了?现在官爷已经给你上了捐,登了册子,你以后走到哪,都是个卖的了。就是你去告,官府那也只当你戏弄府衙,给一顿板子。”

      崔四娘还是一个劲哭喊。王李氏哼了一声,嘱咐黑六:“原想怜惜一二。不料这样的不听话。还是拖下去教教吧。”
      黑六狞笑起来:“好嘞!”先反手一劈,手下一横,硬是把她拖了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人间路之烟花巷里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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