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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同岁 ...


  •   “他竟敢瞧不起你!”
      “义封慢着……你想怎样?”
      “揍他!”
      腾腾的杀气从竹简缝隙里溢了出来,朱然边说边捋袖子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孙权看着简上文字,不由得怔了片刻,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但回忆起来依然无比清晰。
      那是建安五年,年仅十九岁的孙权接下江东六郡,面上虽然平静,心中犹自担忧。当他听到那句不信任的轻蔑耳语时,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跟在一旁的朱然似乎反应比他更大,转头直直看向那个出言不逊的兵丁,皱起了眉头。
      那时他也是十九岁,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今那些冲动的话已经化作文雅的言辞,只有要抄家伙揍人的气势没变:
      “马茂小子,敢负恩养。臣今奉天威,事蒙克捷,欲令所获,震耀远近,方舟塞江,使足可观,以解上下之忿。惟陛下识臣先言,责臣后效。”
      此次出征柤中成败尚未可知,义封也真敢说……孙权收起了竹简,心想且待后效吧。这些年来,令他失望的事情已经太多了,不过正如子明所说,朱然胆守有余,可任大事,从来不会辜负他,如江陵那般凶险的时刻都守住了,此时还有什么不放心。况且看他字迹,确是端整中带着威势,有朱然在,士气必不会低落。
      他俩少年时曾一同学书,临同一张帖,罚抄同一段经,对彼此的字迹熟悉的就像自己一样,其中许多细微处流露出的情绪心境,旁人看不出来,他们之间却是心有灵犀。

      守江陵时,朱然亲笔手书的有两封军报。孙权想也许不止两封,只不过魏军围成铁桶一般,断绝中外交通,往来书信多半被截获或是失落了。其中第一则说:
      “夫战不在多寡,气胜而已。今敌军劳师远征,矜负倍己之数,未见成败之机也……士卒抱义守节,衣箭披矢而无惧色,皆凭赖威灵,欲效全功,信援兵将济,旋师在迩……”
      朱然便是这样的人,越是临危越是晏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只有笔端隐隐透出艰难的求救信号。然而作为外援的孙盛却被张郃击退,派去解围的潘璋诸葛瑾杨粲也被抢占了先机,难解燃眉之急,江陵城俨然已成孤城。
      孙权了解朱然,即便如此他也必会死守,若是失败,就守死。但他并不知道,当时城中能战者只有五千人,面对曹军的土山地道楼橹弓矢个个面如土色。
      他们太需要一个胜利了,朱然想,若一直这样被动挨打,漫长的等待会将希望慢慢变成绝望。当然,这五千人中也不是没有勇士的,总有一些人,他们滚烫的热血在心胸里激荡,化成请战的宣言:
      “与其与城俱亡,病死,饿死,不如拼死!”
      朱然站在高台上,眼睛一扫很快找到那个大声呐喊的士兵,他扬声喝道:“有志者是何人?报上名来!”
      “丹杨故鄣施尚武!”
      丹杨施姓……朱然心中一动,莫非是本家?他长笑一声道:“原来是我丹杨的好男儿!大丈夫生于乱世,既不能于安乐之家投生,便当择明君而效死!”
      “今日挫敌之机不可失,谁愿与然生死同命?”他霍然拔出长剑,直插在地上,剑穗随着剑身晃动,战栗不已。他虽长不盈七尺,却胆气绝人,瘦小的身子立在风中,坚定有如磐石。
      “吴郡吴士!”一个还很稚嫩的声音大声道,仿佛被狂风点燃的小小火苗。
      “汝南冯湛!”
      “临淮郑布!”
      “庐江李曲!”
      渐渐地,无数的名字好似歃血为盟时不断滴下的牲血一样,连绵不断汇成了浓稠的战意。
      朱然很清楚,这些人多半是要消散在烽烟尘土之中的,不是这一回,就是下一回。他无法许诺功成身退,更别说青史留名,可至少在这一瞬间,能让他们面对那残酷的天空吼出自己的名字。
      城外一波又一波的箭矢好似昼夜不息,但朱然看出其中仍是有破绽的,尤其是对方自以为志在必得之时。他觑准傍晚时分魏军暂时停歇的空隙,集结了请战的二百骑出城突袭敌营。
      “曹真久攻不下,士卒已疲,伺闲奇袭,破之必矣!若成则贼虽众而气已挫,无能为也!”
      只略作休整的魏军怎么也想不到,朱然竟敢在此时出城。百来骑兵身穿厚厚的铠甲,踏着滚滚烟尘如迅雷般杀入军中!马蹄砸在坚硬的冻土上奏出硬邦邦的声响,比擂鼓声短促,却更催命!
      朱然领着冲锋的三十骑率先突入魏军守备稍弱的一处,曹真夏侯尚所领兵虽多,但以攻坚步兵为主,还来不及调整拒马阵便已被铁蹄冲散。同样冲在前头的施尚武越过朱然,回头大喊道:“将军安危为重,前面交给我等!”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南郡的土地上,早有周公瑾作为前车之鉴。朱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只遥指前方,令道:“那一营归你,速战速决!”说罢两人也不再多话,各自分头扫荡。
      然而曹军毕竟训练有素,一时惊慌过后,便迅速组织起了枪兵盾兵。朱然见对方缓过劲来,恋战无益,便果断下令回城。
      不过三刻间,骑兵们有如风卷残云,竟攻破两营!突袭大获成功,城内守军士气倍增,见城外重又放起气急败坏的箭雨,大笑高歌道:“三军围困陷危城,夏侯曹真并张郃,任你风狂兼雨骤,江陵有然奈我何!”

      两军相持近六个月,双方谁也不肯退兵。此时孙权收到朱然的第二封军报,只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件事:
      “江陵令姚泰领兵备城北门,见外兵盛,城中人少,因与敌交通,谋为内应,未发而事觉,立斩于刀下。”
      瞧不起你的,揍趴下,背叛你的,斩。
      尽管他的语气如此斩钉截铁,孙权还是从笔迹中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或许也是自己的不安,一个姚泰死了,焉知不会有第二个?双方拉锯日久也未曾出现叛徒,如今境况必是因为粮草将尽而救援迟迟不至,才被人趁虚而入。魏军与江陵城内同在迅速地消耗,哪一个能撑到最后?
      幸而终究是有了转机,春季将来,江水眼看就要上涨,潘璋在上游用点火的木筏,顺流而下烧毁了夏侯尚的浮桥,截断魏军增兵之途,曹丕见时相持日久而始终无功,军中疫病又开始流行,只好令夏侯尚撤兵。
      江陵最终还是守住了。
      孙权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他不禁叹了口气,这样一个战略要地,不知埋葬了多少忠魂枯骨,为它而流的鲜血足以把大江染红,只不过,江水总会奔流而去,逝者亦如斯。
      义封,这就是胜利啊。
      他揉了揉额头,不知不觉陷入了回忆之中,竟没发觉日色已晚了。他有时感到害怕,对人的回忆越来越长时,往往就代表着他将要失去了。

      朱然从柤中得胜归来,却没有像以往一样亲笔写战报给孙权,这本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惯例。从少年时起,孙权便惊讶于他的才能,尽管不常在一起,却对他极为信任。从江东少主到建号登基,从授兵二千到出辙有功,他们一同已跨过了那么长的岁月。
      “义封怎么不来见朕?”他问道。
      “呃……将军说家中事急,一时不得回报,望陛下恕罪。”那人低着头答道,语声有些惊惶,也不知孙权是否会生气。
      “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晚上的庆功宴,他可一定要来!”
      朱然并没有缺席,他看起来精神颇不错,只是好像瘦了一圈,鬓角的风霜更甚,眼底隐隐藏着几分疲惫。孙权想,出征在外憔悴些是难免的,心里不觉有些难过,可见到他更多的是开心。他笑着扶起朱然道:“义封啊你可是越发见老了,还能喝酒吗?”
      “臣不比廉颇,饭要吃,酒也是要喝的!”如朱然这般熟稔亲切的态度,已经没有多少人有了。
      孙权拍着他的肩膀大笑起来,很快又正色道:“义封还记得战前与朕说过什么吗?”
      他不等朱然回答,便取出那份信心满满的上疏,面向群臣道:“诸位可知,此前义封已有言,必讨马茂之仇,当时以为未必悉如所期,但看今日之捷,方知义封明于见事。”
      众人皆交口称赞,唯有朱然若有所思地看着孙权,只因他胜了,才算有先见之明,若是败了,也没人会知道他曾说过的大话。
      之后便是觥筹交错长夜尽欢,他们仿佛回到了年轻时拼酒的日子,孙权好饮,朱然也是海量,往往还没喝醉酒坛子已经空了。可是今天晚上,朱然却醉得有些快,不多时便感觉视线有点模糊,眼前的人影物件都化成了乱晃的色块,分不清谁是谁了。
      有一双手扶住了他,说:“义封你喝太快了……”
      朱然看向孙权,回道:“是你喝的慢。”他不知怎地脱口而出了这样一句话,如此不分尊卑的话,他已经很多年没说过了。
      “来,跟我来。”孙权拉着他离开了宴饮的人群。他走地那样快,一点也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初春的夜里,微风中带着湿润的青草气味。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朱然眼前的画面又回复了正常。
      “义封今年年寿几何?”孙权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朱然惊讶道:“臣与陛下同岁,陛下忘了?”
      孙权直视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没忘,我生于世上有多长久,你就有多长久。”
      那还明知故问什么?朱然心中暗道,但一转念似乎明白了孙权的言外之意。他只好沉默。
      “朕的左大司马、右军师……”这是他刚封的职位,新鲜得从口中说出来都有些陌生。
      “臣惶恐。”朱然不假思索张口截道。
      “义封,自十九岁提领江东起,孤与无数英才共济大事,当年最盛时光景,有如天上银河飞泻,可如今,”他顿了一下,看向头顶稀落伶仃的星空,“功臣名将仅存一人。”
      “孤希望你保重身体,千万保重。”

      在朱然生命中的最后两年里,孙权要他务必定期报告病情,人可以不来,但信一定要亲笔写。他看着那人的字迹,就可以想象出具体病况,比使者口中的安慰话可靠多了。
      “孤与卿同岁共长久。”
      然而,无论医药酒食赏赐几轮,该走的还是要走,他也没有请什么人做法,子明早已证明这些骗人玩意根本没用。孙权渐渐发现一个的规律,那些人在职位名号上与他越是接近,身心就越是远离,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他冰凉的王座周围,其实一个人也没有。
      朱然下葬之后,其子朱绩上表请求还为施姓,孙权不许。就如当年朱治去世时,他也不许朱然改回施姓一样。朱治身为三代旧臣,威望甚高,做他的儿子自能得到更多的庇护,如今孙权也觉得这是为了朱绩好。他看着竹简上的文字,不自觉地比较,朱和施这两个姓放在“绩”字前面哪个更好听。
      脑中虽这样想,他却没发现,自己一直喃喃念叨着的,是“朱然朱然”,怎么也改不了口。

      —完—

      注1:初治未有子,然年十三,乃启策乞以为嗣。策命丹杨郡以羊酒召然,然到吴,策优以礼贺。然尝与权同学书,结恩爱。至权统事,以然为余姚长,时年十九。
      朱然十三岁到十九岁之间某没有找到其他记录,所以文中假定他的少年时代和孙权一起在吴郡度过(当然不一定一直都在一个地方)。
      注2:关于江陵保卫战,牵涉的史料蛮多的,而且魏说魏的好吴说吴的好挺混乱的……文中主要采用朱然传中的描述,注引略。
      注3:攻坚作业时,骑兵部队很难助攻,但守方可以骑兵迅速冲出城,快速消灭攻城部队。古时打仗,盾兵立盾,枪兵从盾间刺马兵,马兵速度越快,撞上长枪死得越惨,马兵必死无疑,古时称此为拒马战术(其实跟鹿角差不多吧?)。
      某其实完全是战争小白,不知道怎么写,可能会有错误掩面……
      注4:文中小兵角色皆为杜撰,不过相信大家看得出籍贯和名字代表的意义吧。
      注5:朱然逝世于249年,之前病了两年,也就是247年开始的,文中征柤中之战发生在246年,发病的时刻略微提早了些,一则为了情节连贯,二则嘛,有些征兆也不奇怪。
      注7:初,然为治行丧竟,乞复本姓,权不许,绩以五凤中表还为施氏,建衡二年卒。
      施绩是否曾向孙权请求回复施姓不得而知,文中只是想象。
      注8:文中孙权的自称一直在不断地变化,跟语境里的情绪与场合有关。某读书时的感觉是,他比较习惯称“孤”,有时称“朕”有时称“吾”(吾基本上等于我了),不过某觉得“孤”最适合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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