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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结局发布 ...

  •   第四十四章秦楼
      灵宝初时只为舍不开龙白月,方有此一问,这时反被贺凌云的话惹得心慌,心思一乱语气更急:“可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这次逃出宫,只为获得自由身。如果我现在离开,与认输有什么区别!”贺凌云咬牙道,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燕王决定南征,这一路都是我的机会——我誓必除去那厮,以慰父母在天之灵!灵宝……如今他们都在风口浪尖上,我怎甘心隐退,我不甘心!”
      灵宝脸色发白,盯着他的双眼却慢慢沉静。
      “灵宝,你不必跟着我冒险,”贺凌云说完,望着她倏然暗淡的小脸,怕她误会又安慰道,“放心,我会先安顿好你。”
      “不,”灵宝抓住他的袖子,忍去眼泪粲然一笑,“我要跟着你,这次你休想再把我藏起来,然后一个人转身离开。凌云,不要丢下我,哪怕是下地狱,我都要跟你一起去!”
      贺凌云闻言怔了半晌,桀骜不驯的脸上忽然笑得顽皮,他牵着灵宝的小手,仿佛又回到过去那个春风得意的年月,说话声叩檀击玉般轻快:“跟我来……”
      他一获自由就脱去士卒的衣服,又抓了檐上积雪净脸,此刻面庞干净身材高挑,带着个女孩走在街上,丝毫不会引人怀疑。灵宝任他握着小手,只开心得鼻子发酸。
      “那家伙,不会不待在燕京……”贺凌云一路喃喃自语着,双目四处逡巡。
      灵宝回过神来,纳闷地瞅着他问:“你在找什么?”
      “标记,”贺凌云边走边找,轻声答道,“线人的标记,我必须尽快与他接头,否则如何在燕京立足?”
      “为什么不能立足?”灵宝好奇问道。
      “因为没钱。”贺凌云很现实地回答。
      灵宝急了:“什么?!白月不是替你打点了银钱的吗?你怎么没带在身上?”
      贺凌云脸阴去一半:“她那个小气鬼……逃跑脱身时需要堵人嘴,那点银子早用光了。”
      士兵擅自离队是重罪,打扮成士卒的贺凌云想脱身,难免遭到目击的百姓敲诈勒索。当时他急于逃跑,花钱买方便,却没想到灵宝会那么快找上自己——早知如此他就该用拳头解决问题,也免得此刻山穷水尽,毫无退路。
      灵宝一恐慌就肚子饿,偏偏又察觉街两边到处在叫卖吃食,顿时胃里咕噜乱叫,窘得她连忙低头扎紧腰带。贺凌云握紧她的手叫她安心,两人又走了一阵,就见他双眉一舒微笑道:“总算找着了。”
      灵宝顺着贺凌云的目光在一处墙根上看了半天,却没发现任何异状,只得半信半疑地跟着他走进一家叫“燕京春”的酒坊。
      一进酒坊直奔二楼,就见临窗处一张方桌上坐着一人,正侧脸俯瞰楼下街景,捏着酒杯自斟自饮。贺凌云站在他身后几步开外,望着他轻唤道:“秦楼——”
      谁知那人竟毫无反应,贺凌云脸一下子黑了半边,牙齿咬得咯咯响:“秦楼,秦楼……秦楼月……”
      这时那人倏地一下掉过脸来,笑眯眯道:“谁在叫我?”
      “明知故问!”贺凌云一张臭脸,牵着灵宝在桌边坐下。
      “你不是被燕王俘虏了吗?”秦楼月大惊小怪道,“我在这里枯坐半天,怎么把你给候来了?我等的是秋五!”
      灵宝的目光落在秦楼月脸上扫了一圈,偷偷拽了拽贺凌云衣角,好奇问道:“他是谁?你朋友?”
      秦楼月惊讶地看着她,失笑道:“怎么姑娘,你不认识我了?”
      灵宝愣住,盯着他努力想了半天,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她茫然地摇头道:“我不记得了,我们有见过吗?”
      “你……”秦楼月哭笑不得,指着贺凌云提醒她,“那日在蔚城,我去给他报丧,不是坐在你床头看着你醒来的吗?我们还聊了好半天呢!”
      灵宝这才模模糊糊有点印象,心下汗颜——这人怎么长得这么普通,简直是过目就忘呀;口中却讪笑道:“当时你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抱歉……”
      秦楼月啧啧摇头:“这是职业需要——要保持神秘感嘛,可我的长相应该让你印象深刻才对。”
      灵宝汗流浃背,禁不住望向凌云求救,就见贺凌云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朝她挑挑唇角。秦楼月无视二人眉来眼去,径自风度翩翩地点菜:“你们都饿了吧?不管秋五那死人了,我们先吃——小二,厮刺葵菜羹,要热的、蒸羊眉突、野鸡撒孙、塔不刺鸭子、白羊髓饼,还有酪面……”
      灵宝听得更饿了,她心下高兴,趁秦楼月点菜的工夫偷偷与贺凌云耳语:“你怎么认识他的?”
      贺凌云嗤笑一声,凑在她耳边道:“这厮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原先叫秦楼,硬是替自己改名秦楼月。他是秦太尉的孙子、偏房出的,长大后也不袭爵位,自作主张当了密探。对了,他最爱附庸风雅,你别理他,只管瞧热闹就好……”
      灵宝憋笑——爱慕风雅,却偏偏长成路人甲,实在是不走运呀。
      秦楼月点完菜,单手支颐笑眯眯看着他们:“是该替你们接风洗尘,凌云你能逃出来真是狗屎运;公输姑娘,你逃出来燕王不会善罢甘休吧?”
      贺凌云眉毛一扬,警惕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她是……”
      秦楼月拿白眼翻他:“废话,也不看看我是干什么的。”
      “你当初为何不告诉我?!”贺凌云气得要拍桌子。
      秦楼月捏起拇指与食指搓了搓,义正辞严:“你又没拿钱买她的消息,我干吗要告诉你?”
      “好好,”贺凌云咬牙切齿,“你这兄弟就是这么当的!”
      秦楼月眯眯笑——在蔚城时他当然不能告诉他,那不是棒打小鸳鸯嘛。
      等桌上热菜上齐,秋五竟然不偏不倚掐着点儿上楼,一坐下张口就开始抱怨:“妈的,头车演习竟闹出这么大的事,忙死我了。”
      “少撇清关系,”秦楼月拿筷子指着他,骂道,“论迟到你就是恶贯满盈,快来见过我兄弟贺凌云,凌云,他是我同僚,秋五。”
      秋五涎着脸自罚一杯,在听清贺凌云名字时微微一愣,动作有点僵硬地敬酒:“贺公子,幸会。”
      “幸会,”贺凌云没察觉秋五的不自然,只顾问他:“骚乱平息了?倒挺快。”
      秋五点点头:“他不是简单人物,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贺凌云挑眉,嘲讽道:“他自然是有本事的,可惜,我也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
      灵宝嚼着白羊髓饼,皱着眉暗地里推推贺凌云的腿,怕他惹恼了别人。秦楼月倒被贺凌云的火气逗笑,不禁问道:“你何时这么沉不住气了?”
      “我怎能沉住气?”贺凌云别开冷眼,望着窗外密布的彤云,沉声道,“国仇家恨,我都与他不共戴天。”
      秋五凝视着他冰冷的神情,呷下一口烧酒,也远眺天际:“又要下雪了。”
      秦楼月讨厌压抑的气氛,见话题有岔开的苗头,立即兴致勃勃地附和道:“是呀,所以我特地要了临窗的位置,待会儿好赏雪!”
      贺凌云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秦楼!”
      “纠正你多少次了!叫我秦楼月!”秦楼月先哀怨一阵,复又眉开眼笑,帮着秋五跟凌云套近乎,“你看,我若改成这个名字,咱们‘秋水云楼’四人就变成‘秋水云月’,多风雅呀!”
      贺凌云黑着脸默不做声,倒是灵宝拽了拽他的袖子:“秋水云月是什么意思?你也是密探吗?”
      “不是,他自己瞎凑的。”贺凌云澄清,“我今天都是第一次与秋公子见面。”
      “嗯,秋五一直在燕国,而凌云是我发小,这三人都是和我交情极好的,当然,相貌也是很重要的入选理由,”秦楼月得意洋洋地竖起四根手指,又点着桌上人,“秋五、凌云、我。水珩是我妹夫,如今在江南。”
      论相貌,只怕你得除外吧!灵宝在心头嘀咕。
      贺凌云却是闻言一凛:“水珩在江南?”
      “当然,如今的皇帝在江南。”秦楼月笑眯眯道,“水珩在宰相吕大人手下办事。”
      “皇帝在江南?”贺凌云讷讷出神,“不对,皇帝和太子不是被俘虏到燕京来了吗?他们还在,江南怎能另立皇帝?”
      “那小皇帝是佟贤妃所出,京城沦陷后秘密逃至江南的,你大概还不知道,他们母子俩拥有玉玺,吕大人自然出山扶持他们。”秦楼月补充道。
      “那也不该!皇帝与太子如今在燕京,吕大人应当编军北伐,匡复中原,迎回皇帝与太子才对。”贺凌云坚持己见。
      这时秋五冷冷一笑:“你倒天真,国不能一日无主,想稳定局势吕大人必然要拥立小皇帝。再说……我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吧——这消息被燕王封锁了——皇帝与太子被燕王囚在京郊,前两天一场大雪,已将他们冻死了。”
      秦楼月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贺凌云身子一颤,手中酒杯跌在桌上,咕噜噜泼了他一襟酒水。他面色煞白,嗓子哽了半天才沙哑质问:“你这是什么态度?还喝酒……吃肉?”
      “还要什么态度?”秋五沉声回道,鹰隼般的双眼灼灼发亮,“该恨的、该哭的,这两天也尽够了。任情绪外露,最后只能做无谓的陪葬。”
      “是呀……”秦楼月很快恢复过来,闲散地转转酒杯,哂道,“至于我嘛,我一向认为,既然天下跟着一家姓,那么国家倾覆,无非也是圣上一家的事罢了。咱们也别跟着守孝拘礼了,该吃吃,该喝喝。”
      他的言论使贺凌云吃惊得瞠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我爱把问题往简单了看,”秦楼月嘴角又噙上笑意,“江山易主,固然生灵涂炭,但挑起战争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利益。有利益就无法消弭战争,既然天下是皇帝一家的,那么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说到底,无非就是一家子想抢另一家子罢了。”
      “你的意思也就是说,假使燕国想要我国,只要皇帝肯拱手让出,则一切战火、死亡和痛苦,都不会发生是吗?”贺凌云冷笑,“好个清静无为!我倒不明白了,那我们边防将士流的血,就没意义吗?”
      “不,论保护皇帝一家子的财产,你们的牺牲还是有意义的。”秦楼月笑眯眯不改初衷。
      “秦楼,没几个人像你这样,是脱离了三纲五常想问题的。”贺凌云道,“人总要有个君主可跪,一旦跪下,就只能认准这一个。”
      “为什么一定要找个人来让自己下跪呢?”秦楼月笑,“早在我拒绝我那可怜的小爵位的时候,我就想透了,皇帝只是他自己的利益分配者。”
      “秦楼?”贺凌云愣住,第一次听到玩世不恭的秦楼月谈及自己那段往事。
      “我想不通,明明我比我的哥哥们都强,为什么偏偏要我怀才不遇?”秦楼月笑眯眯道,“后来我想通了,因为我是庶出,就得服从皇帝安排的秩序。国家并非你去爱,它就能报偿你同样多,因为这国家并不是你的。”
      贺凌云闻言浑身一震,他想到自己、想到父母双亲,心跳愈加惶急。他自始至终认为燕王是罪魁祸首,难道要他认为父母是两国利益之争的牺牲品?这怎么可以!
      “挑起战争的是贪婪的燕王,我们对抗他,是正义的一方,”公输灵宝见不得凌云难受,也辩驳道,“连黎民百姓都知道恨燕王,难道我们做臣子的,倒要置身事外吗?”
      “呵呵,小妹妹,那可不一定哦。我在京城沦陷时,接触过不少百姓,”秋五替秦楼月说话,“我发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只要提起亡国来,人们普遍恨紫眠大人,倒只字不提燕王。”
      灵宝微微一怔:“这是为什么?”
      “因为紫眠篡了位,抢走了皇帝的宝座。”秋五怅然道,“百姓目光短浅,几人能看透亡国的根本原因?又或者少数几人看透了,也无力改变舆论,索性人云亦云——毕竟同样是泄恨,比起对抗一个强悍的国家,找一个具体的人来仇恨,要容易得多。所谓众矢之的,箭头总要冲着最显眼的那个目标才好。”
      “哼,难道他开门揖盗,就没有罪吗?”贺凌云愤懑地反驳。
      “他的罪,无非是把所有躲不掉的事提前了一天,若是他将一切推迟,他便是英雄了。”秋五昂起头灌下一口酒,重重放下杯子,嗓音沙哑道,“贺公子,我也曾经恨过他,可后来被一个人点醒——论起有罪,我这个带领燕兵攻城略地的,罪过才大。我最清楚燕兵的战斗力,攻下京城是迟早的事情,什么叫势不可当,大抵如此。”
      “秋公子你有苦衷,碍于身份顾全大局,无可指摘。”贺凌云见秋五双目黯然,不禁出言劝慰——他也是带兵打仗的人,对燕军的实力再清楚不过。此念一出贺凌云忽然顿住——若这样说来,紫眠的罪,又到底有多大呢?
      秋五望着贺凌云正直的脸,惭愧地别开眼:“即便我碍于身份顾全大局,我也的确犯了错……”
      啊,他是断然无法与贺公子深交的,秋五在心中想:他对不起贺公子,他的母亲,正是死在自己手上……
      他没勇气揭发自己,又不想一辈子背负罪恶感和歉疚,所以只剩下回避一途。如此想来,秋五倒有点佩服那软兮兮的紫眠大人了,明明一副羸弱样,面对千夫所指,难道不累不怕吗?
      他想起《汉书》里那句古谚:千人所指,无病而死。
      紫眠大人需要靠什么力量才能坦然活下去,怎样的支柱可以使他面对天下?光靠那个女人可以做到吗?
      举座停箸,气氛尴尬。秦楼月赶紧打破沉默,又按自己的逻辑来嘻嘻哈哈论事:“说起来那紫眠大人倒的确是皇帝的儿子,明明是一家子人在玩‘抢凳子’,干嘛把一切说得那么严重?来来来,喝酒喝酒,公输姑娘,吃菜吃菜……”
      贺凌云举起杯子,心中反复咀嚼刚才的对话,一路默然无语。

      这天午后又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秋五喝完酒后很快告别,秦楼月陪着贺凌云与公输灵宝,赏雪闲话一回,又借了一笔银子给他们,这才打算离开。
      贺凌云吃一堑长一智,在秦楼月临走时拽住他的袖子,咬牙道:“索性一次说个明白,你那儿到底还有多少关于我的情报,我全买下来。”
      秦楼月哂笑着打量他:“怎么,刚借的银子,就打算还给我吗?”
      “我赊账。”
      秦楼月瞄瞄窗外连天的风雪,脖子在灰鼠皮领子里缩了缩,复又坐下:“好吧,内容也不多,是关于令尊的……”

      秦楼月撑开伞,立在“燕京春”檐下,眯眼望着贺凌云与公输灵宝,隔着蒙蒙飞雪道别:“我走了,街对过就是客栈,你们可以去投店。”
      贺凌云冰着脸点点头,默不做声。陪在他身边的公输灵宝局促不安,对秦楼月苦笑了一下,挥挥手算是告别。秦楼月笑眯眯地还礼,又瞥了一眼贺凌云,无奈地转身离去——有时候知道真相太多,并不是好事。
      灵宝目送秦楼月消失在风雪晦暗的长街尽头,拽着贺凌云袖子的手紧了紧:“凌云……”
      “走吧,去客栈。”贺凌云蓦地开口,轻柔的声音平静如常。他握住灵宝的小手,带着她冲进大雪中,灵宝只觉得风声在耳边呼呼响起,他们避开行人、避开车马、避开冒着热气的汤面摊子,当最终在街对面的客栈落脚时,他轻轻替她掸去头顶雪花,细心的动作将幸福感填满她的心房,胀得她喉头一堵,禁不住哽咽出声。
      贺凌云浓墨般的眸子定定凝视她,又微微一动,却只是不言不语拽了她往柜台走。胖胖的掌柜用汉话招呼二人:“客官住店?”
      “是的,要两间中房,”贺凌云呵着白气回答,“我们的包袱在驿站被人偷了,安排个小厮替我们采买些衣服来。”
      掌柜一听说凌云包袱被窃,乜斜着眼睛直到他从怀中掏出银票,方才挤起面团脸:“客官放心,小的这就去安排。”
      付完房钱,灵宝和贺凌云很快被小二引进各自房间,二人就此分开。
      灵宝在屋中等到小二送来新衣,便要了热水沐浴净身。换过干净衣服后她忽然觉得倦,上床阖了一会儿眼睛,再醒来时便发觉天已黑透。她不急着起床点灯,刚想躺在暗中发一会儿怔,就听见凌云从隔壁走出来,立在她门外笃笃叩门:“丫头,该吃晚饭了。”
      怎么竟这样巧,灵宝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就看见凌云一身崭新站在她面前,昏黄烛光正映着他的脸,柔和沉静。他牵了她的手,带她下楼吃面,二人中午喝了酒,此刻明明没什么胃口,却不知为何都自觉地吃下一大碗。
      这时客栈的木条门都已关上,北风呼呼地钻进门缝,吹得烛光摇曳。灵宝觉出一丝寒意,不禁打了个寒战,怯怯地望着沉默的凌云。
      贺凌云别开眼:“回房吧。”
      “哦,好。”灵宝逃也似的赶在贺凌云前面上楼,贺凌云付过钱跟在她身后,当他吱呀吱呀踩着木楼梯上楼时,灵宝就觉得那声音仿佛踩在她的神经上,压得她紧张不已。她似乎感觉到凌云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直觉得芒刺在背,蜇得她浑身发热。
      她红着脸冲到自己房门前,面壁而立,却不推门而入;这时贺凌云也低着头拐到自己门前,打开门就要往里走。
      “晚安。”灵宝对着门轻喊,不敢扭头,怕他瞧见自己羞赧的脸。
      “嗯,晚安。”凌云低低应了一声,走进屋子。
      他的手落在门上,还未来得及带上房门,就听见耳后传来嗒嗒的跑动声,下一刻娇小的身子已趔趄着撞上他,小小的手十指交缠,握在他的腰前。
      扶着门闩的手指骤然收紧,在听清背后那急促轻浅的娇喘时,悸动从仿佛生了根的脚一路蹿到脑门,神志乍然一片空茫。
      他不知自己从哪里来的力气,竟在瞬间一气呵成的扣上门闩,回身将灵宝紧紧抱在怀里。
      “凌云,凌云……”公输灵宝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不停念着他的名字。
      贺凌云弓下腰,一把将灵宝抱起来,双目与她平视,目光里五味杂陈。灵宝双脚离地,索性张开四肢盘在凌云身上,将小脸埋在他颈侧,微微呜咽了一声:“我们再不要分开吧,凌云……”
      “傻瓜,”贺凌云感觉到灵宝的战栗,轻轻弯起唇角,“你怕什么?怕我受不了真相的打击?”
      “嗯……”灵宝低低嗫嚅一声。
      “放心吧,我不难过,”贺凌云闭上眼睛,双唇落在她发丝上喃喃道,“父亲比我强……”
      他的父亲从生到死都活在忠君爱国的信念里,这是武将最完满的归宿。
      而他,注定比父亲卑微。
      他已不需要去置疑、挣扎、颠覆什么,一切都尽够了:“傻瓜,你一直都在想着怎么安慰我吧?”
      “嗯,”灵宝红着鼻子抬起头来,睫毛上沾着泪珠,眸色颓唐,“我很没用。”
      “是没用,但很暖和。”贺凌云又抱紧她,孩子气地嘿了一声。灵宝揉着他浓密的头发,双眼微微发亮,娇憨低语:“那我陪着你。”
      一瞬间贺凌云沉默,顿了顿复又哑声道:“好。”
      他抱着灵宝走到榻边,褪了鞋膝行上床,将她轻轻压在褥子上。灵宝脊背挨上床铺,胸腔不由自主发出一声低哼,贺凌云解开她项上衣扣,低头落吻在她喉间,深深一吮。灵宝呻吟一声,舌根嗬嗬翕动,浑身发颤却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贺凌云撑起身子,双眸与她对视半天,将她的惊怯看在眼里,没奈何地浅笑。
      “睡吧,我累了。”他扯过被子覆住二人,轻轻阖上双眼。这一刻他不再是个花花公子,孩子似的拥她而眠。灵宝伏在他怀里,不甘心地低喃:“往后,要一间房就行了……”
      贺凌云双目半睁,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睡吧,少说大话……”

      夜半北风停歇,雪却越下越大,龙白月撑着伞走在宫中小径上,咯吱咯吱地踩雪。四周静谧无声,只有雪花簌簌洒落,她打了个寒战,提紧手中风灯。
      不知为何,今日心中时时涌起不安,因此这时辰她仍坚持离开蓬瀛宫,只想去看看紫眠。天师宫暖暖的灯光近在眼前,映着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栋,在夜里点点璀璨。龙白月心头一热,加快脚步,进宫时悄悄示意宫女噤声,不愿惊动他人。
      还未进大殿便看见明窗尘面色凝重地走出来,龙白月迎上去,还没开口,就听窗尘压低嗓子报丧:“刚刚得到消息,皇帝已驾崩,太子也薨了。”
      龙白月一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皇帝与太子——可不就是紫眠的父亲兄弟。她登时心慌,记挂紫眠的心情,匆匆悄声进殿,便看见他孤零零一人坐在灯下。
      “紫眠……”龙白月轻轻走到紫眠跟前,见他面上哀伤如此清晰,心也跟着一痛,“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这我明白,”紫眠神色暗淡,抬起双眼望着龙白月,思绪却专注在别处,“我只是在想,之前我自诩能够承担所有结果,事到临头,我真的能面对多少呢?”
      “紫眠,”龙白月咬住唇,搂着他慌乱低语,“紫眠,我一直都觉得你没错,我没有偏袒谁——燕兵长驱直入攻占中原,你又如何能阻止得了?我在宫里很清楚,我们做征衣、搜刮金银,处处捉襟见肘、每况愈下。大势所趋,你如何阻止得了?要说皇帝与太子被俘是因为你打开了城门,那若是没有你,难道京城就固若金汤?”
      “如果我没用神兵的谎言诓骗他们,他们也许会选择南撤。”
      “南撤又如何?他们即使因此留得性命,却将京城弃给敌人,背弃黎民百姓,又算哪门子皇帝和太子?”龙白月愤愤道,“紫眠,你并不知道,最后的时刻他们还在关切什么,为了自己苟全,将宫人献给燕军,他们才是辜负天下最多的人……”
      “白月,谢谢你安慰我……”紫眠搂住龙白月,艰涩长叹,“他们都已不在人世,又何必再非议。其实这结果,正是我一意求来的,不是吗?当初我决意背叛,早料到今日,可当一切成真,我才知道自己仍会觉得痛,他们到底是我的至亲……一切都太迟了……”
      “你不是已经弥补了吗?”龙白月抚着他的长发,柔声道,“江南的小皇帝是你保护的吧?还有从俘虏营带走的孩子,我知道你在尽力……”
      “还不够……”紫眠闭上双眼,手臂搂着龙白月微微收紧,自她身上汲取温暖,“我还得再多做些,竭我所能……”

      由于干旱少雨,今年冬天特别寒冷,大雪更是连日下个不停。大江南北许多地方因雪灾而闹饥荒,饿殍遍地。
      即便如此恶劣的天气与民情,也没能阻止燕王南下。元昕谋杀徒善太妃,成功镇压朝野舆论之后,他便下旨命令大军先行直取江南,自己则乘玉辂、服衮冕,带着黄麾仗一万余人外加骑兵三千,跟在大部队之后浩浩荡荡前往泰山,称帝封禅。
      紫眠作为天师负责随军占星望气,本该先行;奈何他被元昕猜忌,只能侍奉在元昕左右,直到渡江前才能跟着他与大军会合。龙白月作为医女也和太医们一同上路,随时听候燕王及将领们的调遣。
      出征那日大雪忽晴,被元昕引为祥瑞之兆。他从燕军中挑选弓弩手五千人,与灵宝做的“头车”配在一起,亲自检阅后赞叹道:“签兵数十万,只为壮大声势。取江南,有这五千人足矣。”
      手下将领乖觉,这时燕军中开始吟唱元昕所作的《喜迁莺》,一时豪迈歌声直冲云霄,沙场上士气激昂:“旌麾初举。正駃騠力健,嘶风江渚。射虎将军,落雕都尉,绣帽锦袍翘楚。怒磔戟髯,争奋卷地,一声鼙鼓。笑谈顷,指长江齐楚,六师飞渡……此去。无自堕,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断锁机谋,垂鞭方略,人事本无今古。试展卧龙韬韫,果见成功旦莫。问江左,想云霓望切,玄黄迎路……”
      震耳欲聋的歌声中,龙白月只是压低帽檐,生怕引人注目——她的位置本离燕王不远,所幸此次元昕的封禅路上有不少妃嫔随行,龙白月穿着厚实的皮袍子,杂在香车宝马之间并不显得突兀。
      燕兵分四路出发。左、右领军二都督,随主将元宜从京城发兵。另三路分别由浙东道兵马都统率领水军,从海道进攻江南;汉南道兵马都统自蔡州进发攻打荆襄;西蜀道兵马都统由凤翔攻打大散关,待命入川。燕京事务则交由尚书令、左丞相、参知政事等留守处理。
      代表皇权的黄麾仗在燕军之后动身,只因急行军在前方人马践踏,致使一路积雪泥泞,队伍走得极慢。
      元昕自负,不惮路途多艰,索性一路左拥右抱,在脂粉堆中从容南下。此行除了海夫人因身孕没有陪同,其他各宫宠妃几乎全部到齐,每日里行起路来莺莺燕燕,香风十里可闻。
      他们每走一天就要停下休憩,遇上山泽景胜还要围猎野宴,这样走走停停,很快就与燕军拉远了距离。
      天寒地冻行路难,结果还未到泰山时,一条八百里加急的坏消息破坏了元昕的逍遥——新近擢升的江南水师主将陆文潜,大败燕军水师于采石矶。
      这条消息送达时,元昕正在帐中偎红倚翠饮酒,入耳的败绩扫光他的酒兴,气得他浑身发颤。
      “该死——”他推开身边妃嫔,砸了酒樽起身,对着帐下内侍怒吼道,“传令下去,遣各帐娘娘回京,立刻改道前往采石矶——朕亲自督军,倒要瞧瞧那江南水师的本事!”

      第四十五章毒杀
      天地苍茫,连绵起伏的群山银妆素裹,一只海东青搏击长空风雪,锐利的眼睛搜索猎物,却一无所获。平缓的丘陵坡地被大雪隐去道路,两尺深的积雪使人寸步难行,远方地平线上却能隐约看见一点黑影,正缓缓自北而来。
      等那点黑影离得近了,方知是一架滑橇,正被十几只大狗拉着,在雪地里簌簌滑行。滑橇上担着行李、坐着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依照身形大小,可猜出是一男一女。
      雪橇一路急行,走了半日也不见停,就听拉橇的狗儿呼哧呼哧直喘气,偶尔低吠两声。连日的大雪将大地铺得洁白平整,实则危机暗藏,正当赶路的人微显倦怠之时,忽然打头一只大狗哀嚎,雪橇猝然急停。橇上二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狗儿跌进陷坑伤了脚,此刻再前行不得。
      这时一道娇小人影自男子身后蹿出,从橇上跳进没膝的积雪,取下脸上怪模怪样的眼罩迭声嚷道:“凌云,这下麻烦啦——”
      那男子正是贺凌云——女的当然就是公输灵宝。贺凌云也取下眼罩,走到受伤的黄狗面前摸了摸它的腿,摇头为难道:“跛了,不中用了。”
      “那怎么办?”灵宝蹲在雪里,焦急的摸着黄狗问。
      “能怎么办?”贺凌云皱着眉环视四野,无奈道,“把它杀了吃呗。”
      “那怎么行!”公输灵宝舍不得,护着狗儿反对,“走了这些天,你怎么忍心杀它?”
      贺凌云望着她陷在厚厚貂茸帽里的小脸,微挑唇角:“这可不像你呀,当年活脱脱一个小魔头,杀我时也没见你犹豫。”
      灵宝有点难堪,脸一红,嘴唇咕哝起来:“今时不同往日,我改过自新啦,还不成嘛……”
      “却是何时转了性子?哈哈哈……”贺凌云朗声大笑,俯身解开黄狗身上绳套,将它抱上雪橇,“走吧,前面山脚下隐约有人家,且到那里再想办法。”
      灵宝笑着吐吐舌,接了黄狗搂在怀里,小心偎在凌云背后。二人又戴上眼罩,贺凌云仔细对了对罗盘,手中缰绳一抖,吆喝出声。狗儿撒欢跑开,瞬间雪橇飞滑,在白茫茫大地上继续前行。
      山脚下果然有户人家,凌云与灵宝到达时正值晌午时分,这家却炊烟不起,只有茅草屋檐被厚厚的雪压着,连根冰凌都看不见。就在他俩疑心屋中无人时,汪汪的狗叫却将屋中人引了出来。一位面黄肌瘦的妇人推开屋门,隔着栅栏瞅见他们,唬了一跳:“什么人在外面,这副怪模样。”
      也难怪妇人惊骇,此刻凌云与灵宝雪碴子糊了一身,眼睛上还罩着个扁木头盒子,只在木盒中间横划一道细缝,用来眼观六路——打扮着实怪异。
      灵宝揭下眼罩,娇声解释:“夫人莫怕,这眼罩是防雪光刺眼的,我们经过这里,可能歇个脚?”
      “歇脚倒无妨,只是陋舍无甚款待。”妇人见灵宝长相清秀喜人,放下戒心却面露愁色,排闼请二人进屋。
      凌云将拉橇的狗留在院中,独抱着受伤的黄狗走进茅屋,就见屋里光线昏暗,冷炕旧褥里蜷着两名稚龄小儿,正哆哆嗦嗦抱在一起取暖。
      “客人请坐。”妇人招呼着,出屋捧了干净积雪下锅,点起不多的柴火,为凌云和灵宝烧热水。炕上孩子看见娘亲动作,怯怯问道:“娘,是要开饭了吗?”
      妇人身子一顿,凄然道:“不是……还不到时候……”
      贺凌云与灵宝对视一眼,俱神色惴惴,说不出话来。二人沉默半晌,在凌云的示意下,还是由灵宝开口:“夫人,孩子怕是饿了?”
      妇人局促地低下头,苦笑一声:“没法子,孩子爹不在,靠山吃山可不就是一句空话?”
      贺凌云瞄了一眼寒碜的炉灶,起身与妇人告了一声罪,便取下墙上挂的钝斧,出门上山砍柴。灵宝担心贺凌云公子哥儿手艺,只怕反糟蹋了别人斧子,却不好阻拦,只得留在屋里与那妇人闲话。好在那妇人虽贫寒,谈吐倒不俗,屋子里两个女人家更方便说话,灵宝不一会儿便起了谈兴:“夫人,你家官人呢?”
      “外子征戍西疆蔚城,仗打完了也没回来,”妇人眼圈一红,“留下我与孩子苦苦支撑,不过是抱着一丝团圆的念想罢了。”
      灵宝身子一颤,讷讷无言。
      “真不好意思,还辛苦你家官人帮我们砍柴,”妇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唉,曾经这山脚下也有几户人家,我父亲还是这一带的私塾先生呢,可惜战乱灾荒频频,大家流离失所,也不知这小村落还能撑到几时。”
      灵宝想着这妇人丈夫的事,一时心乱如麻答不上话,便岔开话题问道:“平日里你们吃些什么?”
      妇人温婉一笑,赧然捧出半簸箕野山药来,递给灵宝看:“等水烧开便可以煮了,客人别嫌弃才好。”
      炕上孩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山药,灵宝脸都羞红了:“不不不,我们怎么好意思,唉,我们带着干粮呢……”
      说着她逃也似的跑出屋子,从雪橇上的行李中翻出面饼和酱肉,进屋塞进妇人怀中:“这个给孩子吃,别饿着孩子。”
      妇人低下头,泪水便落在面饼上:“客人,这不妥当……遭逢乱世难得自保,岂能将救命之物分匀给别人……”
      “那这山药怎么解释?你不和我一样吗?”灵宝笑笑。
      妇人深道一个万福,望着炕上孩子冒着饥火的眼睛,歉然道:“小儿无状,客人见笑。”
      她不再推辞,径自走到灶台前拿刀子剖开面饼,薄薄切了一片酱肉夹进饼里,先递予炕上孩子疗饥。之后珍之又珍的收好灵宝的馈赠,妇人又帮灵宝热上干粮,倒了开水给她喝着驱寒,二人坐在桌边等贺凌云回来。
      一个时辰后便听见门外犬吠,凌云扛着捆柴火,咯吱咯吱地踩雪回来,整个人被雪覆得花白。灵宝冲出门,扑上去拂他身子,小手冻得通红:“累不累?”
      “还好。”贺凌云满不在乎道。其实他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论使斧子灵宝才是高手,砍柴更是不在话下。奈何她如今被凌云收服,凡事自然都得以凌云为先啦。
      炉灶里有了柴火,连炕也烧热了,孩子吃饱后心满意足地昏昏睡去,三个大人便围炉闲话。贺凌云小心地向妇人打听:“这里距离采石矶还有几日路程?”
      “客人有滑撬,至多五天便到,只是……客人一定要赶到那里去吗?”妇人皱眉道,“如今那里只怕有燕兵呢。”
      “这我已听说,怎的夫人也会知道?”贺凌云不动声色地问。
      “客人不知,前几日燕国大军打这儿经过,说是燕王亲征,去打江南采石矶呢。”妇人心有余悸地回答,“那天夜半就听窗外马蹄山响,我起身一看——浩浩荡荡的火把铺至天边,好壮观人马。”
      贺凌云与灵宝对视一眼,抱拳向那妇人一揖道:“天寒地冻的,雪也未见停。在下与拙荆能否在夫人这里叨扰一夜?明天一早便走……”
      “哪里话,贵客是我恩人,还请别计较我孤儿寡母身份微贱。”妇人福了福身子,点头答允。

      翌日清晨,凌云与灵宝收拾上路,在给狗套绳圈时,贺凌云蹲在雪里悄声问灵宝:“你真要把狗留给这家人?”
      看这家窘迫,怎养得了狗,只怕他俩一走,这狗儿迟早被他们打了牙祭。灵宝自然明白贺凌云的意思,她回头望了一眼破旧茅舍,狠下心咬了牙,赌气往雪橇上一坐:“当然,走吧……”
      狗儿嗷嗷欢叫着拉动雪橇,二人与茅舍母子就此挥手告别。路上灵宝抱着贺凌云的腰,小脸贴在他背后怅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人命比狗儿要紧,对不对?”
      “你大概误会了我的意思,”贺凌云抖着缰绳,在风雪里开口,“虽然我们替伤狗留了口粮,却只救得一时,我觉得那家妇人知书达理,恐怕真会信守诺言,到时候养活这狗倒要拖累他们了。”
      灵宝一怔,没想到凌云担心的是这个,登时心慌负疚:“我没想到,我以为……”
      “你呀,”贺凌云笑着咳了一声,安慰她的语气却逐渐变冷,“也许……等尽快解决一切,我们还能再回来看看。”
      灵宝乖顺依地依偎着他,点了点头。

      五日后到达采石矶,雪越发下得猛了。比起北方,江边的湿冷更叫人难以忍受,及膝的深雪挨着人裤腿,没走几步便融化成冰水渗得人骨髓刺痛。
      恶劣的天气却正可以掩护灵宝与贺凌云,他俩找户人家安顿好雪橇,趁夜色凑近军营,杀兵剥衣打扮成士卒混入燕军大寨。月黑风高,鹅毛大雪里火把尽灭,只一座座帐篷往外透着些微光亮。灵宝被凌云牵着,还没走多久,便在抬头时冷不防看见黑黢黢营前大柱上吊着两具尸体,正挂着冰凌在风中转悠。
      这一惊非同小可,灵宝差点尖叫出声,贺凌云及时捂住她的嘴巴,二人悄没声隐入一座帐后。他俩刚藏好身子,两名老兵便拎着酒葫芦打前方经过,路过吊尸时其中一人咳嗽一声,悠悠叹道:“可惨……”
      “嘘,老弟,你难道也不想活啦?!”另一人压着嗓子提醒他。
      偏偏那叹气人借了酒劲,执拗道:“我想活就能活?燕王都下令啦,三日渡江不得,随军大臣尽数处斩!眼见这长江封冻,舟楫难渡,官爷们都要掉脑袋,我们焉能得活?”
      贺凌云与灵宝在暗处偷听,只听得另一人沉默了一会儿,咕咚咕咚灌下几口烧酒,也忍不住慨叹:“都怨那谣谶,什么‘长江日晦,半面龙出’,可不正撞了燕王忌讳!”
      “听说这谣谶是从北边传来的,谁知是不是这两人蛊惑军心?只怕是燕王杀一儆百的手段。”那叹气人勾着脖子看了一眼,又在冷风中缩了缩脑袋,“唉,想当年,我也是在‘半面龙’将军麾下的,他到底……”
      “嘘——”另一人按捺不住打断他的牢骚,扯着他歪歪倒倒走远。
      贺凌云听不懂燕语,待得燕兵走远,方才悄悄问灵宝:“刚刚他们说什么?”
      灵宝曾久居燕地,燕语娴熟,这会儿赶紧翻译给贺凌云听。贺凌云听罢沉吟半晌,冷笑道:“军心不稳,那燕王只怕焦头烂额,正是我们下手的好时机。”
      灵宝望着贺凌云眸中寒光,心尖发颤地搂着他:“凌云,千万小心……”

      燕王大帐在军营正中央,原本贺凌云与灵宝想要摸到那里,深更半夜也未必容易,谁知三更时分,正营主帐忽然火把大亮,一时风雪中人影憧憧、纷乱嘈杂。
      贺凌云与灵宝装成士卒,趁乱混在人群中摸清原委——原来今年天降奇寒,江面竟全部冻结,正巧两名燕国细作在江南形迹败露,于是索性背着火药趁夜烧了江南水师的战船,冒死踩冰过江回到燕营将功赎罪——饶是风雪连天也敌不过火药的厉害,据说江南水师损失惨重。
      燕王元昕夜半无眠,得到这个消息,只觉得连日来的积郁一扫而空,兴奋过头,竟突然头疼旧疾发作,这可忙煞了随军太医。
      贺凌云与灵宝在纷叠人影中对视一眼——人多难脱身、手杂好摸鱼,时机好坏参半,正愁没下手处,却听得帐内太医高呼:“龙医女,快去请天师大人!”
      “哎——”清俏一声答应,龙白月灵活的身影从大帐中跑了出来,匆匆往西边赶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令贺凌云与灵宝都愣住,他俩略一犹豫,决定暂且相机行事。二人在暗处潜伏妥当,须臾后便见紫眠袖着手独自冒雪前来,雪光映得他面色清寒,神情凝肃。
      他弓身进帐,不大一会儿帐内便安静下来,闲杂人等也开始有条不紊地撤离。贺凌云与灵宝悄声靠近,耳朵紧贴着冰凉的帐篷,在风声中仔细辨认帐内声息,隐约听见紫眠道:“陛下病情已稳定,太医可回去安歇。”
      太医早被元昕旧疾扰得不胜其烦,难免懈怠,加上年迈畏寒,自然愿意回去睡觉。他信任天师大人,便欣然留下紫眠一人照料烂摊子。贺凌云心中一动,按捺了一会儿,果然听见紫眠舌灿莲花,次第将帐内侍者打发出去。
      “他似乎也另有打算?”贺凌云在灵宝耳边轻语道。
      灵宝一怔,心怦怦直跳。
      这时帐内元昕的声音虚弱响起:“天师……朕情形如何?”
      “陛下只管安心静养,两日后便可起身走动。”紫眠温声应答。
      “不,只怕朕等不及,”元昕声音提高些许,“朕明日便要起身,长江冰封正是天助朕也,朕当御驾亲征,一举拿下江南水师。”
      “陛下,两名密探可以踩冰过江,大军岂可冒险南渡,即使天再寒,也不可能将天堑完全封冻。”紫眠心平气和地分析,像在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令伏在帐外偷听的贺凌云狠狠拧眉。
      元昕冷哼一声:“你是担心大军踩破冰面,葬身鱼腹?哼,做什么没有风险,难道还要等到春日冰雪消融,再以战船渡江?朕已经等得够久了!”
      “臣只是担心陛下的龙体。”
      “不妨事,”元昕沉吟片刻,又道,“天师可以再给朕一方丹药,务必使朕明日可以行动自如。”
      “……是。”
      俄而紫眠从帐中掀帘走出,略与侍卫交代几句,北风咆哮渐紧,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忽然他身子一动,偏头向贺凌云与灵宝的藏身处望来,贺凌云赶紧搂着灵宝往暗处一缩,心下大惊。他一径往坏处想,却未见紫眠再有动作,似乎一切只是巧合。紫眠毫不起疑地继续说话,淡淡几句后便转身离去。
      “现在是好机会。”贺凌云凑在灵宝耳后说道。
      “不再等等吗?”灵宝身子微微发颤。
      “等不得,你刚刚也听见情况有多危急,”贺凌云松开灵宝,一双寒眸紧盯着帐前守卫,在暗夜中灼灼如鹰隼,“我去解决那帮侍卫,你来望风。”
      灵宝惶恐地点点头,贺凌云用面巾掩住脸,正待冲出去,呼啸寒风中一只雪球却倏地砸中他的背心。凌云心下大骇,猛回头看清站在他身后几丈开外的人竟是紫眠,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原来紫眠并未走远——他本就有备而来,只是为防元昕生疑,才假意出帐取丹药,却在与侍卫交谈时发现了躲在不远处的鬼祟黑影,因此特地绕到他们身后,与二人照面。
      狭路相逢,冷冷对视,贺凌云见紫眠的毫无愧色,敌意冲昏他的头脑,胸臆血气狂涌着,在风雪中冲上前一把揪住紫眠前襟,双目中凌厉的杀气仿佛要将他洞穿。
      紫眠顺着贺凌云的冲劲在雪地里滑开几步,他的长发被大风吹散,往日与凌云的交情历历在目,此刻却似乎跟着体温一起被寒气带走。他倏地抓住贺凌云的胳膊,一双眸子冷冷与他对峙:“别冲动,你动手只能是白白送死。”
      “你想阻止我?”贺凌云咬牙冷笑,“你还打算助纣为虐?你知不知道你家主子干的好事——皇帝与太子都被他害死了,这种时候——明天他要南攻,你却要治好他?”
      紫眠脸色陡然一白,神情却丝毫未变:“我自有我的主意,你别坏我大事。”
      “紫眠,”贺凌云想起那日酒坊中秦楼所言,语气一缓,“念在往日你我交谊,这次我只要你袖手旁观,如此而已!”
      “我也念你一心报国,就不喊人来抓刺客了。”紫眠用力挣脱他,掸掸衣襟,双目往贺凌云背后望去。
      贺凌云一怔,转身一望,就见灵宝强自镇定地走到他身边,小脸却急得扭曲:“快走,侍卫被引来了!”
      “该死!”大好时机就这样被紫眠耽误,贺凌云咬牙切齿,却不得不僵身一揖,冒充燕兵的模样与天师大人行礼告退。
      紫眠亦冷淡地略略点头,越过他们向燕王大帐走去。他不动声色拿言语绊住侍卫,为贺凌云二人的隐遁放出时间。
      侍卫并未多疑,紫眠便进帐服侍元昕。贺凌云不甘心就此放弃,他与灵宝没走多远便又悄悄折返,却在刚刚与紫眠发生争执的地方踢到一只玉瓶。但见雪地里圆润玉色一转,贺凌云蹲身拾起小巧玉瓶,托在掌心念那瓶身上的篆字:“还魂驻魄丹?”
      “这是紫眠大人落下的?”灵宝双眼紧盯着瓶子,战战兢兢问道。
      “嗯,”贺凌云曾经是紫眠船上的熟客,对还魂驻魄丹略知一二,“这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我道紫眠意欲如何,却原来是拿这个救燕王——活该叫他不能得逞!”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灵宝慌道,“紫眠大人不见了丹药,一定要出来找的。”
      “既如此,索性去他大帐守株待兔,”贺凌云带着灵宝往西走,摸索着寻找天师大帐,“我就不信奈何不了他。”
      天师大帐设在燕王大帐西边,帐外挑着四神二十八宿长幡,在风雪中飘飘摇摇很是醒目。贺凌云与灵宝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帐门,拈着匕首冲进去,却看见龙白月、宝儿、明窗尘三人正抱膝坐在一大堆法器中间。
      宝儿见有人来,仓皇蹿到龙白月身后躲避,却在看清来者是谁时,惊喜万分地站起身高呼:“灵宝?!贺公子?!”
      “你们怎会来这里?”龙白月也讶然起身。
      “为了找燕王讨还血债,”贺凌云在地毯上踢出一隅拉灵宝坐下,冷冷道:“我倒要请你劝劝他,别再为虎作伥。”
      面对贺凌云的冷眼与责难,龙白月尴尬噤声,默默无语。
      “公子是说为燕王炼制‘玉艮丹’一事?”明窗尘插口道,“这倒怪不得我师父,不治疗燕王的暴躁,还不知要荼毒多少生灵。”
      “不是玉艮丹,”贺凌云一哂,“是还魂驻魄丹。”
      “怎么可能,”被贺凌云质疑自己的专业素养,明窗尘笃定地摇头辩白,“还魂驻魄丹是解剧毒的,燕王要服这个干嘛?他又未中毒。”
      站在一旁赔小心的龙白月闻言一愣,倏然面色发白:“不好!”
      话音未落她便拔腿往帐外冲,众人虽疑惑,却都自动自发地跟了出去。

      紫眠跪在元昕榻边,静静打开一只檀木盒,青紫色的丹药现出身来,在灯烛下流光潋滟。元昕支颐打量着他,微微一笑:“朕没见过这种丹药,什么功效?”
      “此乃‘太一小还丹’,专司固本还元,可令陛下短期内精气强足。”
      元昕细察紫眠双目,看那眸子一如既往波澜不兴,疑也无从疑,便取出随身匕首,随意选中两颗丹药划作四瓣:“天师请。”
      紫眠一揖,将两颗丹药各尝一半,服食后默默跪侍在一旁。元昕瞄瞄他,将剩下的两瓣丹药凑作一颗,送进嘴里。
      “陛下服了丹药便可安睡,臣告退。”紫眠又是一揖。
      元昕懒懒点头:“下去罢。”
      “是……”
      紫眠站起身,刚要后退,却一个撑不住呕出一口鲜血。元昕大惊,忽觉腹中绞痛难遏,登时怒发冲冠:“朕要杀你——”
      他握着匕首向紫眠扎去,却一下扎空,整个人被猛力带着半跌出去,气喘咻咻搭在榻上。紫眠踉跄着跌开几步,口中鲜血不止,四肢虚浮地跌坐在地,拼尽全力一步步往后挪。元昕五脏六腑揪成一团,一个呃逆后反呕出一口鲜血,哇地一声喷在地上。
      紫眠确信元昕无力上前,这才忙把手往怀中一探,却摸了个空。他心头顿时一凉,连指尖都泛上绝望的灰白。
      五内痛如焚烧,他无力地向后躺倒,在虚空中听见龙白月惊慌的叫喊——是错觉吗?
      下一刻他跌进她的怀里,她惊惶的眼泪如泉涌,泪珠落进他半睁的眼眶,又苦又涩,刺得他也跟着掉泪。
      紫眠涣散中闪念——她又教他领会了一种真味。
      可这味道太苦,比剧痛更使人难耐,他不堪忍受、挣扎求生:“还魂……”
      “还魂驻魄丹!”龙白月泪眼一瞠,发狠劲将紫眠扶起来,要拖他出帐去找贺凌云。
      这时元昕伏在榻上虚弱抬头,一眼看见龙白月与紫眠搂在一起,心下洞彻,盛怒中嘶喊出声:“来人哪——”
      随着这一声喊,帐外忽然嘈杂,有铁甲亮如银鳞,皮靴碾雪声纷至沓来,进帐的不是侍卫,却是燕军主将元宜。他目不斜视越过龙白月与紫眠,握着刀径自走至燕王榻前扶起元昕,左手托住他的后脑。
      “你……”元昕动弹不得,望着他手中弯刀寒光凛冽,怒目瞠视元宜阴鸷面孔,鲜血顺着话音涌出。
      “对不住了,末将全为自保。”歉然说罢,元宜棕色的眸子瞳仁微缩,横刀架上元昕颀长的颈项,手下用力,锋利的刀刃割进他的喉管,汩汩鲜血顺刀而下,染得元宜袖口殷红一片……
      龙白月顾不得其他,只是抱着紫眠蹒跚出帐。她不知道自己正经历着一场兵变——缘何她冲进燕王大帐时,帐外竟没有半个士兵把守;缘何她扶着紫眠离开时,帐外又聚满了全副武装的燕兵,却无人关注他们……这些她统统都不在意,她的眼睛只是在泪水中辨认方向,看见模模糊糊没有人的空隙,便带着紫眠冲过去,一路挣扎往西。
      风雪将她的泪水冰在脸上,靠近紫眠的一侧脸颊却温热——有他不停涌出的鲜血暖着。这样的情景何其熟悉,她曾经也这样扶着他奔走求生,这一次她仍要成功!
      “龙白月——”这时几人也都赶到,宝儿跑得最快,她亦无视燕兵哗变,第一个冲到他俩跟前,惊惶失措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紫眠。
      明窗尘追到他们跟前,扶住紫眠慌乱呼唤:“师父,师父——”
      他帮忙接过紫眠沉重的身子,龙白月松开手抬起头来,望见随后赶到的贺凌云,目光发直地盯着他:“还魂驻魄丹呢!”
      贺凌云望着面白如纸的紫眠,又见他满襟鲜血,不禁一闪神,迟疑了片刻。
      这片刻时间足以令龙白月发狂,她扑上前揪住贺凌云衣襟,颤声低吼:“丹药呢!拿来!”
      贺凌云不理会龙白月,目光冷冷只盯着濒死的紫眠,不耐烦地挣扎着想摆脱她的纠缠。
      龙白月脑中一空,怒火熊熊燃烧:“你想报复?这个时候你想报复?!贺凌云!就算全天下人都能报复他——只有你不能!”
      贺凌云一怔,回过神来低头盯着龙白月,目光灼灼:“凭什么我不能?!”
      “凭他拿自己的血喂你身上的金蚕!年复一年,你都在喝他的血!不要拿莫须有的罪名往他身上扣,天下人不配,你更不配!你拿了那丹药对不对?!把它还给我——”龙白月一气吼完,拽着他衣襟哑声哭道,“你知道在燕宫时那些伤药是谁熬的吗?是他!我当时为了让你好过,才撒谎的……”
      “我知道,你以为我是傻子吗?燕王不会忘了监管药材,”贺凌云冷冷道,“我当时将错就错,利用你,所以我才一再重复——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龙白月万念俱灰,未料到贺凌云竟能绝情至此,虚脱得跌在雪里。
      宝儿见状义愤填膺,忍不住暴跳起来:“贺凌云,你浑蛋,你,你——”
      公输灵宝跟在贺凌云身后,也拽着他的袖子央求:“把丹药还给紫眠大人吧,他……”
      “你们到底怎么看我!”贺凌云气得甩开所有人纠缠的手指,大步流星冲到紫眠跟前,从怀中掏出玉瓶,倒出还魂驻魄丹一气塞进他口中,这才倒进雪地里盘腿坐着,脸色差到极点。
      龙白月无神的双眸动了动,她缓缓从雪里爬起身来,忍不住又低声哭泣:“我……我以为你不会救他……”
      “不怪你,我这人惯爱趁火打劫,趁人之危。”贺凌云阴阳怪气地反讽,白了她一眼。
      “你老把恨恨恨挂在嘴边,我们才不觉得有冤枉你,”宝儿气呼呼抵死不认账,“谁知道你这时候怎么肯救紫眠大人,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了……”
      明窗尘不声不响地守在一边埋头看护紫眠,龙白月爬到他身旁,泪蒙蒙望着紫眠苍白的脸,哆哆嗦嗦问道:“怎么样?还……还有救吗?”
      “师父心口还热着,这时候服下还魂驻魄丹,应该来得及。”明窗尘抽抽鼻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惊恐问道,“燕王怎么样了?”
      “他……”龙白月这时才反应过来,她仓皇回身,发现黑压压盘踞在燕王帐前的士兵悄无声息。
      燕将元宜缓缓走出王帐,棕色眼珠泛着如虎杀气。他扫视手下将领,高举起抓在手中的头颅,亮给众人看清:“暴君元昕头颅在此,誓死拥立黑袍将军!”
      “长江日晦,半面龙出!吼——誓死拥立黑袍将军!”
      震天的咆哮杀气腾腾,直要把风雪都逼回天阙。火光映着燕兵疯狂的剪影,落在暗处的一行人面色骤变,不约而同地蹑手蹑脚,背的背扛的扛,偷偷摸回天师大帐。

      第四十六章归隐
      帐中静谧无声,一点油灯亮起,诡谲火光照亮龙白月发青的脸:“怎么搞的?紫眠毒杀燕王正赶上元宜篡权?”
      “似乎正是如此。”贺凌云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辛辛苦苦报仇,却轮不上自己动手。
      “长江日晦,半面龙出——那黑袍将军,不就是水牢里那个猥琐男吗?”明窗尘眉心黑气涌动,“我们真够晦气的……”
      天师紫眠是燕王宠臣,此时政权更迭,首当其冲便该是他们受波及。
      “不管怎样,紫眠在叛军动手前就已对燕王下手,否则元宜也没那么容易得逞,这也算是表明了立场,对不对?”龙白月自顾自强调,“所以他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对不对?”
      “嗯……”众人皆心不在焉地点头。
      “天哪,为什么我们明明处在风波中心,却对事态半点不知……”面对众人敷衍龙白月终于双肩一垮,不得不承认他们如今已是四面楚歌,“我们该怎么办?”
      “起码得先逃离重围吧。”贺凌云低声道。
      “你说得倒轻巧,”宝儿撅着嘴咕哝,“这里是燕营正中心,插翅难逃;何况就算能逃出去,我们又该往哪儿走?往北是自投罗网,往南天堑难渡。”
      “今日我能与灵宝混进军营来,正说明如今燕军秩序混乱,有机可趁,”贺凌云不以为然地反驳,“往南也未必天堑难渡,你难道没听说今天刚有密探从江南来?”
      龙白月一怔,茫然问道:“依你该如何?”
      “咱们分拨儿逃出去,在江边会合,一起想法子南下。”贺凌云沉声道。
      龙白月骇然发笑:“你这主意倒好,只是别怪我小人多疑——你的态度转变太快,我不信你肯心无芥蒂地帮我们。如何会合?如何一起想法子南下?我只怕你是蓄意……”
      “白月!”公输灵宝打断她,柳眉倒竖地为贺凌云辩护,“你怎么能这样揣度?!你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那秦楼月说的话、秋五说的话,还有凌云爹爹的遭遇——冤有头债有主,他自始至终都只是要找元昕报仇,从未再针对别人!凌云不会随便迁怒,元昕已死,他既然决定不恨紫眠大人,就一定不会再记恨他!人心都是肉长的,刚刚在丹药上你就冤枉了凌云一次,现在为什么又要冤枉他!”
      一番无头无脑的话把龙白月给吓愣了,她结结巴巴道:“我……”
      这时大帐一侧的床榻上传来微弱呻吟:“公输姑娘别生气,白月不过是担心我罢了……”
      众人一激灵,齐齐扭头望去,却见一直昏迷的紫眠已悄然醒来。龙白月连忙冲上去察看他气色,心慌意乱道:“我们吵醒你了吗?”
      “不,我是被疼醒的……”紫眠微微扯出一抹苦笑。
      “你,”龙白月眼眶一红,低声嗔怒,“谁准你擅自冒险的!再敢有下次,我……”
      “对不起……”紫眠目光如水,温温抚慰她焦躁的双眼,“一切就按凌云说的办吧。”
      “紫眠……”龙白月双唇微张,惊讶他如此决定——这二人何时竟已冰释前嫌?
      贺凌云走上前,背着灯光的脸依旧紧绷:“你大可放心信我,虽然我先前恨了你那么久……紫眠,我不喜欢欠人太多,你不该瞒我。我以为你救我只是用寻常药物,现在想来,是我糊涂。还有燕宫养伤时的药,谢了。”
      紫眠微微一笑,有气无力。
      贺凌云兀自站在原地紧绷了半晌,颓然道:“不好意思,我还是笑不出来。不关仇恨,就是别扭罢了。”
      “我明白,”紫眠笑着回忆往昔,眼神落寞,“你素来耿介,素来都是……起初我花尽心思救你,不能讳言与你的身家背景无关。我在朝中处处与人为善,众人却皆忌惮宰相淫威,避我唯恐不及——来来去去也只有你肯真心与我交好,那时一切便已不同,我是拿你当朋友来救的,无须觉得欠我什么。”
      贺凌云望着紫眠虚弱到极致的模样,恶声恶气皱眉道:“别说了,你且好好养着吧。把自己身子折腾成这样,何苦来哉?明明当初……我们不该至此……”
      一切的一切,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龙白月局促不安地向贺凌云赔罪:“对不起,是我顾虑太多,往后一切都听你安排。”
      贺凌云摇摇头:“你顾虑得没错,不必道歉。趁现在天还没亮,我与灵宝要混出燕营去,宝儿跟我们走,等我们准备好南渡的一切,便可以由她来通知你们。”
      “嗯,现在紫眠无法动身,我与窗尘都算他的身边人,别人不会起疑,”龙白月点头称是,“宝儿,你跟着凌云他们去吧,一切小心。”
      宝儿转转眼珠子,也挑剔不出这计划的毛病,便点头答允。她自己又在心里暗暗嘀咕:此去正好可以盯着他们,也免得他们耍诈。
      “如此甚好,”贺凌云低头看着紫眠,与他告别,“紫眠,一定要想法子逃出来——我等着与你们会合……”

      翌日清晨燕营没传出抓到可疑人物的消息,想来大家都在忙活着改朝换代,无暇顾及其他。明窗尘按照紫眠的嘱咐,一大早就去找元宜哭诉,四处散播天师大人被前燕王元昕迫害,导致身受重伤的消息。
      他拿出当年与宝儿钻勾栏瓦肆时的积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唱作俱佳,最后逼得元宜不得不表态——紫眠大人是元昕暴政下的牺牲品,非常值得同情,他与麾下一干将领一定会体恤天师,竭尽所能为天师养伤提供便利。
      顺带着明窗尘也将昨夜兵变的来龙去脉打听得一清二楚。原来燕王离京后,留守在京城的小金王爷便再也按捺不住,他买通内侍设计营救海夫人时,得知黑袍将军半面龙正被囚在水牢里——想到元昕若回京城自己定然死无全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救出半面龙拥其为王,纠集大军南下讨伐元昕。
      当其时元昕却在采石矶倒行逆施,他下令三日内燕兵必须渡江,否则斩杀所有随军大臣——这样的命令也许只是一时意气用事,但足够将他逼进绝境。燕军主将元宜早有反心,这时便与燕京方面一拍即合,勾结了手下将领,在军中散播有关半面龙的谣谶,并在元昕发病时觑准时机,直接刺王杀驾。
      他进帐杀元昕时不是没有发现异样——元昕口吐鲜血动弹不得,八成便是紫眠大人下得手。只是为了向半面龙邀功,元宜自然情愿顺水推舟,将所有功劳据为己有;可他也警惕——若紫眠大人不是受命于半面龙,他便是第三方的力量——极有可能与江南的小朝廷有关。
      这条线索元宜当然不会放过,因此他在摆足姿态的同时,也安插了眼线监视紫眠的一举一动。
      紫眠伤得很重,但他坚持在这天黄昏时,便由龙白月搀扶着出帐行走。元宜本想借养伤之名将他软禁在帐中,奈何紫眠自称内伤是服药不当所致,必须在黄昏时行走发散,方能保全性命。当年魏晋名士服五石散,以行走发散药性的风流故事,燕将元宜也是听说过的——这些鸟事也就道家能折腾出来,天师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何况自己有言在先,此刻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多派些人监视罢了。

      暮色降临时风雪大作,就见明窗尘穿着厚实皮袄出帐,他摇着银铃在前方引路,口中叨叨咕咕念着咒,身后跟着龙白月与紫眠,三人一虚一实踩着禹步,七弯八绕走着天罡北斗阵,行动迟钝缓慢,却极有耐心地将燕营各处踩了个遍。
      他们每天都要像这样走上两个时辰,如此已走了三天,足以消磨掉任何一个燕兵的耐性。刚开始还有人积极监视着他们,但在发现风大雪大;这三人几乎是在原地龟速兜圈子;且兜完圈子必会乖乖进帐休息之后,贼亮的眼睛便开始麻痹起来。
      尤其是今天,黑袍将军将带领大军抵达采石矶,与主将元宜会合。人人都在心中盘算着自己的军功,生怕上司在论功行赏时漏掉自己的名字——这样的日子,有谁还会将病恹恹的天师放在心上呢?
      风雪中龙白月扶着紫眠,握紧他冰凉的手:“紫眠,还撑得住吗?”
      他正是该静养的时候,却每天都要在寒风中走上两个时辰,叫她心疼得直哆嗦。
      前方明窗尘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望着他们,皱眉道:“师父,好像没人在看,要不……”
      “一切照计划做,”紫眠面色发白,眼神淡然却又极坚定,“成败就在今天,小不忍则乱大谋……”
      龙白月咬咬牙,扶紧他继续走。
      凛冽寒风将清脆银铃声刮散,雪夜中三人身影隐隐约约,当他们最终接近燕营边缘时,足有两人高的拒马枪横亘在他们面前,看得三人冷汗潸潸。
      “这怎么可能爬得过去,”龙白月有气无力道,“还不如从大门硬闯呢。”
      “大门易进不易出,可惜我现在有伤在身……”紫眠抬头打量着拒马枪上硕大的木刺。
      就算你无伤,也比不过凌云与灵宝那两只猴子,龙白月心想。
      这时紫眠却脱去厚重的大氅,盯着拒马枪开始卷袖子。龙白月被他的举动吓得半死,赶紧拾起大氅拥住他单薄的身子:“你疯了,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你这样折腾!”
      “要翻过去当然得轻装上阵,”紫眠被龙白月阻止,有点不甘心,“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用试啦!”这时一边的窗尘兴奋得直跳,“师父,龙姑娘,看哪!”
      紫眠与龙白月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就见雪地里一团黑影簌簌向他们跑来,一只会喘气会抱怨的狐狸停在他们跟前,不耐烦地抖落头上雪花:“找了你们好久,大雪天鼻子不灵,害我多跑了二里地。”
      “宝儿,”龙白月惊喜万分,指指由拒马枪排列成的栅栏问道,“你可有办法?”
      宝儿转转眼珠子,点点头:“我没办法,但有人可以帮你们,等一会儿呀,我这就喊她来。”
      她说完倏地又蹿进雪夜里,这时紫眠笑道:“她一定是去叫公输姑娘了。”
      “也只有她能奈何这些木头、铁器了,”龙白月苦笑,“可我们能不能捱到救兵赶来?我怕追兵……”
      “这境地也只能听天由命啦。”明窗尘如今倒彻悟了似的,境界更上一层楼。
      显然那一厢公输灵宝早就准备好接应他们,龙白月并没有担心多久,便看见宝儿风风火火回到他们跟前,一张狐狸脸竟然眉花眼笑:“来了来了!”
      就见公输灵宝喘咻咻跟在宝儿身后,背着工具箱冲他们招手:“我躲在江边等了好久啦,凌云在看着船呢。”
      “船?”龙白月疑惑——这天寒地冻的江面都结冰了,如何驶得船?
      公输灵宝却不给龙白月时间多想,她一手凿子一手锤子,剑拔弩张的拒马枪就像是她的老情人,还没被她摸上两下便一根根酥倒,豁开个一扇门宽的缺口供紫眠他们从容而出。
      龙白月大喜过望,一行人就此离开燕营,趁夜摸黑往江边逃去,与等候已久的贺凌云会合。当龙白月在一块巨大的江石背后看见贺凌云与他准备的逃生工具,这才明白何谓灵宝口中的“船”。
      他们当真弄到一只小舟,与众不同的是这只小舟搭在一架雪橇上,因此可以在雪地中来去自如。
      “这样渡江,哪怕冰撑不住裂开,我们也不会掉进水里的。”灵宝解释道。
      龙白月连连点头:“这的确是个好点子。”
      紫眠与贺凌云相视一笑:“走吧。”

      风雪大作,火把却照得燕营内外亮如白昼。黑袍将军半面龙领着麾下十五万人马,于此刻进入燕营与元宜会合。
      他如今已不再是水牢中肮脏的模样,铁塔般魁梧的身子,行动时健步如飞,向四周散发着逼人的煞气。他被将士们簇拥着,在燕兵山呼万岁的咆哮声中走进燕王大帐,第一眼便看见陈设在桌案上的金盘——里面放着元昕死不瞑目的头颅。半面龙阔厚的嘴唇扯出一抹狞笑,踱步上前抓起头颅来细看:“老弟,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可见那同生共死的毒誓,不过是一句屁话。
      主将元宜在一旁恭顺地俯首称臣:“燕营十二万人马随时听候陛下调遣,其余三路大军不日亦将抵达,归于陛下麾下。”
      “嗯。”半面龙满意地点点头,将元昕的头颅丢进金盘。
      “另有一事望陛下恕罪,”元宜抬眼察言观色,谨慎禀报,“方才手下来报,燕营走脱一人。”
      “谁?”
      “天师紫眠大人。”
      “哦,”半面龙盯着元宜,沉吟片刻笑道,“不妨事,朕已另招了一位天师,此人法力无边,朕十分倚重。”
      元宜一愣,他原打算借紫眠大人做幌子,希望能以此转移半面龙的注意力,推迟兵权移交,未曾想竟又牵扯出一位人物。
      这时便听见帐外有小童唱喏:“天师大人求见燕王陛下——”
      “说曹操曹操到,”半面龙闻言一笑,对帐外朗声道,“有请。”
      元宜棕色的瞳仁微微收缩,定睛细看进帐之人——只见一位穿着法衣的年轻道士款款入内,他身型颀长却略显单薄,看上去比紫眠大人略长两三岁左右,一张阴柔精致的脸,却神色阴寒,一双眼睛更是刻薄得像两把刀子,好像随时准备把对面人的鼻子削下来。
      “贫道翠虚,见过陛下。”道士一甩拂尘,举手投足皆仙风道骨,离尘出世。
      来者正是翠虚,他与半面龙见过礼,稍稍偏脸瞥了元宜一眼,刻薄双眼竟泛起讥嘲笑意。
      “天师,你看我们攻打江南可有把握?”半面龙笑着问。
      “贫道正是为此而来。方才贫道在大营四周略作察看,算出明日正是南攻的好机会。”
      “哦?”半面龙兴味盎然,正待细问,却被元宜抢白。
      “天师大人莫不是看江面都已冻结,要我们明日走冰上过江?”元宜嘿然冷笑,“只怕大人不谙兵法——我军弃战船不用,涉险过江迎击岸上敌人,无疑处在劣势,此乃兵家大忌。”
      “为何不用战船?”翠虚笑得一派天真。
      元宜一怔,恼起来:“天师在开玩笑吗?长江封冻,如何驶得战船?”
      “若无法使战船派上用场,翠虚岂不愧对陛下厚爱,”翠虚转而面向半面龙,欠身一揖,“请陛下准许贫道放肆……”

      雪橇载着船滑进冰面,龙白月抱着狐狸宝儿与灵宝坐在船里,三个男人推着船往江心走去。离开岸边硌脚的碎冰,不大一会儿冰面便光滑平整,贺凌云见推起船来不费力,便将紫眠往船上赶:“你有伤,先上去躺着,免得有突发状况时你行动不便。”
      紫眠无声一笑,乖乖上船与龙白月坐在一起。就听明窗尘忍不住聒噪:“什么突发状况?冰面开裂吗?”
      “难说,”贺凌云皱眉望向江心,“虽说今年奇寒,可长江毕竟是天堑,我不信它能冻得多坚实……”
      话音未落,像是回应贺凌云的疑虑,他的脚下果然传来咔啦一声,极细极轻。
      “不好!”贺凌云一把抓住明窗尘的背心,将他扔上船,就听脚下咔啦咔啦声不停响起,一声高过一声。一语成谶,贺凌云推着船飞速向前滑,整个人也顺势伏上小舟。
      这时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船下冰面豁然张开一口黑森森的巨洞,龙白月只觉得身子忽然下沉,忍不住尖叫出声。
      水花四溅,小舟拍上寒水,不住的晃荡,众人心有余悸的伏在船上,大气也不敢出。半晌后紫眠无奈开口:“果然冰面太薄。”
      贺凌云额上沁出冷汗,懊恼地抱怨道:“妈的,竟然被困在这里。”
      此刻船卡在江心,没多久冰面便会继续冻结,将他们彻底困死。境况委实骑虎难下——弃船渡江太过冒险,保不齐冰层何时又会开裂,将他们一股脑吞噬。
      众人皆内心焦躁,灵宝伏在船头,耐不住性子开始拿凿子敲冰。龙白月用毯子替她遮去风雪,轻声劝阻她:“杯水车薪,没有用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灵宝心急如焚。
      这时紫眠忽然坐起身,昂起脸来在风雪中仰望无尽玄夜,双目细细逡巡,嗓子里滑过一丝激动的颤音:“师兄……”
      但见空中滑过绿光如练,仿佛一条青蛇,蜿蜒着游过他们头顶上方。随着绿光所及之处,天地间顷刻霪雪乍收,天光一霁皓月千里,连扑面寒风都回暖,熏得人脸上毛孔舒展,分明是煦煦春风醉人。
      船上几人来不及发出惊叹,便听见船边冰层发出咔嚓咔嚓的龟裂声,江水涌动,浮冰咯咯撞着船帮,推着小舟缓缓向东漂流。
      龙白月结结巴巴问紫眠:“你说师兄,是指翠虚吗?”
      紫眠点点头,望着仍在半空中旖旎袅绕的一线青光,眸中闪烁着复杂又温柔的亮采:“是他,他作法时就爱弄出青光炫耀……”

      燕营中元宜看着脚下冰雪消融,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半面龙得意地哈哈大笑,迭声赞叹道:“天师,这是什么大法?”
      “春江花月夜,聊博陛下一笑。”翠虚欠身,望着半空若有所思地微笑。
      ——那家伙,这下该心服口服了吧……
      “很好!”半面龙点头,对元宜下令,“传令备好战船,黎明突袭江南。朕人马疲顿,暂且在后方休整。将军的人马熟悉采石矶,主攻力量便由将军麾下担当,灭此朝食,偏劳将军了。”
      元宜牙关紧咬,面颊微微抽搐——移交兵权也就罢了,还要剪除他的羽翼吗……他帮着篡位夺权可不是图这个!
      就在元宜闪神的片刻工夫,半面龙被拂面春风吹得惬意,不禁对翠虚感慨道:“天师,朕遇上你实在幸运,你我合作无间,称霸天下指日可待……”
      翠虚狭长眼眸略弯,笑得狡黠:“没错,我一向最爱与人合作……”
      元宜一怔,发现天师翠虚说这话时,双眼竟在望着自己。他心下登时大惊——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想与之合作的那个人……是他?
      翠虚眼神意味深长,其中传递的讯息被元宜确认后,使他不寒而栗——这人简直是笑面虎,不,他简直是一个魔鬼。
      可魔鬼开出的条件向来诱人,元宜心动了——同样的事情,他能做一次,就能做第二次——他手中一样有兵有权,何必为他人做嫁衣裳?
      想到此元宜与翠虚相视一笑,他缓缓抱拳作揖,俯首对半面龙道:“末将领命……”

      轻舟东去,宝儿仍旧狐狸模样,蹲在船尾捞浮冰玩:“你们打算到哪里去?”
      “不知道,”贺凌云怅然南望,“也许我会去寻找失散的亲人,但江南的新都是不能去的——吕大人如今当权,曾经与他对立的人都没好下场。紫眠,我劝你也别去,听秦楼说连楚珣都被他诛杀——他们曾经还是师生,你更不可能被他放过。”
      “我明白,”紫眠笑笑,“我不会再涉足官场……”
      “啊,那我们可以去找我爹爹,”公输灵宝笑着提议,“我爹隐居的地方可漂亮了。”
      贺凌云一怔,傻话脱口而出:“你爹还活着?”
      “废话!”灵宝冲他翻了个白眼,嘟起小嘴,“我爹爹当然活着,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我只是,我以为……”贺凌云愣了一会儿,终于想清问题所在,“那我当初烧了你爹留给你的木鸟,你为什么那么伤心……”
      “你烧了我爹隐居前留给我的木鸟,我当然伤心啦!这和我爹的生死有什么关系?”
      “对,都是我的错……”贺凌云自我解嘲地一嗤,索性取下系在船舷上的桨,试探着划动,“我早该认清你见风就是雨的脾性……”
      灵宝笑着吐吐舌,也解下另一侧船舷上的桨,与凌云并坐在一起划船。
      明窗尘蜷在船中央打盹,紫眠与龙白月依偎在船尾,笑着看宝儿捞冰。
      “今后我们去哪里?”龙白月微觉困倦,便伏进紫眠怀中,低吟浅笑,“你不去修道,我们无处可去呢。”
      “无处可去,便无一处不可去,”紫眠低下头,在黎明前的暗夜中凝视着她,“只是以后不知该做些什么……”
      “怎么会?”龙白月搂住紫眠,满足地感喟,“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事情可以做……”
      因为看破,所以留在红尘;因为有你,从此无忧无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但愿长醉不复醒……与尔同销万古愁……
      龙白月枕在紫眠肩头,悠然睁开双目,望见东方一抹鱼肚白,眼睛亮了一下。
      看啊,紫眠,天亮了……
      紫眠顺着她如水的目光望去,但见长空万里,朝霞如胭,旭阳斜透层云,染红一江春水……

      新坑开张: 《伽蓝红生》
      注:耽美向历史文,基本清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结局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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