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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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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两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
孙权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好像他从来没有摔断过四肢似的。
曹子桓再次登门,第一句话就是:“他的笔记你留着吧,不用给我看,”他顿了一下,然后郑重地说:“总有一天,我会想起来的,我会自己想起来的。”
孙权略显惊讶,深碧色的眼中意味不明,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曹子桓继续道:“我明天就走了。”
他们本就没有互相纠缠的必要,他本不是他,纵然还是他,故事也早已落幕,再不需要补遗的篇章。乘兴而来,此刻不过是兴尽而归。
他本以为孙权不会流露出任何惋惜,也许“再见”二字就足以说完他们所有的关系了。不料孙权看了看窗外的太阳,微微一笑,说:“远道而来,我带你去吃点好的。”
曹子桓愣了一下,先是受宠若惊,后是心花怒放。他想起一千八百年前,孙权曾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时至今日,仍要一尽地主之谊。
经验证明,吴大帝在饮食上的口味相当平民,平时会吃小铺子牛肉锅贴,大概是山珍海味早就吃腻了。这回去的是南京大排档,倒不是真正的露天大排档,只是这家饭店的名字,就叫做“南京大排档”。
天色还早,店里的人不多,颇有意思的是,服务员都是穿着旧式马褂的老大爷,很有“跑堂”的范儿。两人点了一壶雨花茶,几个小菜,坐在角落一张桌子旁。烤鸭包子,鸡汁粉丝,酒酿元宵等等……曹子桓很开心,说:“江南好呀,就是东西有点甜。”
“难怪他这么想打下来呢。”曹子桓没头没脑地又添了一句。
“可惜年寿不永,武略不济,徒然望江兴叹罢了。”孙权眯着眼睛抿着茶看他。
比岁数我是不如你,可要论武略,孙仲谋你好意思笑别人?曹子桓决定不再继续这个忧伤的话题,转而道: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啊?”
“生而赴死,死而复生,如此而已。”孙权说得很慢,好像很不习惯说出来似的,语气里有深深的厌倦之感,还有一种很孤独的味道。
“可我却很羡慕你。我上一辈子,都没有活够。”
曹丕去的太早,留下许多遗憾,而孙权,他活得太久,又生出更多遗憾。
“哈,要是寿命可以平分就好了。”
孙权的眼睛黯淡下去,若是寿数也向金银一般可以赏赐的话,这千百年的时光,他愿意分给很多人。
他忽然开口道:“有一回,我以为我看到了伯言。”
“陆伯言……”曹子桓回忆了一下此人的生平,结局并不算好。
“但我认错人了。”他嘴角想要自嘲地上扬一下,却没能真的笑出来。
曹子桓听着这简单的字句,开始明白那日他独立在桥头时为何是那样的神情,他们都是善于伪装的人,虚假的话总能说的冠冕堂皇,而那些真心的,反而质朴如偶语,总是不起眼。
他想安慰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善诗如文帝者,也无法安慰自己,哀自心头起,郁郁不可终,自己光是读书便时常悲从中来无法自抑,更何况是这个千年的老妖怪?
孙权倒是微微一笑,收起了方才的表情,他知道曹丕一贯地天真爱做梦,即便转了世也是一样。
随后两人没再说过去的事情,只闲聊些有的没的。也许浅尝辄止才是最好的,像那日在桥上的短短相依,也不过是两个灵魂擦肩而过,只比隔江相望近些罢了。况且说到底,他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大江呢。
曹子桓抿着茶,想想自己这几天的经历,竟觉得喝了酒般的醉意满满。他并没有对子建说起太多,毕竟这是只属于魏文帝和吴大帝的私事,只是临别了,有点小小的舍不得。
“仲谋……你说,是不是我前一世有心愿未了,今生才会来到这里?”
孙权听到“仲谋”两字时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但想起最初是他的确是自称“孙仲谋”的,便也不好跟他较真。魏王确实有心愿未了,攻打吴国不利就是其中的一桩,可孙权却直觉曹子桓说的遗憾并非是指战事。
不待孙权三思完毕,曹子桓就自言自语道:“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然后他举起茶杯,好像捧着一颗心似的,杯中清波微微荡漾,揉碎了两人的倒影。他直直地看向孙权道:
“得见昔人,知我心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