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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对逝去时光的研究之一种 2. ...

  •   3.

      “——毕竟,这里从未有过战争。”

      说这话的秘书带着诚挚微笑,就如同这句话再自然不过,再真诚不过。高英杰怔怔地看着男人,又看见了飘荡过去的银色之眼。
      然后他勉强让自己露出了笑容:“当然。”
      谁都知道这是谎言。但谎言说过一百遍、一千遍就会变成真实。如果我有了孩子,高英杰抑制不住想着,——他不会知道什么是战争,因为战争是不可言说的。他也不会知道什么是谎言,因为在“眼”下说出来的一切都必须是“真实”。
      他忽然想吐。
      “小高,要不要来我办公室坐一下?看样子大法官要和总统谈一会儿话。”秘书继续道。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老师就好。”高英杰低着头。
      “别和我客气啊。”
      “不不,真的不是客气。”高英杰说,又补上一句,“多谢您。”
      “应当的,应当的。”秘书照例笑着,“大法官对于这件案子怎么看?”
      “老师自然很重视。”
      “重视?”秘书挑了挑眉,“难道真的准备进入公审程序?”
      高英杰抬起了眼:“——是。”
      “这可不太好吧。考虑到影响的话。”
      “既然思想罪已经写入了法条,那么案子就将依照程序得到审理。”高英杰说,重音加在“程序”二字上。
      秘书又露出那种诚恳中带一丝暧昧的笑容,他附过身,几乎是贴在高英杰耳边说话:“小高啊,我听说你和王大法官情同父子。”
      “王大法官是我的恩师。”
      “听说之前你在法学院读书的时候住在他家?”
      高英杰忽然感到背后一阵恶寒。他强撑着微笑:“您想说什么?”
      “我可不是怀疑什么。”秘书错开身,“小高,你也知道,同性恋是会被收容到精神病院里去的。如果帝国法官有这种丑闻的话啧。”
      高英杰压住了怒火,一字一句道:“我和老师没有任何超出伦理的关系。”
      “事实没人关心。——偶尔也劝劝你的老师吧,不要将这件事看得那么死板。”秘书又道,那笑容让高英杰想起粘腻爬虫,“按总统的意思去做比较好。”
      高英杰忽而笑了。
      “您在这里说的话便代表总统的意思吗?如果总统改变了意思,我却按您的想法去劝告了老师——”
      高英杰将尾音拖长了,捕捉到秘书面上闪过一丝狼狈。
      “随你。”
      男人冷淡地说了一句,也不再说什么掉头走了。
      空荡荡的总统府走廊上只剩下高英杰一个人。他叹口气将文件夹抱紧在怀里,想起曾经的战争——并不是三年前,而是更久之前的那场战争——他那时仍然只是高中生。
      现在所有关于那场战争的历史已经封存入档案馆的最深处,只剩下记忆还在人们的陈年伤痕下面如暗河流淌,一道表面封合却实际凝结不起的伤口。他还记得当年怀着何等荣耀的心情送父亲奔赴前线,但后来一切就变了:战争无限拖长,死伤车载斗量,冬日太冷,一切日用无止境地匮乏和劣质下去然后那天他从学校回来,看见妈妈和几个阿姨坐在堂屋。
      然后便有人在哭。
      天色暗下去,像是素描里大块涂抹出来阴影。他站在玄关上久久没有往里走,直到他妈妈忽然看见他,手中拿着手绢遮在红肿眼下:——英杰?

      高英杰深深叹一口气靠在墙上。那条暗河是如此凶猛地越过了他,几乎要将他没顶——而那对于所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只怕都是一样的,高英杰想。所以当他们的英雄如此迅速地投向了帝国之后,便几乎再没有人抗议了。
      与其再一次经历仿佛没有尽头的战争——不若以些微的屈辱换取和平。
      人心是可以理解的。
      但那是正确的吗?
      抬起头,高英杰看见了仍然在那里漂移的“眼”。
      这就是我们所用“些微的屈辱”所换取的和平吗?
      他紧紧地抿着嘴,握紧了手中的文件夹。
      如果就像那个被告所说的一样——如果一开始这就是骗局的话;人们会做出其他的、更好的选择吗?

      这时候门开了,王杰希走了出来。高英杰连忙小跑到他身边:“老师怎么样?”
      王杰希看着他,那脸庞同时是法官和父亲的:“决定了。三天后开庭。——你叫乔一帆一定保护犯人的安全。”
      高英杰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拳头。那天压得极低的、母亲的呜咽声又在他耳边回绕着了。
      “当然。”

      4.

      在第一次战争到来之际喻文州也应征入伍——当然,他们这种大学生是没办法真正上前线的。喻文州英文足够好,被安排到后方通讯部队做翻译,专门负责外国专家的接洽。
      开始时候一切尚平缓,后来战势便不可挽救地恶化下去。一次有个专门搞炸药的英国人要去前线司令部,对喻文州说怕前线没有像他一样好的翻译要带他去;后来终于是没弄妥调令,加上司令部急着要他去安排几处重要桥梁爆破,那专家就乘火车先走了。第二天晚上,有人告诉喻文州,那段铁路被帝国军炸了,火车出轨,专家那一节车厢的人都死了。
      喻文州后来又随着他们后撤。战场变得惨烈,每日里消耗去的生命便如不知晦朔的朝菌一般。人们开始还悼念,后来就麻木,明明走在太阳地里,却怎么也见不到阳光。

      第二方面军新炮兵师第三旅自由团。

      喻文州却只记得这个番号。在太多的死亡面前他把自己的心封起来,只对这一个名字张开——那是叶修所在的地方。他每每念着这几个字,就想起叶修从军校给他寄回来邮件,被他特地装好,和父亲最贵重古本一起放进地下室。他甚至没一张叶修的照片——青年总忙这忙那,忙得自己一个人想不起来去趟照相馆;反记得早早写信来要一张他的照片。喻文州倒是回信里就给他夹着寄回去,本来想开个玩笑在后面写几句酸文,最后拿着钢笔对着看了半晌,也只写了“赠友叶修,喻文州”七个字。
      后来叶修给他写回信,说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写“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呢。
      喻文州摇摇头,写信回去报告现状又顺便问他:金错刀在哪儿?
      这后来叶修就再也没回复过这问题。喻文州想想青年确实也没送过自己什么东西——“叶修”这个人除外。
      想起这些事他就总禁不住在一桌英文材料前微笑,即使窗外战火连天。即使他想的那个人,可能就在这一刻已经死了。

      但后续发展出人意料。第二方面军司令部所在地被帝国军斩首突袭,一时间偌大军团群龙无首,反而叫叶修这个新提拔上来师长越级上位——谁也没想到,这一看似轻率的人员调动却成为致胜之笔。
      后来人们谈到那位传奇元帅叶修也许会提到他的几次载入教科书的经典战役;但喻文州记得的却永远只是战争宣告中止并进入和谈的那一天——那时第二方面军开始向后方收缩,他们从早晨起来就听见外面公路上传来接连不断的卡车声响。事实上整个通讯营也有一堆的收尾工作要做,喻文州跟大家正忙上忙下整理材料时候,忽然见新来的列兵跑进来,说:“喻少尉,有人在外面找你。”
      他拿起军帽一边走一边往头上戴,问了句:“谁?”
      列兵脸色忽然有点不对,半天才说:“可能我认错了。”
      喻文州看他一眼,出来看见营地门口停了辆吉普,有个男人披着迷彩服,右臂被三角巾吊在前胸,看见他就玩命挥手:“文州!文州!”
      喻文州停住脚,隔着一段距离先看他。叶修似乎更黑了,脸上也瘦了,之前圆嘟嘟少年肥褪了个一干二净,而除了吊着的手似乎就没什么明显伤势。
      很好。喻文州对自己说,又说了一遍,才继续往前走。叶修只笑着看他:“我经过这边,看见你的番号就让他们停一下。——怎样?”
      “都好。”喻文州反问,“你呢?”
      “你看我多精神。”叶修挥挥手,“这事儿完了就能回首都了。我看谈判有戏,毕竟我们前一段吃了帝国军两个精锐师,这条战线上他们也不想再和我耗了。”
      喻文州看着他,觉得自己在笑,但也可能没笑。他不敢伸手,怕真一伸手就要将叶修在众目睽睽之下拉进自己怀里——这总不太好,他想。
      但叶修也从他眼睛里读那一分藏得极深的急迫,再看他的目光就更深。他们离上次见面已经太久——可这绝不是叙旧的好时候。
      吉普车司机按了一下喇叭。
      叶修笑了笑,最终从迷彩服内袋里掏出一个包裹:“给你。”
      “什么?”
      “金错刀。”叶修说着,挥挥手钻进车里,没说再见,也没说保重——这些话他们都在心里说了无数遍,反而出不了口。喻文州目送吉普走了,回到屋里将包裹打开,才发现是柄军刀,手柄处刻了一串花体英文,喻文州辨出是帝国最年轻也最狡猾的师长姓名——可惜,这颗新星已经在日前遭遇战里被叶修一把掐灭了。
      “——何以报之啊。”
      喻文州感叹一句,小心将军刀收在衣箱最里头。
      他觉得这柄军刀大概得跟他一生一世(叶修能送人几次东西?)——却怎么也没想到,在第二次大撤退的时候,就被迫和半屋子古书一同留在首都空荡荡大宅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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