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坐隐

1、狐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在一块木头上刻下了一只狐狸。那只狐狸只会眯着眼睛笑，因为它没有生命。有一天不知道哪里来的好运气，捡到几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竟然成了形，便更加没头没脑的日日穷开心起来。那时候真是傻，有了这样好的开始竟然不知道继续修行，更不晓得原来只要肯努力，也是可以上天庭做神仙的。
　　姐姐是一条蛇，修了几千年，法力无边。我们两个，在人间一起走了不知道多少年。
　　忘了一开始是怎么遇到她的了。姐姐的说法是看我在雪地里冻得可怜，一时心软就捡了我，捂在怀里。我不信，心想当时她多半是想要一条狐皮围脖来着。姐姐又说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心没肺忘恩负义，救了我不知道感激还想咬人。对此我更加嗤之以鼻，农夫和蛇的故事她比我清楚，那里头咬人的可不是狐狸。她这么说，无非是想在我们俩吵嘴的时候，增加一点对我进行人身攻击的理论依据。其实完全没必要，她不攻击我，我也吵不过她。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她过的桥比我走的路还多，她吃的盐比我吃的饭还多。虽然我们是妖精，不走路也不吃饭。
　　当妖精的日子是如此的无聊，我们两个唯一的消遣就是天天吵嘴，找尽各种理由借口来吵。也仅仅是吵嘴而已，从不动手，动手我一定打不过她。嗯，小吵怡情，大打伤身。吵嘴的模式一成不变，无论是她先挑起的，还是我先挑起的，每次都是我输。后来我终于学乖了，不跟她吵，不挑头，也不接茬，这个世界于是清静了。那时候以为自己很聪明，现在却后悔到不行。因为能和我吵架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凭良心说，姐姐很照顾我，莫名其妙没有任何理由的就对我很好。在我还是一只狐狸的时候，有一次被兽夹夹坏了腿，连温饱问题都只能靠姐姐来帮忙解决。说实话，每天足不出户就有新鲜美味的鱼可以吃实在是一件幸福到没边的事情，但是我偏偏就有那么的不识相。半个月之后，我竟然拒绝吃鱼，我把鱼一脚踹出我的狐窝，说：我要吃兔肉。姐姐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只是淡淡的说：“不吃就算了，饿死活该。”便继续打坐修炼。于是我认命了，乖乖吃鱼吧，不然真的饿死给姐姐看？她大约不会理我，像她那样有理想有追求的妖精，除了修道成仙，别的什么事情都不在眼里的。然而第二天，我还是吃到了兔肉。姐姐把一只兔子扔到我的窝里，依然面无表情的说：“撞在树上死的。”
　　小样……每次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都忍不住这样说。为什么总是这么惯着我呢？每当我痛的时候、累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你，变成一种改不掉的习惯，害得我只晓得一味的依靠你，没想过终有一天我们两个是会分离的。
　　有一天，我忽然说想去找当初那个刻我的人。姐姐就说好，等你变成人形，我陪你一起去。姐姐于是开始每天催促要我快快修炼，我却总是犯懒，偷自己的功减自己的料，以至于后来终于化成人形，也是心比别人少一窍，脑子比别人慢半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异常神经质的怀疑这根本就是因为姐姐存心坑了我，我少掉的那一窍分明长到她自己身上去了。姐姐，你坑的可不止我一个，不然你哪来的七窍玲珑心？
　　要找到那个刻我的人。虽然只是一句随口说说的玩笑话，但是有了姐姐的催促便成了无比崇高的目标，连带着我也以为这就是我存在的唯一意义，有那么一段时间，心，竟然真的开始雀跃起来。
　　当我终于学会怎样把尾巴藏好的时候，便决定立即出门去找人。姐姐答应过我，现在却食言了，因为她爱上一个人，想和他相携终老。
　　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我竟然都不知道？我追问，可是没有回答，姐姐的目光似乎永远都是穿过我，望向那遥远虚无的一点。她疯了，傻了，遭了魔障了。
　　我着急了。人的一生，在妖精的眼中不过是弹指一瞬，虽然我很清楚几十年后那个人就会死掉，而姐姐还是原来的姐姐，可以像从前一样陪着我护着我。但是我一天都不愿意等，我已经不再需要姐姐的保护，我可以自己出去，然后，然后有一天我想我会回来找她。姐姐，她会永远在这里的吧。
　　走的那天，姐姐来送我，握着我的手说：“妹妹，姐姐不在你身边，自己多长两个心眼知不知道？”我一面点头，一面心不在焉的听完她的叮嘱。三月的西子湖畔，桃红柳绿，烟雨朦胧，沾湿我的头发，濡湿我的衣服。姐姐把她的伞递给我，八十四股的紫竹伞，蒙着一层流光溢彩的绢纸，漂亮极了。这伞，世间再找不出第二把来，只有我知道，因为上面凝着姐姐毕生的功力。现在她把它送给我，自己独个儿去变成一个凡人了。我不想收，姐姐说：你拿着，我不需要了。说罢便松了手，转身走开。
　　我才看见原来柳树背后还躲了一个人，布衣草鞋，撑着一把破破烂烂的油纸伞。他叫她：“娘子。”她噙着笑，眼里只有他。那个人，我第一次见到，没有说过一句话，却莫名其妙的觉得他可恶。我这是在生谁的气？好吧，我也要走了，我也要转身走给你看。
　　我一个人在人间走来走去。红尘滚滚，人海茫茫，要找的那个人就像长河里的一粒流沙。我越走越累，终于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出来，每日只知道游山玩水胡吃海喝，可是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原来无穷无尽的生命有时候也是一种折磨。
　　无风无月的夜晚，我也会坐在镜子一样的湖边，看着天空的影子。心想：姐姐真是个傻瓜，她本来应该在上面，过神仙日子的。就差一点点了呵，她背弃了曾经的梦想，几千年的修为，说不要就不要了，她也真舍得。就为了一个凡人，值得吗？
　　做人很好吗？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那样有限的生命，就算全部拿来爱一个人也是不够又不够啊！你爱他，他爱你，不过今生的几十年，百年之后，各自转世，再不相欠。还真以为他会把生生世世都赔给你吗？姐姐，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到头来还不是大傻瓜一个，比我还傻。
　　也不知道这样傻的姐姐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忽然就很想见她。
　　我没日没夜不眠不休的赶回去，临到头，竟然生出无比的怯意。我，不敢去见她！再也不是从前了。我是一只狐妖。这世上已经没有我姐姐了，有的只是一个叫柳苏的女子，还有她的丈夫，和孩子。在她的眼里，我还是她妹妹吗？
　　我只能躲在窗户下面偷偷的看望。姐姐，她是那样的宁静美丽，比仙女还要好看，她曾经梦寐以求，就是想成为仙女。然而她现在只是一个凡人，她放弃了永生，只想和那个人一起白头偕老。
　　昏黄的光从纸糊的窗户的破洞里漏出来，忽然就刺痛了我的眼睛。姐姐轻轻的摇着纺车，娃娃在她身边的竹篮子里静静的睡着，她的丈夫，那个夺走我姐姐的人，凑在灯下聚精会神地不晓得在做什么。
　　走了吧，走了吧，我告诉自己，却没有办法移动自己的双腿。终于，那人抬起头来。这才看清了，他手上拿的是一支荆钗，他亲手刻好了，再亲手为她簪在发髻上。那支荆钗，那样拙，姐姐却笑得花一样。她的眼里果然再没有别人了。
　　我或者根本没有必要再回来。我转身，默默地离开，不给她挽留我的机会。因为她是那样的幸福美丽，我不敢去想她有一天也会变老，白发苍苍，皱纹爬满了脸庞，更加不敢就这样一直看着她慢慢老去。
　　走了吧，走了吧，我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人间，这么大，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姐姐，那把伞，你没用，我也不要，就给了一条在大雨中勤奋修炼的小蛇。现在我相信了，当初你是真的要救我来着，妖精之间，哪来的那么多复杂的算计？那条小蛇追着我叫“姐姐”，它竟然叫我“姐姐”！恍惚间，就是最初的我。但是，我不会学你，我不想等，也不要别人等。
　　人间，那么大，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可是就算只有我一个，也会走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