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长天[七剑]》莫沉吟

32、【章十六】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下）

　　在凌未风和陈家洛的劝说下，韩荆一行人终于答应护送洞中的黄金北上，并加入夔东十三家军和红枪军的联盟。这些叱咤江湖的豪客并没有太多的心计，只要别人给面子、讲义气，他们就会以诚相待。

　　而将这些人送到夔东十三家军之后，傅山和冒浣莲、凌未风和陈家洛就继续北行，前往甘肃。和他们同行的，竟然还有桂仲明，他的父母石天成夫妇已经到了李来亨军中，但因为看出儿子对冒浣莲的一片深情，而赶着替他们定下了亲事。现在的桂仲明，除了是冒浣莲的未婚夫，更是夔东十三家军的使者，肩负着联络西北与川中的重任。

　　这对公开的情侣一路上洋溢着甜蜜，而凌未风和陈家洛则更加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幸而傅山这个素来精明的老者，在看到自己抚养成人的女孩子有了终身归宿时，也因为开心而失去了敏锐的眼光。他甚至没有发现，凌未风对陈家洛的称呼从“秋山”变成了“陈公子”。

　　回到甘肃红枪会总舵、尤其是再次见到刘郁芳的时候，凌未风突然觉得这大半年的经历仿佛是一场梦。十六年来他对刘郁芳一直抱持着内疚和排斥、思念和憎恨的感情，彼此相反而又不可分离的感情令他哪怕是想到这个人，就会心头剧痛。然而现在，他和刘郁芳面对面地站着，眉飞色舞地述说着别后的情形，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就像是真正的莫逆之交。

　　那十六年的分别似乎已不复存在，他和刘郁芳仍然是昔日杭州一同看潮的那对少年好友。

　　静静走到一旁去的陈家洛则马上被韩志邦抓住，热忱地问长问短。陈家洛带着浅然恬淡的笑容，耐心地听这位相交不深、但有着直爽可爱性情的老友絮絮不已，偶尔插上一两句回答。

　　凌未风把目光投向韩志邦这边的时候，恰巧捕捉到了一个意外的词。

　　“定亲？”陈家洛打量着韩志邦变得愈加紫涨的脸膛，猛地一拳捣在他胸前，“好呀，你这老实人也会卖关子，这么半天才说！”

　　“阿琼，恭喜。”凌未风看着身边的刘郁芳，由衷地说。刘郁芳的眼波动了一动，而后绽开笑容：“我想你会明白的。”

　　这句话声音很低，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私语。凌未风缓缓点了点头：“是的，我明白。我为你高兴。”

　　因为凌未风和傅山的归来，刘郁芳一直拖着的定亲之礼就安排在了两天之后。红枪会从二当家华紫山以下，人人都知道韩志邦苦等了刘郁芳多年，如今终于能达成心愿，大家都热闹得宛如过年。这一场庆贺两位会主成为未婚夫妻的宴会，到最后就成了所有人的狂欢。在战争一触即发的局势下，人们的心里都明白，这将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后的一次欢乐。

　　※　　※　　※

　　月影西沉的时候，陈家洛听到了房门上轻轻的叩击。烛光映照处，凌未风站在门外盈盈而笑。

　　“怎么还没睡？”不速之客毫无自觉地径直进门，陈家洛转身看了他片刻，才哼了一声。

　　“不是被你吵醒了吗？”

　　凌未风挑了挑眉梢，不为所动：“你穿着这么多衣服睡觉？——大半夜，也不点灯，独自在房里想些什么？”

　　“凌大侠又有什么事，要找我秉烛夜谈？”陈家洛淡淡地回答，却不让座，一副随时打算下逐客令的模样。凌未风一点也不见外地自己在桌旁坐下，还倒了杯茶端在手里，慢慢地啜着。

　　“我以为陈公子该懂得我此时心境。”一边这么说，还一边叹了口气，凌未风用眼角瞟着陈家洛的反应，“郁芳是我青梅竹马的好友，如今她有了归宿，我应该替她感到欣喜，但是我……”

　　陈家洛僵立了一阵，还是坐到桌子对面，双眼凝视着偶一摇曳的烛火，像在出神。

　　“我知道，你和刘姑娘一直有情，当年的误会……也是天意作弄，并不是你们想分开……”他的话说得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要想一想。凌未风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几乎要提醒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但陈家洛马上又继续下去。“她这样选择，我想有两个理由：一是为了红枪会内部的团结，不会因为两位会主各自为政而有所影响，其二……就是想告诉你，她已经把当年的事放下了。她不再怪你，也不会出于对你的内疚，而情愿终生孤独。”

　　“那你说——”凌未风不由得被他的话吸引了，开始认真地考虑着刘郁芳的选择，“她是不是真心喜欢韩大哥？要是只为了安定红枪会而联姻……”

　　陈家洛的目光随着烛火闪了闪，嘴角含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我们都知道，韩大哥是真心喜欢刘姑娘，是不是？而刘姑娘……你总要去问她自己才清楚。”

　　“你让我问她？”凌未风失笑，原本半真半假的语气，渐渐也带了些抱怨，“这么大的事，她到了眼前才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可问的？”

　　“你……”陈家洛顿了一下，终于望向凌未风，态度平淡而诚恳，“其实刘姑娘一定也希望你能放下。以你的人品、武功、名气，将来何愁没有——”

　　“没有什么？”凌未风迅速地打断了他。但陈家洛又立刻接上来：“你觉得飞红巾如何？她是个直爽明快的女子，虽然比你大几岁，但——”

　　“够了！”凌未风愠怒地叫了出来，同时站起身，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我不是来听你说什么飞红巾的！你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喜欢我吗？我要是和别人成了亲，你就一点也不生气、不嫉妒？”

　　“我？”陈家洛的微笑慢慢扩大，就那么坐着仰起头来，安静地看着凌未风，“我配吗？”

　　凌未风僵硬地站直了身体。当正视陈家洛充满了悲伤的目光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试探有多么荒诞，而自己的恼怒又有多么无理。

　　因为他此刻才明白，陈家洛和他的打算完全不一样。

　　他本来以为，他们只是出于事业的考虑，才把彼此的感情暂时搁置，但他突然发现，陈家洛早已经决定放弃。

　　放弃他们的感情，但还陪在他身边，全心全意地为他们共同的事业打算。只因为他说过的那句话——“我需要你。”

　　“秋山……”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凌未风意外地察觉自己流泪了。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最后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残忍……”

　　“我是个罪人。”陈家洛平淡地重复了一次这个回答，但此时的凌未风已经能感受到言辞背后隐藏的痛楚。跟着，陈家洛就在烛光下伸展开双手，“你看不到，但我自己心里明白，这双手上永远戴着解不开的镣铐——和你们任何人无关，这是我罪有应得，你也不用同情我。”

　　凌未风猛地握住了那双手：“可是我喜欢你！有什么罪，我们都一起承受！”

　　“未风，”陈家洛第一次使用了这个亲昵的称呼，一边微笑，一边用力地眨着眼，似乎想要掩饰也已经湿润的眼眶，“别这样，为了我这种人，不值得……”他用目光阻止凌未风即将出口的反驳，然后摇了摇头，“前一生，我也有过妻子、儿女，也有过红颜知己，可是我留给他们的只有痛苦。我这双手，已经把无数的人——我的朋友、我的兄弟姐妹——推向了死亡……”

　　“现在轮到我了！”凌未风大声地回答，同时张开手臂，把陈家洛的整个身体抱进怀里，“秋山，别再说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别都揽到你自己头上。就算和你在一起要粉身碎骨，灰飞烟灭，我也不会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