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晴北雨》来夏

8、第七章 温柔如水

　　往事纷沓从我眼前掠过，我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拧开床头柜上的台灯。昏黄而又温暖的灯光立时铺满整个房间，我下床关了空调，撩起窗帘，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
　　雨下到现在还没停。好奇怪，也不是夏天常见的那种暴雨，就是这种淅淅沥沥的雨，一下就下个没完，真让人怀疑是不是提前到了梅雨季节。
　　习惯性的，我朝着沈北雨家的方向看过去。
　　现在约是凌晨三四点。沈北雨家一片漆黑，唯独前面阳台上面一搭，郁郁葱葱挤成一团，在小区路灯的昏黄灯光下，透着一点点沁人心脾的绿光来。再放眼望去，整个小区一片寂静，路灯孤零零立着，细雨连丝，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也是，都这个点了，除了我，怎么可能还有人是清醒的。
　　我伸了一个懒腰，准备去书架拿一本小说，熬到天亮再说。
　　隔壁突然传来“啪”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紧接着，温暖的光透着厚厚的窗帘，泻了出来。
　　“喂。”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是沈北雨。
　　小的时候就知道这房间隔音效果不好了，一到晚上隔着一个走道都能听到别人家发生了什么事，小学的时候我和我妈吵架就因为这个没少给小区的人知道，没想到现在还是这样。
　　“你才烦，三点钟给我打什么电话。”沈北雨的声音带着没睡醒的迷糊，听在耳里分外可爱。
　　不对啊沈南晴……我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你在想什么啊，你现在这是在偷听别人打电话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记得我住宿之前，沈北雨家临着我房间的这个房间还没有人住，怎么现在沈北雨就搬进去住了啊。再说，这隔音效果本来就不好，不能怪我，不能怪我……
　　想是这么想，我还是踮着脚溜回床边，把小台灯给关了。
　　房间重归黑暗。
　　我直挺挺躺在床上，沙沙的雨声里，沈北雨刻意压低的声音听起来别有风情。
　　“我没想好，不过我听她妈妈说会帮她报H大。”沈北雨的声音一顿，有些飘忽，“……住宿那一年……我想明白了，我觉得我跟她爸爸妈妈一样……”
　　沈北雨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语焉不详的，勾起了我很大的好奇心。
　　我竖起了耳朵，沈北雨却偏生和我作对，声音压得更低：“夜深人静……怕吵到……”
　　我从床上翻身而下，轻手轻脚地往那边走去，刚走到墙根，沈北雨的声音募然又提高了一个调调，清晰无比：“所以说你凌晨不要打电话过来，你真的很烦。”然后又是咚的一声，听声音像是沈北雨把手机扔了。
　　那边声音渐消，我赤脚站在地板上，即使是夏天，也有丝丝凉意叩上心底。沈北雨真是一直这样，看那样子刚刚给他打电话的应该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里面关系最铁的王贺。沈北雨连跳两级，年纪比我们都小，高一的时候身体还没发育，在我们女生中间都是软软白白一小团，都当他小弟弟，男生肯带他玩的就更不多了。在我印象里，一直能跟他玩到一起来的，好像除了王贺还真的就没有几个了。但是他跟王贺说话还是这般不客气，“你烦”“你真的很烦”“恶心”之类的话说出来是个陈述句，也没有朋友之间那种故作嫌弃其实亲热的感觉。
　　当初对我也是这样。结果我和王贺还是巴巴地跟在人家后头转。
　　我用手遮住眼睛，雨声细细漏入耳中，心里慢慢地升上了一点难过的感觉，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隔天是礼拜天。
　　因为凌晨醒了一次，便再也睡不着，一直在床上躺着胡思乱想。好不容易熬到八九点多，客厅里传来开门声，应该是爸爸和沈叔叔跑步回来了。额头隐隐的有些疼，我把被子拉上来，盖过脑袋，准备睡个回笼觉。
　　“南晴啊——沈南晴！”我不去就山，山来就我。头都塞到被窝里了，我爸又扯着嗓子在客厅里叫我。
　　“干嘛！”我有些火大地拉开被子，吼道。
　　“到客厅来，有事！”
　　我有些烦躁，揉了揉头发，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穿着睡衣走到客厅。客厅里，我爸和沈叔叔两人都穿着火红的运动服，肩膀上搭着一件毛巾，他们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在聊着天。令我意外的，沈北雨今天好像也参加了他们的晨跑。他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全身都湿透了，发丝都在往下滴着水。
　　“南南啊，去你房间给北北拿条毛巾，给他擦擦。”我爸皱着眉毛跟我说道。
　　我挠了挠头，回嘴道：“大清早把我喊起来就为了这事啊，他家不就在隔壁吗，这么一点路怎么不能自己回家拿毛巾，我一个小姑娘的毛巾……”话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才好。
　　“你胡说什么，别净整些有的没的，快去拿！”我爸忽然冲着我大吼，把我吓了一跳，瞌睡全都没了。
　　当着沈北雨的面被我爸吼，我有些难堪，低着头就往房间冲。手把到门把手的时候，我听见沈北雨的声音响起，他说道：“叔叔，不要吼南晴了，反正是夏天我也不是特别冷，待会我妈回来了我回家洗个澡就行了。”
　　原来是夏阿姨出门了，叔叔和沈北雨出门没带钥匙。不过话说回来，既然都下雨了，你们还晨跑什么。我偷偷抬眼朝着沈北雨瞅去，他坐在我家椅子上，头发因为受了水，顺服地贴在脸上，更加突显得他眼珠乌黑……眼珠……沈北雨的眼神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我对上了，我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立马就蹿进了房间。
　　拿毛巾出来的时候我爸已经和叔叔抽上烟了，我迅速地靠近沈北雨把毛巾丢给他，然后又挪开。
　　头有些疼，我对着老爸的方向，说道：“没事了吧，那我回房了啊。”回去还能再睡个回笼觉。
　　“等下，我还有事要说。”我爸狠狠吸了一口烟，说道。
　　场面有点严肃啊。我爸和沈叔叔都属于很少抽烟的这种人，今天沈北雨也出现了，是晨跑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叔叔，让南晴去睡吧，我在就行了。”沈北雨突然开口说道。
　　我一愣，沈北雨什么时候会帮我说话了……难不成……
　　“那不行，都多大人了，还整天睡懒觉，过来听着！”我爸说道。
　　我就知道！沈北雨说这句话就是为了让我爸呵斥我吧，果然，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在离沈北雨最远的沙发上盘腿坐下，作洗耳恭听状。
　　我爸眯了眯眼，说：“昨天一本二本填志愿你知不知道。”
　　这话不是疑问句，是陈述语气。我心里一咯噔，因为分数下来以后心里有了底，去学校拿了《报考指南》以后就再也没操过心，都是我爸我妈替我在找学校张罗事情，一时半会儿也没想起来要填志愿这事，没想到昨天就是填志愿的时间，我想了想我昨天在干什么，心里一片愁云惨淡，怪不得我爸会发火。
　　我想了想，很谨慎地回答道：“一直都是你们帮我选学校，前几天也没有人跟我说，所以我真不知道。不过填志愿不是好几天吗？明天应该还有时间吧，我明天去学校填好了。”
　　我爸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怒道：“你看看你，真是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北北昨天去填志愿的时候一并帮你填了！你看看人家北北再看看你，我都懒得说你！”
　　懒得说你也说了……我在心底默默吐槽，又抬眼看了看沈北雨，真是难得，他玉色的脸庞泛着微微的红晕，眼里好像带着些许期待，正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真是……见鬼了……
　　沈叔叔拍拍我爸爸的肩膀，劝道：“沈中泽真不怪我说你，南南从小帮我看着北北长大，北北不就这次帮着南南填了志愿嘛，多大事儿啊，也值得你说她。”
　　“就是说啊……”我小声哼哼道。
　　“你还说！”我爸怒目而来，我一下子就噤声了。
　　沈北雨却笑了笑，一张脸色若春晓，一瞬间就把我惊呆了。我惊呆了不是因为沈北雨笑起来有多好看（虽然的确很好看），而是这好像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见到他笑。
　　我这厢还在震惊，那厢却听沈北雨开口说道：“叔叔，我爸说得对，这不是多大事儿，你不要再说她了。”说完又站了起来，把毛巾放在椅子上，道：“刚刚想起来了，我妈有在门口邮箱里面藏钥匙的习惯，我回家了，你们慢慢说吧。”说罢，礼貌地站起来，不疾不徐地离开了。
　　我有点呆，人比人果然气死人，沈北雨跟我爸说话用的是命令句式啊我去，就这样我爸还说他好……
　　我爸用着满意的目光目送着沈北雨离开，等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了，又回过头来，冲我龇牙：“看看人北雨，学着点！”
　　我：“……”这有什么好学的。
　　“沈中泽你瞅瞅你又来了，多大人儿了，都不能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沈叔叔又从茶几上拿了一根烟，正准备点火，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有点乐，笑骂道：“这臭小子。”却再也没点烟，就咬着烟嘴闭着眼睛晃悠着脑袋。
　　真不知道他们喊我是干什么的。我再次说道：“要是没我事我就回房了。”
　　我爸叹口气，问我道：“南南啊，你跟我说下，你跟北北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大孩子了还闹脾气，都是邻里邻居的，又从小一块儿长大，怎么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
　　我回嘴：“说不清，唉，我们的事你们就别操心了。”
　　我爸又叹一口气，回头跟沈叔叔说道：“看，还是不懂事。”
　　沈叔叔摇了摇头，把脸凑到我面前，面上带着三分微笑，眼角挤出慈祥的笑纹：“南南，叔叔跟你商量一件事呗。反正你们这个暑假比较长，过几天跟北北一起去乡下看看北北奶奶怎么样？北北爷爷上个月去世了，他奶奶现在很难过。”
　　“哎……爷爷去世了怎么都没跟我说？”我爸爸和沈叔叔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沈北雨的爷爷奶奶对我都很好，以前每年暑假我都会跟着沈北雨去他奶奶家小住几天，陪老人解解闷。那个时候沈北雨奶奶经常拉着我手，跟我叹气。她和夏阿姨一样，都觉得沈北雨性格太闷了，担心他这样子在外面受人欺负。
　　“你们那个时候离高考也没几天了。再说了，就算是跟你们说了，你们又能怎样呢？”
　　“那也不能不跟我们说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大后天南南你跟着北北一起回去一趟。”我爸抢嘴说道，又回头，再叹口气：“唉，老政啊，我现在岁数越大越觉得很多事真是太说不准了，你说过年那会儿回家，你家老头还是好好的，可精神了，怎么一转眼人都没了……”
　　“是啊……”
　　我看两个大人都聊上了，再也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想想这儿也不需要我了，就偷偷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心里还是有些憋闷。前段时间的确在电视上看到有这样的事，因为高考，家里有人去世都会瞒着考生，当时还觉得那些家长不可理喻，没想到到头来这件事居然在自己身上发生了。我长叹一口气，眼前浮现了沈北雨爷爷那张慈祥和蔼的脸。沈北雨奶奶对我好，去陪她的确是我应该做的，但是一想到要和沈北雨相处那么长时间，我的头就隐隐发疼。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到时候再说吧。我把头塞到被子里，准备睡个回笼觉，却看见被窝里有一东西发着亮光——我的手机亮了。
　　“这一天天的，事儿怎么这么多。”我一边嘟囔着，一边把手机掏上来。
　　解了锁，是夏楚木给我发的短信：
　　南晴，出来一下好吗？我有事跟你说。我在小区北边那个亭子里等你，你知道的吧，亭子附近还有个假山。
　　我回：有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外面还在下雨的说……
　　不到一分钟，他的短信就过来了：有些事只适合当面谈，就一会会，好吗？
　　那没办法了，我只能起来把睡衣换了，带上一把雨伞出门。客厅里我爸和沈叔叔还在那儿吞云吐雾，我走过去的时候我爸还吼了一嗓子：“你又要往哪儿跑，怎么都不能在家里安心待上一天。”
　　我没理他，径直出门，跑进电梯里。电梯门关之前我还朝沈北雨家看了看，他家大门紧闭，一点儿都不像夏阿姨在家里的样子。
　　我家住在四楼，即使不坐电梯下楼也快。这小区建了有些年月，当初主打的就是复古风，从外面看起来，单元楼像是用红砖码起来的，但是实际上又没有红砖的那种粗糙感。我出了电梯。沈北雨刚刚说的邮箱就在单元外面，出了玻璃门就能看到。
　　我拐过楼梯，正要伸手去推玻璃门，却见沈北雨倚在邮箱旁边的墙壁上，一脚屈起，正在玩着手机。沈北雨的脸本来就很白，蓝色的光打在他的脸上，硬生生有了些惨白的效果。
　　我的脚步一顿，咽了一口唾液，心里有点好奇他不回家在这儿干什么，想了想我也没什么立场问他，准备绕开他。
　　也许是我的目光惊扰到他了，沈北雨放下手机，朝我这边看来，目光里带着惊讶，像是在问“你怎么下来了”。我被这目光看着有点不开心，但是好在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顺带也把手机收了回去。
　　“沈南晴。”就在我准备绕开他往北面走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把声音。
　　我惊异地回过头，没想到沈北雨会喊我，眼神里便带了些疑惑。
　　沈北雨站在那儿，有风掠过，带着绵绵细细的雨丝打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衣服早就在晨跑的时候湿透了，发丝也黏在脸颊上，大概是因为冷，他的嘴唇都带了点惨白。
　　沈北雨向我走近一步，一双眼沉沉看向我，道：“沈南晴，我们和好吧。”
　　我一下子蒙住了，傻傻张嘴，答了个：“哦。”
　　“什么叫哦？”沈北雨却不放过我这个傻回答，步步逼近，问道。
　　我抬头看着沈北雨，他离我不过咫尺远，轮廓陷在天光里，看不太清楚。我隐隐觉得有春草从池塘里生长出来，以前的事从我眼前一一掠过。沈北雨找我和好，这本来应该是很开心的事，我心里却忽然苦涩难当，一不提防，眼窝子里热泪滚滚而下。
　　真丢人。
　　其实并不是想哭的，而是我发现，我一直以来摆出的这副矜贵高傲的姿态，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沈北雨不理我。等到他终于点头愿意跟我和好，我所有的防备一击而溃。
　　我擦擦泪水，努力斜着眼睛做出一番居高临下的样子：“你不怪我了？”
　　沈北雨噗嗤一笑，一下子走到我面前把我抱在怀里，他的怀抱很冷，衣服上的水全部蹭到我的脸上来了。我听见他轻声说道：“我很开心。”又顿了顿，续道，“南晴……姐。”
　　我有点不自在，虽然说我小时候经常抱他，但是现在都这么大了……不过这是沈北雨第一次喊我姐姐，也就是说，在他心底，终于把我当做他姐姐了，这点小事也就不足挂齿了。
　　我抬起头，沈北雨正低头看着我，眼里一片温柔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