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yoyou

19、聚会（上）

　　接连几日的大雪，淮河沿岸提早上了冻，厚厚的冰凌上压着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雪虽有些停了，风却仍紧，路没开，车马过不去，牲口蹄子走在冰面上直打滑。风陵渡头一家小客栈里，挤满了滞留的客人。大堂正中，一直炉子上滋滋冒着热汽，上面支着一口大锅，炖着一大锅骨头羊汤，一股肉香气夹着膻味飘散出来，掌柜的张罗温酒，伙计拎个大铜壶，满堂里转着给客人递水斟酒。
　　门外马蹄声响，掌柜的道：“客人来了，快去迎迎。”小二答应着出去，果然听一男子声音道：“小二，此处离淮扬还有多远？”客栈里的大多都是往淮扬方向去的，并不奇怪。小二道：“客官您要去淮扬么，不远了，过了这河向东再有几日就可到了。”那人道：“多谢。”竟没有进来的意思。小二道：“客官慢走，眼看天要黑了，不如吃杯酒暖一暖天明再同大伙儿一起上路。”那人没有说话，似是不应。小二又道：“您这般急着赶路，马伤了蹄子可不好。”男子这才道：“也好。”
　　众人直觉一股寒意夹着风雪均觉一冷，那说话男子已然进来。男子似乎年纪不大，身穿一件宝蓝色皮裘，腰悬长剑，头戴一顶风帽帽沿儿压的极低，瞧不清面孔。靴子帽檐上沾着白擦擦积雪，显是赶了许久的路，身上却不见怎么狼狈。男子立在门口环顾四周，见没有空余座位，哼了一声，似乎有几分不满。掌柜的忙命小二又加了张桌子，添了酒来，又盛了一大碗羊肉汤过去。男子这才过去，解了长剑，也不摘风帽，独个儿坐下喝起酒来，那碗羊肉汤却是一动未动。
　　男子进门后一句话未说，众人觉得无聊，又低下头去喝汤了。风声呼呼，紧着门缝儿灌进来，马铃儿丁丁当当之音入耳，寂静中更添厌烦。一人抱怨道：“这鬼天气不放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淮扬。”另一人道：“进去也未必是好事，淮扬地面上最近鬼得很。”听口气倒是本地人。
　　那男子听见淮阳二字，向说话这边一扫。
　　一个矮个子凑上来道：“我也听说了，前几天相思林子里闹鬼，一队镖师都死在林子里，一个也没出来，生生都给吓死了。咱们知府刘大人，还亲眼瞧见，是个女鬼呢。”本地人道：“不要胡说了，刘大人又不是开封府的包大人哪里有空捉鬼审鬼了。”
　　矮个子道：“你倒说对了，包大人确实在淮扬城，捉鬼的却不是他，城里这几日都是沈大捕头亲自维护巡查，只怕是有什么大事。”先头说话那人满眼吃惊，似是不信：“什么，你说的可是生擒十八省飞贼韩丹丘的沈沧海沈大捕头？”喃喃道：“不可能罢，连淮扬第一大名捕沈大捕头都亲自出马了？！”
　　掌柜的拨拉着算盘，插嘴道：“劝您还是信他罢，他的侄儿可是在沈大捕头手下当差呢。”一时间众人目光皆被吸引过去，满是艳羡，连带那些不知情的外地人也看过去，只那刚进来的年轻男子，仍旧静静喝他的酒，头也不抬一下。
　　矮个子甚是得意：“我侄儿说的那还有假。”本地人道：“沈大捕头出马，自然错不了。”矮个子道：“那是当然，我看啊，除了开封府的展大人，就数咱们淮扬的沈大捕头了。”
　　那喝酒男子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冷冷道：“不过一群抓贼的，有什么了不起。”也不知说的展昭还是那沈大捕头一干，还是两者兼有。
　　矮个子听他口气不善，不屑道：“嘿，听您口气，沈大捕头定是没有见过吧，您若见了……”
　　男子啪的一声放下酒碗，“便是展昭来了，我也这么说。”再看酒碗已深深陷入桌面半寸。矮个子傻了一般，又瞧瞧他桌上的剑，不说话了。一时静默，只听到羊骨头汤水沸滚的声音。外面风似乎又大了些。
　　忽然，外间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外间七嘴八舌道：“掌柜的，快拿热酒来。”紧接着门咣当一声开了，夹着风雪进来七八个人，俱是公门中人打扮，当先一人提了大刀，咣啷放在柜上，扫一眼大堂，笑道：“掌柜的好生意。”掌柜的对那人道：“沈大捕头，怎么这样的天还出来公干？可是又出什么事了？”一干客人俱是一愣，他便是大名鼎鼎的沈沧海沈大捕头？怎么这样巧？身后一小捕快道：“咱们的事可是你们这些人打听的么？”掌柜的讪笑道：“那是，那是。”
　　沈沧海不过三十五六岁，一双眼睛锐利如鹰，笑道：“掌柜的，每人一碗羊肉汤，再来几碗酒给兄弟们驱驱寒。”几个小捕快听了，眉花眼笑，欢喜着散开坐下。沈沧海看看座位俱已满了，只有方才来的男子独个一桌，大步过去道：“这位兄台，可否行个方便？”
　　男子淡淡道：“请便。”便不多言语。沈沧海似乎没瞧见桌子上深陷进去的碗印，抱拳道：“多谢。”掌柜的盛了碗羊肉汤，亲自送来，常捕头吹起上面浮油，边喝边漫不经心道：“掌柜的，店里可有事发生？”
　　掌柜的赔笑道：“哪里，常大捕头的地界怎么会有事？”沈沧海低下头去拍拍靴子上积雪，不经意道：“那便好。若有打架生事的可也别姑息。”对面男子随他目光所至，几处桌椅茬口尚新显然是被利刃新砍过，不及修葺。不由暗道，此人行事可比展昭活络多了。
　　大堂上陡然来了几个官差，七嘴八舌，又热闹起来。不知谁提了一句：“掌柜的，昨儿那个唱曲的姑娘怎么不见？”几个外地人在这里呆了几日，早就乏味。一听此语，纷纷附和。掌柜的忙道：“不唱了，不唱了。人家不唱了。”话音刚落，听楼上道：“掌柜的，我……我们结帐。”一老者慢慢扶着年轻女子咚咚下楼来，老者面色愁苦，额角上红了一大块，走起路来慢慢腾腾，仿佛生了大病一般，方才说话的正是他。那女子衣饰粗陋，颇有几分清秀，不时提醒：“爹，您小心些。”有人道：“这不是那唱曲姑娘么？”
　　老者由那姑娘扶着到柜上，“掌柜的，先算一下账，我们明儿一早就走了。”掌柜噼里啪啦一阵道：“ 两个月的饭钱连带住宿，共是三两四钱银子。”女子自身上掏出一块银子来，“这块够么？”掌柜的道：“只怕还多。”就要找家伙弄开。
　　“慢着，把银子给我。”沈沧海突然出声。掌柜的大喜，忙将银子递过去，沈沧海接过银子，在手里一掂，几个属下知道头儿就要施展金刚指的绝技了，个个摩拳擦掌，满脸兴奋。岂知沈沧海一见银子，脸色微变，“这银子哪里来的？” 对面男子也吃一惊，银子断面不十分光滑，不似利器斩断，然断口齐整，竟是人以精纯内力捏断的，谁人竟有这等功力，仅凭这一招在江湖上可谓惊世骇俗了。心念一动，莫非是他？
　　老者唯恐官差说是他偷的，哆嗦道：“银子是……昨日里恩公给的。掌柜的也……也见了。”
　　沈沧海看向掌柜的：“掌柜的，最近可有什么人来过？”
　　掌柜的隐瞒不住，大致说了。原来这父女两个在小店里，那老父亲生了病，掌柜的可怜他们便收留卖唱，一者应付房租，二来也赚些盘缠，如此已有一个月了，谁知昨日来了几个闹事的欺负姑娘，几个客人看不惯，出手教训了几个泼皮，又给了些银子。掌柜的见事过去，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岂料还是给沈沧海看出端倪。
　　沈沧海静静听掌柜的说完，又向女子道：“姑娘，当日情形能否说详细些？”
　　女子点一点头道：“昨日也是这般时候，来了好些客人，我和爹爹和往日一般在这里，这里……”女子顿了几顿，“有位客人喝得多了，要奴家唱些……唱些滥污曲子，”女子脸一红，似乎那人说得极是不堪，“我是清白人家的女儿，自然不依，哪知那几位听曲的大爷便恼了，越发动手动脚起来……爹爹拦着，他们便打。我和爹爹拼命挣扎，那里是他们对手。我拼命喊救命……”女子说到此处，脸色苍白，身子轻轻战栗起来，沈沧海听到此处，脸色铁青，看向掌柜的，掌柜的面上讪讪，再看在座诸人，有几位脸上颇有愧色，显示昨日之事大多在场。
　　沈沧海推过一碗汤道：“姑娘莫怕，只管慢慢讲来。”那女子见沈沧海面色虽厉，说话却和蔼可亲，又喝了一碗肉汤，神气恢复些，道：“多谢沈大人。”继续说道：“不知怎的，就听见啪的一声，抓住我的恶人突然跳脚起来松了手，他的手被上居然插着一只筷子，就大骂起来，不知那里传出一个声音来：‘光天化日，你们还有王法么？’一位年轻公子站起身来，我吓得怕了，只当是救命稻草一般，就求他救我们父女，也没想过那位公子根本不会武功的。”
　　沈沧海目光霍地一跳，听那女子接着道：“那些人见公子生的体面白净，就都笑起来，说：‘怪不得你不依了，原来是嫌我们丑，看上这几个小白脸。’我这才看见，原来桌上除了方才的年轻公子，还有两位年纪稍长些的，一个听见就要拔剑，另一个穿蓝衫的大爷却皱着眉头。”那女子一顿，目光向对面男客身上瞧去。
　　沈沧海忖道便是这种颜色了，果然那女子道：“那蓝衫大爷的衣衫和这位大爷的颜色一般。——那公子摊开手一笑，只对拔剑的说道：‘子青，瞧你的了。两个人同时起来，我这才看出那年轻公子几乎不会功夫，都是那个叫子青的把他们送到公子面前叫他出手教训。混乱中，我只想奔过去查看爹爹，几次险些被刀剑伤了，一个不稳，便撞在桌上，翻了满桌茶水，然后就被一双手扶住，居然是一直坐着的那位穿蓝衫的大爷，大爷眉头一皱说：‘姑娘小心，令尊不会有事。’——不晓得他为什么总是皱眉。我见累得那位大爷一身湿，心里万分过意不去，又看他皱着眉头，怕他生气，就偷偷看他的脸色，我才发现他手里的筷子少了一支的，蓝衫的大爷仿佛觉察了，向我点一点头。居然就笑了，我原以为他会一直皱着眉头，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轻易就笑了。”
　　对面男子心中冷笑，真是小女子，身陷囹圄自顾不暇，却注意男人皱不皱眉笑不笑做什么。沈沧海也觉不耐，微微眯起眼睛。
　　女子道：“那蓝衫大爷说得不错，没多久那些人开始求饶，那位叫子青的就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他们也得到教训了，便算了吧。大哥？你说呢？’ 那叫子青的明明是对年轻点的公子说话，不知怎得却总是看着穿蓝衫的大爷，穿蓝衫的大爷点了点头。年轻公子有几分不愿，说：‘这样的刁民，真应报地方官处置。刘清正也太懒惫了些。’”
　　沈沧海听到此处，心头一惊，刘清正是淮扬知府的名讳，想不到被那人轻易说出来。问道：“给银子的人是哪一个？什么样子？”
　　女子道：“银子是年轻公子的，后来蓝衫的大爷怕我们父女二人再给人欺负，才，才给弄开的。蓝衫的恩公……”女孩儿嗫嚅几下，她之前讲述口齿清楚，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忽然显出一派忸怩之色。
　　沈沧海了然道：“生得极好是不是？”女孩儿咬唇轻轻点头，又道：“也不尽是，不会功夫的恩公生得比他还好些……”
　　沈沧海掂量手里银子，捏住一角道：“姑娘，你瞧好了，他可是这样弄的？” 咳的一声运气，再看手里银子已经裂开两半。满座喝彩声，那女子脸红彤彤的，颇为惊讶，点一点头，“蓝衫的大爷确实是这样弄开的。”
　　沈沧海瞧那银子开裂处颇为粗糙，比之女子口里的“蓝衫大爷”显然逊色不少，不由暗叫一声惭愧。向掌柜的道：“他们往哪里去了？”掌柜的道：“过河了，天不亮就走了。”沈沧海突然起身，止住一干属下：“都别喝了，回淮扬！”
　　掌柜的忙不迭的打发几位官爷出去，回进来看见沈沧海待过的桌子空空，方才那男子也不见了，桌上两块碎银，显是沈沧海和那人留下的。

　　天高地辽，碧色连天。湛蓝的天空如水洗过，阳光穿透亮如乌金般的云朵，撒落下来。草原上悠扬的歌声，伴着淡淡芳草气息，如有若无，飞进人的耳朵里，鼻孔里。南华衔了一根草叶，懒懒翻了个身。
　　草坡的那一头，风吹来缥缈的歌声，“天上的流云阿，散了还会聚上，地上的花儿阿，谢了还会开放，心上的人儿啊，你我好像月亮和太阳，你呀永远永远也追不上……歌声婉转，又是甜美，又是凄凉。叫人心神俱醉。
　　南华一骨碌坐起来，喊道：“是阿荻么？”
　　草坡后慢慢转出一群羊来，羊群后面一名游牧少女，骑在马背上，不疾不徐随着羊群慢慢移动，那女子被无数白羊一托，如在在云端一般悠然。白羊咩声渐闻，伴着玎玲玎玲的铜铃声响，南华已跑下山坡，边跑边挥舞道：“阿荻，阿荻……”
　　“喂，想什么呢？这样入神？”赵祈不知何时驱马跟上来，推推马上的卫子青，满眼皆是喜悦光芒，“想女人么？”
　　卫子青咳了一声，缰绳险些把握不住，目光自远处悠悠飘荡的云彩收回来，看看身后马队，察觉赵祈话中戏谑之意，反问道，“小王爷可是以己度人？”
　　赵祈一下被说中心事，脸一红，扫过身后随行侍卫，侍卫们迅速别开目光，赵祈打马超出几步，料定没旁人听见了，轻轻捅他道：“真是的，你既知道，就不能隐晦些，给本王留一点面子。”
　　卫子青忍笑道：“小王爷已是桃花满面，容光焕发了，不知要多少面子才够？”
　　赵祈手里握着一只坠儿，道：“真是奇怪，想不到居然是她，白老鼠也有几分本事，靖王爷的人都看不住，居然把她乖乖带回淮扬了。子青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卫子青没有回答，轻轻叹了一声：“展大哥曾说过这天上的云彩，时如怒涛翻涌，时如山峦起伏，一夕一刻，云消云散，变化无穷。我此刻才知风云变幻四字的意思。”这句话仿佛又是在回答赵祈刚开始的问题了。
　　赵祈一听展昭，终于想起害自己出来挨冻的始作俑者，眉眼几乎立起来：“你还说他，本王爷哪里得罪他了，本王不过是昨天教训那几个小混混打得痛快了，对江湖事多问了几句，他就爱理不理的，还装睡觉，哼，当本王不知么？大冰块似的，本王还是出来陪你挨冻好些！”
　　卫子青险些失声笑出：“展大哥重伤初愈，精神自然差些，哪里就敢诓小王爷了。”赵祈余怒未消：“我倒觉得他没什么不敢的。他如今是一只病猫，到了包拯面前就变成老虎了，子青，你可要小心。”卫子青看着赵祈稍显狰狞的神色，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与此同时，睡在车厢里的展昭突然一个冷战惊醒过来。揭开窗帘探出去，看见青灰色城门上隐隐淮扬二字，一颗悬着的心不由放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