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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章十四)讲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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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四)
越是不想遇到的人,越是躲不过。巧合得都像是刻意为之。
宋齐班的位子在第二排正中,他拉了李优孟坐在正中的正中,说是视野好。第一排是领导和教师的预留位子。
报告厅里宽敞明亮,能够容纳两千余人。讲台上铺着深红色的木质地板,打了蜡般光可鉴人。天花板上一圈小照明灯从四面八方投递来暖暖的柔光,中间却悬着一组巨大的水晶吊灯,无时不闪烁着晶莹璀璨的星芒,冷艳奢华。
有五丈见方的白色幕布从讲台顶端缓缓落下来,而后屋内照明暗下一半,不知从何处投射来彩色光芒,照映在白色幕布上,凝聚成幻影般的图案,显现的是各色逼真极了的风景画面。
李优孟一边四下观赏一边默默赞叹。直叹这时代充斥着不可思议。她想,临走时一定要带点儿“电”回去,“电”可真是个好东西。
乱哄哄的学生已经全部落座,班主任们各自维持着秩序,大厅里渐渐安静下来,“窸窸窣窣”的嘈杂却总不能停歇。台上有人忙忙碌碌做最后的布置,环绕四壁的音响里发出“噗噗噗噗”爆破般的试声。水晶吊灯亮了起来,只照出正下方讲台那三尺之地的白晃晃光芒,仿佛一定要引着众人目光聚焦在那处。
侧门打开,一群老师模样的人互相礼让着走了进来,纷纷落座在前排。
借着未熄灭的微光,李优孟一眼便看到了顾若。事实上,并非她眼力好,而是顾若实在过于惹眼。因为他刚一出现在门内,满场子的学生中便炸开一片闷闷的欢呼声,所有的人都骚动起来,仿佛再也坐不住了,可是碍于班主任的呵斥又不得不乖乖坐在位子上,于是只好各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闷闷的欢呼声中充斥着无数个“顾若”。
这样子,让李优孟错觉是不是顾若才是今天的主角。
他穿着简洁的浅蓝色衬衣,淡粉色纽扣却成了点睛之笔。如此简单的衣着却分明勾勒出他的笔直身形和宽厚肩背,布料不时摩挲着他挺拔结实的胸膛,身体轮廓线条若隐若现,惹得众多学生血脉喷张想入非非。座位席上又爆发出一阵阵克制不住的低声惊呼。
他却始终表情淡淡,目不斜视,径直走到第一排中间靠右的位子上坐下,仿若根本没有察觉到身后学生们的躁动。
那位子恰就在李优孟的右前方,触手可及的距离。感觉呼吸都要凝滞了。他静静坐在那里,深棕色的短发散发出一阵清爽的气味,或者那清爽气味根本就是属于他整个人的。这样近的距离,甚至可以看到他耳垂上一刻很小的痣,点缀在那比常人要白净许多的皮肤上,别致得让人心惊。
从这角度看去,原来他的睫毛也是棕色的,又长又直,如他的目光般执着坚毅。鼻梁如山峰般挺直,薄唇泛着凉意。
近近看了一番,更是像极了龙尘伊。连表情都分毫不差。除了他总是吝惜笑意。
她看得挪不开眼,越看越胆战心惊。心口都要炸开,涌上一种泫然欲泣的感动。想要伸手过去,轻抚他脸颊……意识到这一想法在心底萌芽,她一惊,便又一下子慌张起来,手足无措,突然想要逃离。在他没有看到自己的时候,逃之夭夭。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看到顾若,都紧张得想要逃走。
而她也确实这样做了。不过并非她主动逃开,而是被身旁的宋齐拉着起身。宋齐表现得比李优孟更为激动,不知道被什么事情刺激到,仿佛在这里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他死死扣着李优孟的手,焦急地催促身边坐满了的学生起身,拖着她逃也似的往外走。“暖暖,这讲座我们不听了!”
奈何他二人的座位偏偏还在正中间,左右都坐满了人,越是心急,越是走不出去。宋齐急得快要奔溃,甚至开始低声咆哮,喝令那些无动于衷的人让开。这一举动却招来了班主任的注意。凶神恶煞的中年妇女赶忙从后面冲过来,拦住两人去路,大声责令道:“宋齐,都要开场了,你要去哪里?你……你的手在干吗?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在场的几千名师生的注意力都被这一动静吸引过来,纷纷投来目光,整个报告厅一时间竟然静了下来。李优孟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尤其不想在这个时候成为众矢之的。她用力挣了挣,默默抽出手来。
宋齐回头看她。她却下意识抬眼去看坐在前面的顾若。看到顾若似乎刚刚回转头去,看向讲台,表情依旧很淡。不知他刚才在看哪个方向。不知他是否看到被宋齐牵着的自己。心里不自知地一黯。
“我说,这两位同学,”前排正中的一个清矍华发却很有气势的老头转过头来,朝他二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坐下,语气中是不容抗拒的威严,“秦教授马上要入场了,赶快入座。”
班主任得此指示,一边推搡宋齐二人,一边俯首哈腰:“是是是,院长,马上就坐好,马上就坐好……”
两人没奈何地坐回座位。李优孟又匆忙瞥了一眼顾若,才转头去看宋齐。宋齐眉头紧皱,眼中有类似慌张或是不安的光芒,闪烁不定。他说:“暖暖,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李优孟傻了傻,却没有发问。不是不想问,而是不敢出声。害怕惊动坐在前排的顾若,害怕他转头来看她,如此多双眼睛看着自己,介时该如何同他打招呼?
即便要打招呼,也该在她心绪平复过之后。她此刻心跳如擂鼓,慌得不成样子。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即便是那天坐在他的车上,也不曾与他这样靠近过。那天犹可以趴在窗子上吹风,这一次却管不住自己的目光瞟向近在咫尺的右前方。
秦汝汶是个谢顶的老头,西装革履,一副趾高气昂模样。
他在台子上讲得慷慨激昂,意气风发,从二十四史讲到民国风云。不过这只是前半个小时。后两个小时整顿一番,开始讲他自己的人生经历,从少年求学讲到功成名就,洋洋得意。
讲着讲着,屋顶便开始“隆隆”作响,铺天盖地,像是有意要将秦先生的嗓音盖得严严实实一般,震得大家屁股下的椅子都瑟瑟颤抖。秦汝汶满腔激情正被浇灭,灭得那叫一个利落,连灰烬都不剩。于是脸色一暗,停了下来,撑着讲桌瞪着前排的历史学院院长,仿佛要他给个交代。
院长赶忙灰溜溜地跑上台去,先是陪着笑脸对秦汝汶恭恭敬敬鞠过躬道过歉,然后趁着那“轰隆”声间隙对台下解释道:“最近楼上新建的文物馆在装修,真是抱歉,影响了秦教授的讲座。那个谁……小郑,你上去跟民工师傅们说一下,请他们明天再来,啊……秦教授,抱歉抱歉,请海涵……”
秦汝汶脸上虽挂着不满,却还是大度地摆摆手,说无妨无妨。又等了一等,等上面的动静彻底消停下来,才继续开始讲演。开始还带着情绪,不过不出两分钟就又恢复了神采奕奕。
结果没过多久,楼上又轰鸣起来,声音还比刚才更加响亮几分,规律而高频的震动仿佛要直钻人心。座下一片唏嘘声,秦汝汶又黑了脸。
从楼上急急跑下来的小郑老师解释说,民工师傅们说明天还有别处的活儿,所以今天必须完成这里的工作。听小郑老师说下面报告厅有个讲座不能被打扰后,工头大哥表示没问题没问题我们加快进程很快就能做完。
于是这一次用了更大的力度钻墙。于是声音比刚才更强。
大家憋了二三秒,忽而哄堂大笑。
秦汝汶如受奇耻大辱一般,卷了书本就要走。这可苦了院长大人,又是赔礼又是苦劝,好半天才留住秦先生,然后又自己跑到楼上去与民工进行洽谈。这回终于算是安静下来。
唯剩了那水晶吊灯还在晃晃悠悠,摇摇欲坠。秦先生整顿了几分钟,才不情不愿地继续了方才的讲演。
许是因为被打断后兴致一扫而空,加之心里不满,于是再次开始讲演后,秦汝汶更显得高高在上了一些,鼻孔都比之前更清晰可见了。话语间不乏自赏自傲之辞。他开始讲自己在学术方面的建树,滔滔不停。
从头到尾,李优孟始终看着顾若后脑勺,心不在焉。包括刚才撼天动地的一场意外事件,她都全程呆若木鸡,仿若没有察觉。
从头到尾,宋齐也始终看着顾若后脑勺,咬牙切齿。
宋齐时不时观察着李优孟表情,李优孟却不曾有暇分神去看他。
秦汝汶还在讲,讲到当初是如何皓首穷经,焚膏继晷,不分昼夜地编写历史书籍。李优孟惊觉始终眉眼淡淡的顾若侧脸上终于显出一丝表情。那表情却是轻蔑,细微却明显。于是抬头去看那台上口沫横飞的讲师,见他果然是在说大话,头上毛发虽稀稀拉拉却实在并未到“皓首”的地步。
不禁也跟着顾若一起对他嗤之以鼻。虽然并未仔细去听那人学识究竟如何。
秦汝汶又讲,讲这两年来是如何游历名山大川,搜集各地图志,编成了一套从古到今绝无仅有的历史纪年大图谱,纵横五千年涛涛历史长河,瀚海拾遗。此套图谱又有幸被大家推为恢弘巨制,荣获了国际历史学界的诸多大奖。
顾若冷眼看着那人眉飞色舞演说,一言不发。李优孟看着他。宋齐看着她。
秦汝汶又讲起“梦想”与“奋斗”,言辞激烈,时而鼓励在座学生,说什么“只要坚持,梦想终会实现”,时而又狠狠唾弃没有远大理想的青年,讽刺说“人无理想便是枉活”。
他说:“你们看我,我就是你们最好的榜样!我从一无所有奋斗到现在,小有成就,全凭坚持梦想,不懈奋斗。所以,同学们,放手去拼搏,大胆去追求你们的梦想吧!”
话到此处,语调上扬,甚至挥起手臂配合了一个仿佛探向远处梦想的漂亮姿势,留出了足够的空档给大家鼓掌。大家也很捧场,果然掌声雷动。
李优孟却看到顾若没甚感情地牵一牵嘴角,然后起身径自朝紧闭的大门走去。这一举动并不张扬,却因他是顾若而显得格外惹眼。满堂掌声几乎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浅浅蓝色的背影,仿佛在集体无声发问:顾教授要去哪里?
最牵肠挂肚的当然是李优孟,险些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起了身离去。一回头却发现自己去路被学生们堵得死死,这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