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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章四十四)《牡丹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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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十四)
犹记得他离开前那一晚,暖帐里,红烛下,轻轻拥着对我说,孟孟,你现在画得出我的模样,那来生呢?
我说来生也画得出。
他收紧了手臂,说,那好,我一定不改变容颜,来生,你也要认得我。我们说好了。
文章到此便结束了。顾若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直到窗外天都黑透。到底是多大的执念,才会将梦信以为真。
因为放假了的缘故,学校里立马就冷清不少。第二天晚间的《牡丹亭》,倒成了冷清里的一大盛事。
因为听说是近年声名大噪的一个昆曲团,所以还未离校的师生们便纷纷慕名而去。李优孟心想反正没什么人认识,不如穿上自己前些时候做好的百褶流仙裙去看戏。要不然那么好看的衣服在这个世界里都没机会穿,离开的时候又带不走,可惜了。
这裙子除了布料不如及笄那年穿的那件,其他制式模样丝毫不差。穿好以后,看着镜子里的苏轻暖,忍不住觉得她跟自己还真有几分相像。但是……总觉得还缺点什么。左想右想终于想起来,是头上太空了。
于是梳头挽了发髻,又将那半支海棠簪子簪上。
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挤进音乐厅里时,才发现已经没有位子了。李优孟不由得热泪盈眶,心想原来二十一世纪的人也是爱戏成痴啊。
其实她误会了,老师们来看是因为学校给他们大把赠票,学生来看是因为临近放假了需要带女朋友来一个又高雅又有情趣的地方联系联系感情。总的来说就是一个词,附庸风雅。谁让最近昆曲大热呢。因为学校的票子不指定座位,所以就造成了现在这样人挤人的场面。
李优孟眼看找不到位子,于是决定到舞台侧面去站着观赏。抬头望见台上逼真的布景,栩栩如生的花草,潺潺流水,和亭台楼阁,被那数百盏彩色的小灯一打,真是说不出的流光溢彩,美轮美奂。心想,要是能把这一金碧辉煌的戏台子搬回家去,父亲指不定乐成什么样子。
转眼又一想,自己真是在这里悠闲得傻了,哪里还有父亲?父亲已经不在了。
思绪飘飞间,厅里灯光已经暗了下来,人声也渐渐变悄,台上的帷幕起了一层,还剩了一层。稍纵,灯光一暗,悠悠起了丝竹鼓乐。
帷幕渐起,出来了穿绯裳的小姐,和着青襕的老先生。第一幕戏叫做《训女》,先生教杜丽娘吟的是《关雎》。
“关关雎鸠,关关,关关……”听到这里,李优孟忍不住笑起。想起自己当年,是父亲亲自教的这首《关雎》。“关关是个鸟鸣”,这话父亲也曾讲过,但是那时自己顽皮,非说“关关”不是鸟鸣,“雎雎”才是。“啾啾,雎雎——你看,不是么?”那时父亲只眉眼弯弯地拍着她的头说,等到我们阿孟长大,不知要有多少君子来求……父亲一个也不答应,你说,好不好?她傻傻地说,好。
转眼光阴过,物是人非。不对,是物非人非。
台上不知何时已变了景象,幕戏转到了《游园》与《惊梦》。李优孟因为就站在台下,身上又穿着“古代衣裳”,所以不小心被音乐厅管理老师逮到了,问她说:“演员怎么自己跑出来了?赶紧回后台赶紧回后台……”说着便不由分说把她赶到了舞台一侧演员出场的帷幕下。
因为曲团人员都忙得不可开交,看到来了一个陌生人,严重影响了工作,于是又都纷纷驱赶她。被驱赶地走投无路,不知被谁推搡了一把,李优孟一个方向不准,踉跄着跌到了舞台上。
然后工作人员都惊呆了。舞台上突然多出一个人,观众也表示惊奇。但是奈何剧情正演到关键处,没有人敢打断。于是就看女演员硬着头皮演下去,李优孟硬着头皮一动不动装背景。
不过这样也好,李优孟心想,这个角度看戏真是得天独厚恰到好处,看得清楚听得也清楚,还能身临其境……于是就选择性无视了现场导演在一旁动作夸张面目狰狞地召唤她从假山后面默默爬下去的举动。谁家园林里没个赏花人呢,是吧?比方说杜丽娘的表妹什么的。于是李优孟开始若无其事赏花。
女演员唱腔一起,李优孟便心神俱宁,听了入了迷。曲辞写得真是绝美。
“那生素昧平生——”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做相逢无言……”
“惹下峰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
“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
“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警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愿君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
那丽娘梦中见过柳梦梅,便身心相许。这还不算,还为了这一段虚妄的邂逅相思成疾,断送芳魂。最神奇的是,待到起死回生,两个“素昧平生”之人竟然真能“再续前缘”。
李优孟唏嘘不已。唏嘘间,戏已落幕。演员谢幕的时候,有个凶神恶煞的人上来对她说:“你卸了妆来一下,我跟你谈谈扣工资的事。”
李优孟其实没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哦”了一声,以为是学校老师。等到人散了,她才恍然大悟,那人是把她当成犯了错误的曲团演员了。不由得好笑。
观众退场后,舞台上的灯光开始一盏一盏熄灭。李优孟这才能看清下面一排一排的座位,密密麻麻的,刚才应该是坐满了人,于是感到一阵后怕……那他们岂不是、都、都看见她的狼狈样了?
又过了一会儿,曲团的人也走了。音乐厅里突然就变得空空荡荡,所有的吵闹喧嚣都散尽了。舞台上虽说昏暗,却仍旧留了一盏顶灯,白苍苍的,在地上透出一片光影。借着光影,李优孟开始自在地欣赏起那些未来得及撤去的布景来……真可谓“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看着看着便感叹良辰美景不可辜负,于是轻声哼着刚刚学来的几句戏文,开始背着手来回溜达。溜达着溜达着,低头又看到自己的裙摆不甘寂寞般一扬一扬的,思绪飘忽着便回到了及笄那年……
也是雨丝风片,朝飞暮卷。
观众席的灯灭了,走廊的灯灭了,全世界只剩了一盏灯,照在李优孟的头顶。她闭了眼,循着记忆里的舞步,渐渐起了舞。游走在花草间,翩跹过断井颓垣……
没有丝竹,没有鼓乐。她自在自得,享受着一个人的宁静。回忆在宁静里滋生,如烟火流星,灿烂着划过脑海。依稀仿佛感觉到,龙尘伊的气息还在身边,就在不远的地方。但她知道,那只是错觉。眼角不自知地湿润起来。
思绪纷飞间,瞥到台下一个黑影。李优孟一惊,脚下一滞,便觉得头上有什么东西飞出去了,带着明晃晃的银光。抬手摸了摸,才发觉是那半只海棠簪子。李优孟定睛看到台下那黑影是个人,于是平静下来一点,弯身想去拾起簪子,顺便看一看那是什么人,不料眼睛早已被灯光晃得花白,脚下的事物一概看不清楚,错误估计了舞台边缘的位置,一步迈出去就直接踩空,“啊呀”一声就重重跌下去。
可能是直觉吧,李优孟就知道底下那人会接住她的。好吧其实是她正好一脚踩进了人家怀里。正心想着好像把人家衣服扣子给踩掉了,想说是不是该道个歉,结果一抬头却看到一道隐在黑暗里的红痕,和两道明亮冷冽的目光。
李优孟愣怔一下,愣怔间视力便彻底适应了黑暗,终于看到抱着自己的人是顾若,而他的左侧脸颊上,多了一道深深的血痕,新鲜的血珠一滴滴渗出,微微反着光,鲜艳光洁得如同纯色的珊瑚。
貌似是被她头上横空飞出的那只簪子划破的。
于是便忘了言语,也忘了从他身上跳下来。盯着那道触目惊心的红,第一个想法就是,这意味着什么?他原本只是长得像龙尘伊而已,如今连龙尘伊脸上的伤痕都要模仿过来了吗?这还算是巧合吗?隐约感觉到,命运中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在操控着一切。简直可怕。
想着,便抬手去碰了碰,又收回手来,摆在面前观察,仿佛不认得一般,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果真是血。
世间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李优孟从顾若身上下来,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簪子,擦净灰尘,小心翼翼检查过有无残损,才簪回头上,说:“抱歉了,伤了你……”
顾若蹙着眉看她。
“呃……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嗯。”顾若说,垂一垂眼,“我不知道你还会跳舞。也不知道你懂昆曲。”说完顿了一顿,似乎心里感到难过,低沉了声音道,“我都不认识你了。”
“我其实不懂的。”李优孟理一理鬓边碎发,“刚刚听了觉得喜欢,不知怎的就记住心上了。很美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说完笑一笑,“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顾若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这样问,深深看她,摇头说:“不信。”
李优孟低头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信的,你从来都是个固执又乏味的人。”又不相信失忆,又不相信穿越,现在又不相信前世今生,凡是他不曾亲眼见过的,都不信。还真是一个无趣的人啊。可是笨蛋,没有亲眼见过就不信啊,那你不信怎么会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亲眼见过呢?就譬如说现在,即使你不信,我也确实是穿越来的。
“那都是戏里的故事,只有像你这样的无知少女才会相信。”顾若又说,语气中带了几分笃定,可这笃定却又显得几分赌气。
“是啊。”李优孟点点头,不再解释。抬眼间看到他,想起自己明天就要走了,突然又有点不舍。“伤口要处理的。”她嘱咐说。说完又想笑自己,自从得知了他跟苏轻暖的关系之后,说话的语气里都带了些平起平坐的意味,再不像之前那样毕恭毕敬。
“嗯,知道。”顾若并没有察觉她的心理活动,反倒是越来越温柔起来,起初的淡漠刻薄正在不知不觉里慢慢褪去。
李优孟觉得气氛有点微妙,没再说什么,与他擦肩而过,离开了音乐厅。
第二天一早就跟宋齐赶赴了车站,离开前没再联系过顾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