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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章六十四)顾若视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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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十四)
这是顾若离开戒毒所的第一天。他急不可耐地寻到苏轻暖的住处,她住在一楼,隔着窗子,就能望见。
可是窗子上拉着纱帘。
朦朦胧胧看到一个身影,从里面走到阳台,坐在临窗的椅子上。风扬起纱帘的一角,他看到了她苍白如纸的面容。
起初,她的表情还很安逸。闭目坐了一会儿,却突然蹙起眉头,身体前倾,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和着呕吐物出来的,还有猩红的鲜血。抓着扶手的指节,都显出病态的黑紫色。
许是怕惊扰了屋里的什么人,就算万般痛苦,她也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来。一点一点蜷曲,一点一点瘫软,最后疲惫地跪坐在地上,无声无息地,抽动着肩膀。
直到有孩童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她才猛然起身,迅速地关上了阳台通往卧室的门,然后靠坐在门上,静静喘息。
帘子起起落落,什么都看不真切。但是心上的痛是真切的。
顾若站在窗下,握紧了拳。又看了好久,看到她捡起地上的报纸,看到她扶着墙站起,看到她重新坐回椅上,直到她差点发现自己,才转身离去。
顾若找到了路遥,质问她:“为什么食言?”
路遥温柔地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漫不经心回他:“我哪里食言了?”
“你说会把解毒的药拿去救她。”
“呵——”路遥嗤之以鼻,“你还真以为,这是武侠小说里的桥段吗?只要是毒药,就一定有解药吗?你太愚蠢了。她都已经肠穿肚烂了,怎么可能还有救?”
“你骗我?”
“对啊,我骗你。”
顾若打烂了身边所有可以打烂的东西,然后在将路遥狠狠推倒在地后,停止了动作。双手鲜血淋淋,开始不住地颤抖。身体里仿佛有无数蛆虫在爬,难受得想死。所有的力气都一泄而空,他抽搐地倒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
路遥惊惧地抱着肚子滚了一滚,待到疼痛渐渐缓了下来,并没有出血迹象时,才爬起身来,走到顾若身边,冷笑着拿脚尖踢一踢他的脸,恶狠狠地说:“你求我,我就给你药。”
顾若咬着牙不说话。额上冷汗成股流下。
路遥又冷眼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转身去抽屉里取出一支注射器,又从另一处拿出一些药品,混着自来水配成药剂,抽入注射器中。蹲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痛哭狼狈的顾若,说:“难受吗?”
顾若不说话,齿间透出殷殷鲜血。
“没关系,死不了人的。我当初,也是这样过来的。习惯就好。”路遥弹了弹注射器,逆着光线看那上面的刻度,“不过,假如我不在你身边,就没有人能给你这些好东西了,到时候你会痛苦得寻死,或者肝肠寸断而死,也不一定。”
说完,便一手按住顾若扭动的头颅,一手迅速将针头扎入他的颈动脉中,娴熟地将液体推进去。最初的一刻,顾若还在挣扎,渐渐的,却仿佛难以抵抗这针下的魔力一般,不再动弹,任由她动作。
很快,顾若彻底安静下来,躺在地上,紧闭双眼,仿佛安然熟睡,又仿佛苦苦忍耐着耻辱。只有末梢的神经,时不时带动着肢体痉挛一下。
路遥拍一拍他的脸,不屑地笑出声来:“顾若,原来你也只是个没用的凡人啊……呃不对,你现在,连人都不算,你,就是个鬼。”
七个月以前,当顾若将身陷流沙的苏轻暖救出,送去医院时,就已经得知,她的生命只剩下一年时间。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根本还来不及考虑那一纸“死亡书”的含义,就又接到了另一纸“死亡预告书”。唯一的想法就是,不能让她死。
不止是不能死,一点事都不能有。
要她好好的,好好的,其他的事情,才可以再谈。
抢救的过程中,大夫对他说,苏轻暖是慢性中毒症状,毒素已经随血液蔓延身体各处,多处器官出现感染甚至是早期衰竭症状。致病原因,应该是日常的饮食中长期含有该毒素。
遗憾的是,这种毒素的化学成分很罕见,是由两种自然界中并不存在的手性分子构成。应该是人工合成的药物。目前国际上还没有该种物质致病的先例,因此也就没有有效的救治方法。
顾若问,器官移植可以吗?
大夫摇头,一个器官还可以,但她的问题是,几乎全部器官都有受损现象。
还好,当下是抢救过来了。苏轻暖昏迷的时间里,顾若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握着她的手,每分每秒都关注着她身体的轻微变化。那些天里,他每天合眼的时间几乎不超过二十分钟。
终于有一天,苏轻暖恢复了一丝意识。顾若欣喜之余,没有忘记问她,是谁每天跟她一起起居、一起吃饭。
苏轻暖……不,应该是李优孟,李优孟混混沌沌,几乎是凭着潜意识在回答,白花花、宋齐、有时还有路遥。
顾若顿了顿又问,上一次人参皂苷事件,究竟是谁给她注射的药品。
路遥。
那么,在塞上古战场遗址,是谁指路,将她指向了流沙之地?
路遥。
顾若心一沉,狠狠记下了这个名字。路遥。
苏轻暖,你装出一副聪明洞彻的模样,其实比谁都愚蠢。蛰伏在身边的危险,你总是这样视而不见吗?
这次中毒事件,警方试图立案调查,但去学校里多方采证,并没有发现嫌疑人员。路遥也接受了询问,没有破绽。于是不了了之。
顾若却不能不了了之。他自己去找到了路遥。
没想到路遥对他却并不避讳,直言说,毒是我下的。
尽管已经猜到了,但听到她亲口承认,还是意外了一下。毕竟她只是一个学生,怎么会并且怎么足以下这样的毒手。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这件事情绝不像想象中那样简单,背后一定有着更深层的力量和隐秘。因为这罕见的化学药品,绝对不是一个二十岁的考古系学生可以做出来的。
“是什么毒?有救吗?”尽管想到很多,但他第一句话这样问。
“有倒是有的,可是我不想救。”
顾若深深蹙眉:“那你怎样才肯救?”
路遥不悦了,看了他好半天,越看越暴躁,说:“为什么?你不是应该先问我,‘为什么要害她’么?为什么不问?为什么只问怎样救她?”
顾若苦笑。都这个时候了,什么都不重要,救她才是最紧要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过后再谈。可是也明白过来,路遥是想要人关注她的“为什么”。
她心里必然藏着事情,并且,驱使她成魔,驱使她做偏执疯狂的事情。
“其实我的本名,不叫‘路遥’。”路遥垂眼,看着脚尖,声音同思绪一起,飘忽到很远的从前,“我姓‘姚’,‘姚遥’。”
顾若闻言猛然一惊,抬起眼看她:“姚遥?”
“是。”路遥点点头,笑开,“怎么,听说过我的名字,是么?”
是听说过,很久以前,听苏轻暖说过。并且,关于她,还发生过一件可怕的事情。
“哦不对,应该不止听说过吧,我们还见过面呢。怎么?不认得我了?这么健忘啊?还是说,我长得太平凡,根本不值得被人记得……”路遥说着抚上自己的脸颊,抚了一阵,突然恍然大悟一般,笑开,“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我的脸,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那年我的脸毁了,哦对了,你见我的那次,刚好是我脸毁了的时候,难怪你不认得。后来,我就去换了脸,很贵的,怎么样?现在,好看吗?”
顾若没有说话,静静听她颠三倒四地讲着。
“我跟苏轻暖,从小就是好朋友,我的妈妈和她的妈妈是同事,家又住得很近,我跟她从幼儿园到小学,一直是同学,关系好得不得了。这个,她跟你说过吧?直到十一岁那年,我父亲生病死了,然后妈妈改嫁,然后我们离开了那座城市……
“我们两个学习都很好的。不过她好像总是更好一些,大家也更喜欢她一些。大概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吧,家境也比我好很多。不过这都没关系,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她对我好,我也对她好……
“她跟我真的很好,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哪里都比不上她,哪里都帮不上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跟我做朋友。后来才明白,女生嘛,无非就是想找个不如自己的同伴,来衬托自己的优秀,呵……
顾若反感地蹙蹙眉,心里明白眼前这女子有多狭隘,因为苏轻暖并不是她想的这样。
“后来我搬去了另一座城市,我们两个还一直保持着通信。所以顾若,从你一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我就是知道你的。她给我寄来好多你的照片,每次都会问我,帅不帅?我说帅。当然是帅的啊,怎么会不帅呢?我的生命里,都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美好的男子。当时我想,不急的,命运不会辜负我的,终有一日,我也会遇见我自己的幸福。
“可是,可是……你知道我遇见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吗?幸福?呵!想想都可笑!
“她在信里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今天在十字路口碰到顾若了、今天顾若回母校来玩了、今天与顾若擦肩而过了、今天同顾若表白了、终于跟顾若在一起了、顾若顾若顾若……她到底知不知道,我根本不关心不想知道她跟顾若的事情!她有多幸福,何必要展示给我这个悲惨的人看呢?她偎在你怀里柔情蜜意的时候,你们可知道,我在经历着什么?
“我的继父,对我和母亲拳脚相加。终于有一天,他气死了我的母亲,然后……□□了我!□□,你明白吗?那时……那时我只有十五岁……
“那时我想,也许我生来,就是用来给苏轻暖做强烈对比的。她在笑的时候,我永远在哭。
“我就这样活了两年,这样下贱地活了两年!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都不知道,该向谁求助。这种恶心的事情,也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可怜吗?顾若,你说,我可怜吗?”
确实可怜。顾若心想,但也可怕。她把遭遇的所有悲惨都变成仇恨加在了苏轻暖身上,那个唯一当她是朋友的人。无非是因为心中扭曲的嫉妒。
“后来发生的事情,你就知道了吧?十八岁那年,我,在继父施暴的时候,失手杀死了他。我感到害怕,所以打电话给苏轻暖,因为她是我那时唯一能想到的人。后来她连夜赶来我所在的城市,我当时还感动了一下。我求她帮我,帮我清理血迹,帮我逃走,可是她、她居然叫我去自首!顾若你说,这是一个‘朋友’该做的吗?我才十八岁,才刚满十八岁,就要去坐牢、甚至是被枪毙吗?她怎么可以这样要求我?”
顾若深深蹙眉,像是对她的逻辑感到奇怪:“叫你去自首,是想你能从轻发落。”
“放屁!”路遥突然怒不可遏,“杀人罪,怎么从轻发落?再从轻发落,又能有多轻呢?我才十八岁,又无依无靠,以后的路还长,如果再背上罪名,要怎么做人、怎么活?她就是存心要看我倒霉!”
“你太阴暗了。”顾若说。
“我阴暗?你说我?”路遥失笑,手指指一指自己,又颤巍巍指向顾若,“我正常得很!最可笑的是你,顾若!整个事件里,受伤最深的明明是我,是我!可是你赶来以后,却将她揽进怀里,那么心疼地安慰她,说没事、没事……就好像她受到了什么伤害似的。受到伤害的明明是我!被硫酸毁容的也是我!为什么你们都不管我不帮我,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