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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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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听到淅沥的雨声,打在簾外的蕉叶上杂乱的碎响,早秋向晚的潮凉和着蕉绿浸进簾来。
不出所料,身上又开始一阵阵的发虚,冷汗之中夹着如飘在云间般绵软的乏力,半裹在衾间的裸露后背贴在凉簟上,脊心丝丝的湿凉,浑身上下,只觉丝毫也不想动弹。不觉中又伸手顺着胸口的伤痕缓缓的抚去,单衾下如黄土地上冲出的一道沟壑,随着手指渐渐的深了下去,手指也渐渐的几乎要陷入两侧的肉间。左忻收了手,不敢再摸。
还是伸手去勾床下的青瓷酒坛,记得先前扔在那里的,摸索了一阵,碰到坛沿勾了起来,才发现轻如鹅毛,里面已经空了。
惊云子说得没有错,他现在应该打坐,而不是喝酒,喝酒治不了他的伤。
一面想着,再晃晃指尖,确实一滴酒都没有了,便终于由那瓷坛落下地去,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勉强撑着坐了起来。
似乎自己倒没有刚才觉得的那么乏力,不由一笑。
翻开面前几上摊着的那本清心谱,翻到上次看到的那个地方,盘膝端正坐好,调息均匀,缓缓闭上双眼。
惊云子的清心谱效用极好,只是忒难练了些儿,所谓除杂念,大抵也只有惊云子那样闲云野鹤的行脚道人能修得进境了。
窗外的雨响着,淅淅沥沥,洞庭的那晚,雨也是这般响的么……
淅淅沥沥,只听到窗外雨响,昏灯之下人头攒动,有摇头的,有低头私议的,似还有人轻抚过他的额头,感觉得到长年练剑的厚茧划过的刺疼。只觉痛彻骨髓,已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在痛,全身都似浸在剧痛的沉渊里,铁水一般,冰冷,刺骨,夹着白垩的滞涩,只是痛…无法忍受的痛……
灯影晃动,他们在窃窃私议,救……没得救……得救……
如飞仙般的半醒半幻的飘渺中,恍惚着模糊的影子,桃花树下,堂兄英俊的脸上带着微微的孤傲,解开衣襟,露出白玉一般致密的胸膛,上面横满了沟壑一般深深的伤疤,他侧昂着头,背后阳光下的每一朵桃花都是他的一个光环,他被光晕笼罩着,每一道伤疤都是他的一面猎猎旌旗……
这是左忻的第一道伤,为什么会这么痛,痛入肺腑……整个生命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忍受这剧痛……堂兄的那些渺若云霓之上的清傲呢……
左忻猛然的惊醒过来,刚才想到哪里去了……洞庭春会?清心谱要练好,必须屏气凝神,心无旁骛,集中全部精力控制气脉在经络里的运行,行遍谱上的每一条经络,缓缓流过每一个穴位,方能疗得他的伤,让他的身体恢复得快些。最近每次打坐,却都是常常不知不觉便发现思绪早已游到了九天之外……洞庭会?为什么总是洞庭会?
只觉得身上已经很是疲乏了,便也提不起精神继续打坐,只想重新倒在竹簟荞枕上,听那窗外点点滴滴的蕉声。潮凉弥漫的清永秋夜。回想过来,其实自己并没有打坐许久,最多不到半个时辰,就倦了么……之前已经差不多在榻上躺了一天,倚在枕上读读书,小口呷了一下午的酒,其他什么也没干。何况运转气脉虽然需要集中心力,但也未必是什么劳神的活计,才半个时辰,就倦了么……记得惊云子说过,清心谱的效用,本来就贵在有恒,只有日日不断,用心调息,才能对他的伤起到真正的效用。只是清心谱寄放在他这里已经好几个月了罢,却连一半都还没有翻到,这几个月里,他在做什么?是的,大伤初愈,身子确实虚弱易乏,但也恍惚记得洞庭春会之前那些没日没夜练剑的日子……就为了洞庭春会争魁首,之前的三个月里他每天练剑都在八个时辰之上……当时其实也只觉累得几近虚脱,却仍然不断的练下去,练下去,练到自己都几乎毫无知觉,几如被剑带着在运转……如今这是怎么了?如何会这般的为这疲乏左右?洞庭春会之后,似乎整个人都变掉了……
终究还是合上书叶,倒了下去,如一摊泥一般仰卧在凉簟上,听着簾外滴滴答答的脆声。阵阵潮气浸进窗来,夜凉了。
钱塘会。
钱塘会就在半年以后了。
他们都这么说,钱塘会重新把洞庭春会的名分拿回来,什么都会好了。钱塘会总是有前辈高手参加的,能进前十,差不多便相当于洞庭春会的魁首了。
左忻知道,若能养好伤,以他的剑法,跻进前十,并不是一件太大的难事。
若是他能够每日好好的习练清心谱,在钱塘会之前,即使身体不能完全恢复,恢复到□□成总也不成问题。
窗外的雨淅沥的下着,打在蕉叶上,打在庭院的青石板地上。
伸手又要去拿酒。
还需要又如做贼一般避过下人的眼目,潜到地窖里去偷酒么……
为什么会这样?
又风从簾缝间挤进来,将清心谱吹开来,哗哗的翻过几叶。
只觉得疲惫,身上如被抽掉了筋络一般,软得几乎有些生痒的疲惫。
洞庭春会之前,他肩上的担子确实也太沉了些儿,全庄的人都希望六公子能够把魁首拿回来的,他当时虽不能说志在必得,也未必就全无这个信心。
那些昏天黑地的练剑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是麻痹自己为了练剑,还是练剑用来麻痹自己?
一切的目标,不过都是为了春会魁首而已。
春会魁首是个名分,仅仅是个名分而已,行走江湖,要的就是个名分。
来年的钱塘会,要的也只不过是个名分。
是的,钱塘会战过了,应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自洞庭会受伤,险些把命搭上之后,庄上便再也不提关于他的事,他知道他们的意思,不是怀疑他的能力,是想让他好好养伤。
十八年练剑,洞庭春会是他参加的第三个正式剑会,也是江湖上地位仅次于钱塘会的剑会。洞庭春会上,他败在慕容南的刀下。
是的,钱塘会若是胜了,他便是个江湖上名正言顺的少侠了,便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可以随便一句话乃至一个白眼打发掉的无名小辈。他再说出来的话,便也不是如今区区一个躲在深第高门里的年轻六公子的分量。即是那时决意告辞庄子,飘游江湖,也未必就如现在这样畏首畏尾,庄上也许会放他走的。虽然在这庄子里未免离经叛道,但庄上若是出了飘泊不羁行侠仗义的游侠,在江湖人的观念里,多少是件脸上添光的事……钱塘会若是胜了,虽然他还是他,但是他在庄上,在江湖上,就能说得起那么几句话了,也许对他至关重要的几句话……
只是……
雨声……雨声……
慕容南使的九环紫金刀,黑锦披风里暗挟着股劲风登上台时,他便已经感到,这是一场硬仗。
慕容南年长他二十余岁,多年的苦心修炼,为的也不过是个洞庭春会的魁首而已。
那一仗具体是怎么打的,到如今已经记不真切了,有时努力去回忆,去寻思,却也飘渺若云雾一般。
忆及那场打斗,留下的惟一的印象,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只出现的惟一景象,是挨了刀之后的那一刹那。
听到剑掉在地上发出的清脆一声,如瓷器打碎了,又飘渺得如在天边,感觉到自己渐渐的朝后倒去,如飞升,如睡在白云上……不,那感觉绝不美妙,是恐惧,来自灵魂最深处最本能的恐惧,如有爪子自心间一下攫紧了你……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左忻忽然的颤栗了一下。才发现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
睁着眼,在床上躺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坐了起来,胸口的伤终于开始发作,痛得厉害,伸手压住胸口,披衣下了床,开门出去了。
冷雨浇在身上,透髓的凉,让人感觉几乎要发烧。
地窖里的酒还多,起码看不到喝得尽的头。
回到榻上,起开封泥,抱起来接连灌了好几口。
这样的天,这样的伤,他不该喝酒的。
他知道。
钱塘会就在半年之后了,钱塘会一战,然后他也许便能解脱了,便能不再随时看着庄上人的脸色,便能有自己的生活……
远远传来城楼的钟声,二更了。
莫非又让这一晚在慵懒中过掉么?
坐起身来,翻开清心谱。
一切心魔似乎都紧逼了上来,半年后的钱塘会,即使现在开始心无旁鹜的精心疗伤,恢复到能重新开始练剑估摸也须四五个月,春会受伤之后到现在便没有碰过剑,之前十八年,剑几乎从未离过手。练到钱塘会前,能当得了一面么?
惊云子将珍藏多年的清心谱交给他,就是为了帮他快些恢复,他甚至希望左忻以后能与他同游四方。若是从接到清心谱时起就好好的运息疗伤,钱塘会之战其实本来是不成问题的。
钱塘会若是不能战胜,说不定还会受伤,这情形,还会继续持续么……
一时心如乱澜。搅得胸口的伤更是隐隐生疼,身上掠过一浪浪的乏力。
翻开清心谱,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只觉得累,沉沉的涩滞的疲惫。
这疲惫是从哪里来的?
伸手拿酒。
再一次记起来了,几个月来,永远重复的,就是这个过程。
一口口的呷着酒。
他不知被叮嘱过多少次,他这样的身体,不能多喝酒的。
洞庭春会倒下去的那个景象一遍遍的在脑中显现。
轻软如飞升,如躺在云上,感到自己在渐渐朝后倒去,心如被恐惧攫紧,爪子尖利得刺疼……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眼前云雾散开一般浮现出一幅场景。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檐上滴下珠线一般的水,潮气浸润着新蒙的窗纸,带着中庭竹木的清涩香气,渐渐透入明轩来,沾润了身上的衣衫。自己跪在宽大的紫檀椅子上,稚嫩的手握着饱蘸浓墨的羊毫,一笔一划的临着外祖父特地抄给他摹写的诗笺。扑鼻的墨香弥散在清淡的雨香里。
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外祖父的书院在当地是有名的,他只七岁时随母亲归宁去过一次,在书院住了不到半个月。
这幅景像之后十四年间似乎没有在眼前出现过,此一刻,却分外清晰,清晰得看得见外祖父毫下的每一划墨痕。触得到自己心间近乎怀着敬畏的专注,和如清雨浸润般的甘甜。
感觉到肩膀触地的震动,什么也不知道了。
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在那客栈的榻上,发着高烧,灯影摇曳,窗外下着暴雨,人影憧憧,全身似沉在铁水中一般的痛,痛入骨髓……天地昏暗都卷在一片疼痛之中……
只有那景象渐渐清晰,檐外的雨,明轩,垂着笔的架子,青花水丞,茧纸,浓墨的字贴……那墨浓得如乳般温醇……
外祖父……看到门外走进来的那个清癯而沉稳的身影,因饱学而显得严肃却透着慈爱的含笑面容……
“我留在这里读书,不走了,行吗?”他问道。
听到娘的声音,“傻孩子……”
雨一般的清醇。
十八年来,为什么没有想起过……
是真的没有想起过么?
似在拚命的回忆,却记不清了……
十八年的风魔般的练剑。
是剑练了人,还是人练了剑?
低头,酒已只剩了将要露底的小半汪。
为什么又想到这些?
明明从客栈的高烧中苏醒过来时,便已经恍然若梦了。
钱塘会……钱塘会之后他就能够自由了,就开口提得出离开庄子,飘游江湖的请求了……说不定能真的能和惊云子一道云游四方,说不定……在哪一天能找个书院,或是寺庙,隐居,读书……
是这样么?
一时几欲钱塘会就在明天,一觉醒来,携剑登台,战败了,最多不过一死而已,战胜了,回庄便提出离庄的要求……看他们允也不允……不允他也会尽他全力让他们允的……
庄上曾经有过出去飘游的人,都没有再回来,他能看到的留在庄上的人,都是勤谨的操持着日复一日的事务的人……哪怕不去等那钱塘会,现在便携剑出庄,一走了之,谁管得谁……又何必要什么名分……
伤疼得越来越厉害了,只得重又缓缓的平躺下去。
这伤不好全,他哪里也去不了。
哪里也去不了。
疗伤……疗伤……
窗外的雨,中庭里,蕉叶上,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缓缓挪动到榻边,启开刚才堆在床下的另外两坛酒的封泥。一股浓郁的清香飘了出来,都是上等的陈酿。
累了,很累了……何必再想那些劳神羸身的事情……
一醉了之,梦里柔乡,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问,便是尘间至乐……
日日得此一乡沉醉,还何须去管其他呢……
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
抓起一坛往口里泉一般的倾去,汤汤水水的洒了一枕一榻。
自喉至胸,登时窜起股浓烈的辛辣,激起阵微微的颤抖,裹着无力的酥软朝全身弥释开去,似在凉簟上呻吟的挣扎,如梦如幻……
连胸口加剧的隐痛也在那迷蒙沉幻中渐渐显得渺漠而不真切了……
雨声还在响着,阶前蕉上,脆声如玉,渐似丝般的轻渺,如蚊远去……
秋夜长复长,夜长乐未央……
丁亥五月廿一
北川子于塘朗山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