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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安宁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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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斐振向我的求婚,我并不感到意外。我知道这个男人喜欢我,或者爱我,都一样,因为我搞不清楚两者的区别。
我会答应是因为两个原因,一是因为他没有如别人般,说我们结婚吧,或我爱你想和你共度一辈子之类的话,而是直接把戒指带在我手指上说,长安,婚礼在四个月后。
我一向不喜欢那些过于隆重的承诺,它们像浸在药水里面的实验品,凝固缠绕着时间延拖着它的生命力,然后缓慢的腐烂。一点一滴,消失,或者不忍目睹。
也许他其实真正想说的是那种天长地久的肉麻话,但是为了让我答应才用那种霸道干脆的语气。我想这一点比较可能,因为他还顺便送了我最喜欢的郁金香。于是我便没有拒绝这个无可挑剔的男人的理由,更何况他还带了我最喜欢的花。
我笑了笑,举起手看了看那枚灿烂的钻石戒指。它像星星一样沾在我的指间,露珠般的冰冷。
我说,哦。
他看着我说,长安,你能不能像其他那些平俗的女人一些,惊讶,欢喜,或者感动到哭。
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和我结婚了。我语气像蝉翼轻纱。
他满意地笑了,点燃了烟,深蓝色的Gitanes盒子,幽暗的像深夜绽放的兰花。
我望着他,继续微笑。
眼前的这个男人喜欢看我在雨里漫步,安静地煮饭,淡笑地听他说烦恼和我不懂的生意事情。他常说,长安,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寂寞的孩子。你无声无息的像朵莲花。
而我,能不能和他度过一生,其实从未想过。也许,不怎么在乎。
你高中时候,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忽然问到。
怎么?想要反悔?我笑起来,靠在舒服的沙发上。
有很多朋友吗?
是啊,学校的公主,女孩子讨厌我又喜欢我。男孩子喜欢我,还是喜欢我。
哦?他笑了起来,洁白的牙齿在冥暗的咖啡厅里显得格外的明亮,像月光下静躺的镜子。
然后我想起了宁安。这就是第二个答应结婚的理由。宁安。
眼前男人好听的声音诉说着他的校园生活,而我,微笑着静静冥想。我已经很久没想起她了,很久很久。那些过去的日子像是在远方教堂来回摆动的大钟,发出低鸣和沉厚笨重的回响。
我没有过朋友,只有宁安。
但即使有些画面已经被层层灰尘覆盖成厚厚的堆积,我依然记得宁安突破午后阳光的声音。她说,长安,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寂寞的孩子。
***
高中的校裙没有摆动,也没有晃荡的美。它只是块深蓝色的棉布,拖着或挂在膝盖上面。下面的腿即使是健康的麦色,在寒冷的冬天看起来依然惨白。倒是和粉笔很配,我第一次穿上想着。
教室是由声音堆砌起来的。墙上的壁报,粉色蓝色红色黄色,被白日灯反映得刺眼。每个颜色如发出杂声般的喧闹,听过去却是学生们齐声的手表,嗒,嗒,嗒,嗒。做笔记翻页的轻柔声,沙,沙,沙。闭上眼睛,仿佛听到即将逼近暴风雨,水珠打在了屋顶上。然后,安静。微微的安静。
上课时我喜欢在簿子上面画着奇怪的花纹,然后用手指把它们抚摸成模糊的雾团。那些荆刺和花瓣在一片片铅色的云团里暴露着,就像我们在冬天里露出的肤色,微弱的冷痛。
老师的粉笔跌在脸上,她说,长安,你在做什么呢你,把我刚刚念的东西背出来。
我看着她,轻声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然后两只手按在空白的习作簿上面,看着她。
手心透出了汗,我拿起来用它擦了擦我的杰作,继续扩大花纹。完全无视她看着我的冷冷眼光。这种情况,每天上演一次。到目前为止我都能答出她的问题,这让我变成了坏学生。
高二紧张的上课时间,没有用在笔记听课上,第一宗罪。
考试成绩不错,第二宗罪。
家里有钱,第三宗罪。
于是,没有起伏的存在着,谁也不曾注意。长安只不过是名单上的两个字,成绩单上的数字堆砌起来的模糊人影,上课时漂浮在空中的叹息。灰色的。
不知道那个画家说过,艺术所反映的,都是一个人的内心。那些难以理解的条纹,和不断伸展的烟雾,可能就是我的倒影。不是抽象,不是后现代主义,只是真实。表现出破碎,和幻影般的天真。
也许我真的是寂寞了,在其他女生看着我纷纷议论的时候我想。虽然早已习惯在食堂里一个人在角落吃饭,下课时去厕所或者在座位上发呆,回家时看着夕阳拉长自己的影子,但是有时候那种惊人的安静足够让我发疯,我曾经非常严重的怀疑如果这样下去会不会变成哑巴。
高二下学期宁安变成了我的同桌。班主任语文老师是个瘦瘦高高的女人,嘴唇很薄很长,抿成一条长长的绯红线。她喜欢把学生根据自己的爱好坐在一起,于是我和宁安一块儿坐在了左边的靠窗位置。我仍然不清楚她究竟更加讨厌谁。
安宁是彩色的孩子。我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
即使她的头发经常因为汗而贴在额头上,即使她的耳朵的洞一共有八个,即使她的指甲油是像酒一样的暗红色,即使她经常在上课开始十五分钟气喘喘的赶到说,对不起我迟到了,然后被罚站很久时间。在我眼里,她还是纯洁得像蓝天白云一样,或者彩虹般的缤纷。而我,是暴雨前覆盖整个天空的云层。轰隆轰隆的来,然后在她的色彩之下寂静消失。
第一天她把脸颊撑在手里,转过来歪头对我说,长安,是很好听的名字。
字和你一样,不用大惊小怪。我淡淡说道。
你知道我?
谁都知道。
高二三班的问题学生,翘课,打瞌睡,有时候浓妆,有时候素面朝天,嘻嘻哈哈和乱七八糟的混混在一起。和我一样是好几宗罪,混沌地形成面前这个女孩。但她是有声音的,回荡在山谷的铃声般,丁玲丁玲,在教室里不断蹦跳着。三班可以没有长安,却不能没有宁安。
长安。宁安。我喜欢。她轻轻重复,嫣然一笑。
我无言,转身看着窗外淅沥而下的雨。的确很好听,我想着,闭眼睡去。
***
有些事情的变化,自然的犹如那些爬满墙壁的藤蔓,它们终究会渐渐的覆盖了整个苍白的油漆。那些因岁月而留下的隙缝和因为潮湿而掉落的影迹,终有一天会被葱绿的叶子冥幽地遮住。我可能是那堵墙,也可能是那些茂密的叶子。它们也有可能,是宁安。
长安,这首歌很好听。
长安,我不会这道题。
长安,陪我去剪头发。
长安…………。
宁安是个怕寂寞的孩子。我再次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
在校园的草坪上趟成大字形时我望着天空,湛蓝而透明,大海天空连接在一起,刺得我眼睛发疼。然后她的笑脸出现在我眼前,很白痴的笑脸,真的,那种毫无尘埃纯洁的眼神,正是我最不喜欢的。它们真实的一纤不染。
我坐起来说,不要来烦我,我很忙,你不是有其他的朋友么?然后转过身,完全无视她委屈的眼神。
但她却把头靠在我的背上。温暖的如冬天的第一道阳光说,我没有其他的朋友。长安。我们一样。
我冷笑,你没有朋友,是讽刺还是嘲笑呢。全班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你的。
她定定地看着我说,你,长安。默默的孤独。而我,在热闹之中孤独。人群那么大,那么拥挤,我在那么喧闹的地方,几乎都会窒息的死去。但我看到你就知道,长安,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寂寞的孩子。
半晌,我说,宁安,我不会成为你的朋友。
但我已经是你的朋友了。她笑。樱花的笑容,新月的眼睛,清澈的像深山里的溪水倒影着月光。
***
夏天,所有的事物都因温度而膨胀着,上升着。阳光变得如刺刀,在陈旧的街道照了下来。那些该死的白衣服反折着光更是让人睁不开眼睛。
宁安拉着我的手穿梭过大街小巷,或者,是我拉着她的手走在阴凉的地方。我记不清楚了,有很多事情,我都慢慢遗忘,它们就像那些在阳光下飞舞的尘埃,一秒闪烁着明亮的光丝,下一秒沉淀消失。但是宁安的手我记得,她的每一个表情我都记得。
她喜欢在校园的草坪上张开双臂,转头咧嘴一笑地说,你看,我在拥抱天空。
夏天热的时候她提着水桶被罚做清洁,在空荡的教室只剩下我们两人,我看书,等她回家。我经常看宁安的侧面看得发呆,她的头发因为流汗而贴在脸颊上,顺着轮廓的线条而弯弯曲曲的。阳光的金粉染了她一身,每丝金光都在她的背上跳舞。她边拖地边哼一些我不认识的歌,她说,长安长安你再等一下我马上好了我们等等去吃冰淇淋,啊。我并不回答,只是继续看书,或者回答谁要吃那种东西你快点我没时间。
放学后我回家,她陪我到家门口前一条马路才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回家。我每次看到黄昏把她的身影拉成长长的一条灰线时候,都感到有什么东西抵达喉咙,要咬住下唇才会停止。我知道那叫做难过。
宁安,也真的很孤独啊。
于是那个暑假我们飞奔在城市里,彼此展翅。孤独的候鸟,变成双的。那些在我课本作业簿以及日记上黑白灰色的线条,仿佛被揭开长久的封印,蔓延成缤纷的颜色,爆发在整个天空上。
***
如果可以,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你,长安,坐上火车直到英国。宁安说,她和我背靠背在她家的后院坐着乘凉。她的长发披在我的肩上,如黑色的瀑布流泻而下。我们赤脚踏在石地板上,宁静安详。
坐火车到英国…干脆搭公车到巴西好了。
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我要和你乘上刷的亮亮的红油漆火车上,上面有白色的餐桌和银色的餐具。我们盖着毛毯,聊天,看着外面逐渐暗下的风景和往后飞逝的树。然后,入睡。这样一天又一天,我们经过西藏,看在指尖灭绝的佛光,经过印度,看菩提树绽放的白色花朵,走过欧洲,听那些曾经云消雾散的战火的呢喃。入睡,醒来。入睡,醒来。走过春夏秋冬,如过了几千万个世纪,再苏醒。便是烟雨蒙蒙的伦敦。
我听得入迷,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说,好的宁安,我们去。
转身,她已入睡,如婴孩的睡在我肩上。我垫着她的背,缓缓的闭上了眼睛。遥远夏夜的星空,传来的浩瀚的摇篮曲,摇荡着两个安详的女孩。她们笑着,宛如绽放的昙花。
***
你最近和谁在一起?母亲问我。
我抬眼望着她。那是一个精致的女人。光滑的额头让我想起清朝满族的贵妃,她们隔离在一个由窒息的颜色形成的世界,枣红,黑金,绣蓝,幽紫。那些漠然的眼神透过纸窗的阳光静静的射来,如我母亲的一样。是幽蓝,或者深紫的,就连温柔也是冰冷。红黑金紫,正好也是我母亲喜欢的颜色。她仿佛天生配那些高贵的色彩,或者,只有它们配得上她。
我说,她叫宁安。
什么样的人?父母做什么的?
可爱,直率,迷糊和白痴。不知道。
别和她再来往。钢琴,书法,芭蕾和绘画这些课,你为什么没有去?就是为了和这种整天画着鬼一样的浓妆,抽烟翘课的女孩子在一起么?啪的一声,杯子摔在桌子上。茶水被溅到我的脸颊上,淡淡的清香,铁观音。
我并不惊异母亲知道宁安是什么样的人,或者应该说,在大人眼里是什么样的人。母亲要强好胜的个性,长年以来把她变成一个尖锐的人。不知道她是高贵的冷漠,还是冷漠的高贵。她甩门而去,留下我一个人看着空荡的客厅。抬眼望去,发现全都是黑檀的家具,张牙舞爪,安静的延伸着,发出冷清的味道。
我忽然很想念宁安的屋子,那是旧得快要掉下来的房子。木头的桌椅面上有粘粘的油迹,昏暗的灯光照到的一切都是橙黄的色彩,里面晃摇着蓝色的影子。宁安的父母憨厚而温暖,那些不应该那么早出现在他们脸上的皱纹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我拿起电话拨号,宁安低低的声音, 仿佛从彼端传来。
她说,长安,我怀孕了。
***
医院的走廊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宁安抱着膝盖倦在长长的板凳上。白灯光惨惨的照下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想起校园的午后,空气飘荡着洗发精的香味,还有阳光照耀的旧纸气息,她托着下巴歪着头说,我喜欢这个名字。
宁安。
她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如荡漾在宇宙的夜晚。下面是眼圈,有点红,有点痛,有点酸。她说,长安。然后掉下了两滴豆大的眼泪。扑簌扑簌,我依然记得那眼泪落下的声音,扑簌扑簌。大痛。
那个男人呢?我握住她的手腕问道。下巴和嘴唇微微的颤抖。
他…他…走了。宁安被我抓得发痛,咬着下唇说着。
走了?宁安…你…。
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我…长安…。你不要生气。
松开了她的手,上面有被勒红的线条。我们对看了半天,我才发现因为长久以来习惯了她在旁边围绕,并没有发现那些小小的变幻。什么时候开始,宁安不再涂指甲油,耳环全都取了下来,四个在我这边。她的下巴变得尖小,眼睛睁大地看着我。很多思想在我脑海里流畅而过,最后我觉得也许深蓝色的手镯会很适合她。我笑了笑,转身去付了手术费,把宁安推上了病床。
在走廊上点燃了我今生的第一根烟。蓝色的Gitanes,父亲口里经常夸赞不绝的某个少爷给我的。我呛着,咳出了眼泪。哭得惊天动地。
***
长安,为什么你会有这个名字?夏末时候,我和宁安躺在她软而旧的床上,她问。
墙壁上一共有三十九个污点,壁纸歪歪塌塌的落了下来,看得出是粉红般的乳色,有点温暖,有点颓废的样子。我呼吸着枕头上的味道,那是衣服在阳光下被晒了很久才会有的气息,好像还有金光的踪迹。
安,即祥,即静。平安,也许,不安。都可以。我转身说。
唔。她轻声回答道。长安。我们有罪么?她温柔的按着自己的小腹,眼光有点迷蒙。
人之初,性本恶。别想太多了,跌倒爬起,人生就这样过了。
他…是酒吧里的吉他手,人很好。有温柔的眼神和低低的语气。我喜欢他,只是不知道。宁安把头埋在我的背上,双手小心翼翼的拉着我的衣袖说道。空气可以感觉到微微的幸福,然而因为过期而发酸。我很想问,不知道会怀孕,还是不知道他会走。
我们,还能够坐火车去英国么?她问道。
嗯。去看雨滴如何落在大笨钟上面。我叹了口气说道,望着从有点破烂的窗框照进来的阳光。或许,夏天就要过去了吧。
宁安睡在我的怀里,如猫一样倦着微微打呼。
***
耳光落下的时候并没有感到特别的疼痛,不过我绝对不认为那是因为母亲手下留情。她的手是惨白的,美到像从教室窗外飘落下来夹在书本之间的花瓣,它在我脸颊上绽放,然后留下粉红的影子。接着又是一杯茶泼来,很烫。我甚至害怕我的皮肤会因此粉碎然后噼里啪啦的掉落下来,摸了摸,没有。
身边的阿菊和张妈紧张的低叫着小姐小姐,母亲冷冷地看着我。
你从家里拿去的钱用到哪里去了。
我在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说不说话?
你以为我不知道,拿钱去帮那个女孩子堕胎。是谁堕胎?你还是她?啊?说啊。
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那句话一直回响在我耳边,发出了某种奇妙的组合,尖锐缓慢带着冷漠,无比温柔的从四面八方覆盖过来。天空轰隆轰隆的,下了夏天最后的一场雨。然后一缕缕的金光透过厚厚的窗帘直到我身上,苍白而冷漠的脸。我跌倒在地,额头碰到了茶几,却没有哭。
没有狡辩,没有眼泪,也许我真地变成了哑巴。至少为了宁安也是值得的。
***
隔离三天。曾经说了的再见,永远都没有实现。
母亲为我的房间开了锁,递上来的是新的手机。黑的索尼爱立信,冰冷的触碰,发着暗亮的光泽和新的气息。我往上推,它发出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通讯录是空的。新的号码。曾经全被抹煞。
那个女孩子走了。她父亲升了职,迁移到北方去。母亲说。
我疑惑迷茫地看着她毫无表情的脸,然后一字一字地说,你说什么。
她父亲升职,北方已经安排了住处。他们走了。
我仰头看着她,皱眉。努力的搜索脑海里某个片段。
我爸在墨立公司上班,我妈开了家小吃店。高二最后一天宁夏笑嘻嘻的递上了冰棒说道。他们会很喜欢你的,等一下我们去我妈的店去吃好吃的。
不到几个月的事情,回忆起来却如过了好几个世纪。我茫然,看了看母亲,然后奔了出去。墨立,那是父亲的公司。
***
宁安。宁安。宁安。
我穿着拖鞋跑了出去,几天没有到外面的我看着白天竟然有微微的晕眩。
夏季未完的时候,地上仍然热得发烫,。那些似乎永远不会干的衣服仍然在风中飘荡着洗衣粉的香味。不是很新的地区在我奔跑经过的时候,扬起一阵阵的灰尘,或者黄沙,它们形成了淡色的雾。我仿佛又看见那些在白纸上面勾画的花边,缠绵悱恻的向我扑来,而我只是逃避,喊着。宁安,宁安,宁安。
在我扶着墙壁感觉心脏快要爆炸的时候,终于看见了远方的车子。车水马龙的街道,四处人声鼎沸。
宁安—我喊。
她的头缓慢的转过来寻找声源,然后,仿佛时间停止了一样,我看见她眼中的泪珠滚滚的流下来,它们不再是扑簌扑簌,而是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响声。她把脸贴在后窗上,张大嘴巴想说什么,我仿佛听到那在喉咙深处的干燥声,发出寂静的呐喊。
长 —— 安———
声音回荡在整个喧闹的城市里,不到几秒便被覆盖。那句“安—”的声调一直敲打着我的脑海。我追逐着车子,在模糊的视线之中看到了她托着下巴对我淡淡的微笑,她拉着我的手穿越过整个城市,我们依靠在她家的后院里乘凉啃西瓜,她可怜兮兮的对我说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她说,长安,你一定是世界上最寂寞的孩子。那些画面一一重叠,变成眼前我们之间越来越长的距离,然后支离破碎的消失。
我追着车子跑,仿佛宁安依然牵着我的手般。我想说宁安你别走啊你走了高三我和谁同桌啊,谁陪我回家或者在课上打瞌睡靠在我身上啊。宁安我还有很多话没跟你说,我其实一点都不嫌你烦也不讨厌等你打扫完才回家的。如果你回来我会帮你一起擦桌子拖地然后买冰淇淋给你吃,宁安…你回来啊……宁安……
我跟着车子跑,眼泪在身后变成了一朵朵的尘埃。宁安的脸似乎放大了成千上万倍,那悲伤欲绝的表情遮住了整个夏天的太阳,她探出身子到窗外,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三千青丝不断地在她脸上徘徊,城市中一朵黑色的罂粟。
她一直喊着,长安。长安。长安。我到如今都能记得她的声音,像是连续不断轮回而渐渐破碎的丝,一缕缕的拉长随着夕阳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端。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摔倒在地,膝盖出了血,一点一滴地染红了灰尘,染红了在阳光下的黄沙,一朵朵的血花。
***
其实在遇见长安之前的我,并不是寂寞。我趴在高三的书桌上想着,寂寞是曲终人散后的安静,长久以来的一个人,叫做孤单而已。
花边不再出现,我的本子上一直很干净。然后,高考,大学。我的眼光被无所谓的数字年代单词化学组合填满,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后,睡在大的出奇的床上我才会想起宁安。
— 我喜欢浓妆,这样谁都看不出我的心思。但是你不喜欢,所以我不画了。
— 在舞台上唱歌是很棒的事情,我真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来听我唱,我会告诉所有的观众,这是我最重要最好的朋友,今天来为我捧场。
— 长安。我们一起考大学吧,然后永远都不用分开了。以后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有点破旧的法式楼,有古老的花纹楼梯石头的阳台。我们可以在上面种满你喜欢的郁金香,和我最喜欢的菊花。我们看着它们在夜晚绽放,然后数着星星入睡。
— 长安。我不知道会这样的,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 他对我很好…是个很温柔的人……
— 长—安————
我枕着丝绸做的枕头,眼泪掉在上面形成了一积积的水花。被子上精美华丽条纹像是充满了毒汁的蜘蛛网,渐渐掺满了思念,我在其中缓慢地挣扎死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再次的重生。这样,也活了下来。
后来我也交了很多朋友,如果能够这样称呼的话。我和他们走过白桦树走过大学的银杏小道,也许笑,也许安静。有时候我望着天空张开双臂会对他们说,看,我在拥抱蓝天白云。但是没有人拉着我的手奔跑,从来没有。
他们喜欢向我倾诉,我在宁静的夜晚里面微笑着聆听他们的爱恨交织。沉默不语。
他们说,长安,有你真好。像个大姐姐一样,我真喜欢你。
我笑笑,那是因为有时候已经懒得讲话。我想只有宁安才会不看脸色的死缠烂打地向我问东问西。而我也只会回答她一个人。
然而谁都不曾问我,长安,你最希望的是什么?你最讨厌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拥抱天空?为什么?长安依然是一个由不同颜色数字而形成的人影,和曾经的花边一样,依然是灰色的。
母亲从来都没有因为内疚而告诉我她到底把宁安父亲调到哪里去,她是个可怜的人,我早已学会原谅,而她却还没有,或许永远不会。她忙着为难父亲的情人以及向我隐瞒所有宁安的消息,即使我们过了不久也搬了家。唯一能够安慰的是,至少宁安一家经济方面的收入增加了。不过这种想法让我觉得自己很像母亲,于是自厌。
有时候闭上眼睛都可以感到那个夏末的黄昏太阳照在脸上的灼热,每一块砖石都几乎被晒红了极点,炽热得好象会一触即化而变成滚烫的碎末。我穿着拖鞋,在城市的一角哭喊着一个名字。而那个叫我名字的人的脸,却逐渐变淡了。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一家杂志做平面设计,薪水不高不低,但足够让我在周末的时候四处游荡并且填饱肚子。我喜欢在露天咖啡馆里点饮料,然后看那些穿着校服的女孩子手牵手的跑过。她们笑着闹着,欢乐的颜色飘荡在整个城市里。有时候我写她们的故事发表在少女杂志上面,之后便会收到她们的信,上面说,看了很喜欢很喜欢。所有说不出来的感动和痛苦,仿佛就在这几个很喜欢之间,表达的一览无余。也是在这种咖啡馆下,我认识了斐振。然后四个月后,我会结婚。
看着手上的戒指我发现,我和宁安,甚至没有说再见。但有些事情,有些人,有些生命中最美丽的片段,在我们还没发现的时候无声的告别,再也没有出现。
***
从咖啡厅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斐振因为还沉浸在回忆之中的原因,心情显然很好。我们手挽手走在马路旁边,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清新而凉爽。我任凭这个男人牵着我的手,过几个月,我会随着他去天涯海角。
想去那里渡蜜月?他忽然回头微笑问我。
歪头想了想,我说,坐火车去英国吧?
在斐振惊异的眼光下我开心地笑了。然后他温柔地说,好,长安,我们去。
我想宁安应该也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坐成我熟悉的姿势,静静的冥想一个和她一样寂寞,经常毫无表情的女孩。那些回忆和她某个疼痛的部分在她的灵魂深处无声无息的躺着,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场盛大而颓废的花瓣雨,我和她依然穿着那傻不拉机的校裙,手牵手飞过整个夏季。
她可能会习惯性的落在脸上的一撮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去,然后微笑,并且逐渐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宛如多年前在我怀里的猫。
以后,在某个时间某些场合和生命的某个部分之中,我们会见面吧?
到时候我会告诉她,长安宁安,的确是很好听的名字。
我也很喜欢。真的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