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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节五 -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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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尹是他什么人?
从来,没人问过他,他也没想过。
一身灰袍的大夫靠在病床前的逍遥椅上一搭一搭地抽水烟,眼睛闭着,半睡半醒的模样,似乎一点不在乎他的答案。
恩人?师长?朋友……
或者……仇人?还是……
“吾不知。”
殢无伤静默许久,最终只有这样一个答案。
似乎被他料中了呢……
“哈,”大夫闭着眼睛笑了笑,挥挥手,“你先吃吧。面要冷了。”
奇怪的病人,
更莫名其妙的是……求医者。
后大夫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开门让人进来,又想着,好吧,这时候再想这点不是太迟了吗?
果然滥好心真麻烦不是?
“吾吃完了。”
“嗯,把碗筷拿下去。和小何说,吾要你去的,把给病人的肉糜端上来。”
殢无伤默默看了老神在在的大夫一眼,转身下楼。
上来的时候,手里换了个木盘,上面一只白瓷杯,再就是一个大白瓷海碗,浇了肉汁的白粥正袅袅冒着热气。
“……吾试过,他什么都吃不下。”
“嗯,你试过?是什么?”
“……”一点用水化开的干粮,还有肉脯。
殢无伤没有开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夫的动作。
只见他利落地拿过杯子,在床边坐下,顺手拉过两个靠垫把病人支得更高些,一手抱住腰背,再微微倾斜身体,好让人正好靠在自己肩膀上。杯沿刚凑到皲裂的唇边,苍白的唇便急切地吮吸起来,似是渴得急了。
殢无伤默然。
“哎哎,慢点喝啊……这蜂蜜红糖水还有点烫……”
“大夫。”
“吾姓后,号二生。你没见堂上挂的匾额吗,这是后家的一味堂。”
“……后大夫。”
“嗯?壮士,你就是真有话要说,也得等我喂完病人。万一烫到可怎么好?”
“……嗯。”
待后大夫仔仔细细地喂完水又喂了小半碗“肉糜”,已经是两刻钟之后。殢无伤并未觉得丝毫不耐,若非是他错眼,此时昏睡着的师尹面色虽然依旧惨白,两颊上潮红却似褪去几分。
“嗯,他应是经常受伤吧。”
“……为何这样说?”
大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那双细长的棕色眼睛看不出悲喜来,“吾诊治过的人多了,当然自有心得。昏迷不醒都能这么着紧吃药喝水,只可能是受伤经验太丰富,靠意志撑惯了的。”
“……”
“倒是你,明明就着紧他,怎么会什么都不知?吾问你他何时、怎样受的伤不知,伤了多久之后又如何被救的也不知,之前怎样受的伤也不知。壮士,吾说,你要不就别介意,让他自生自灭;要不,你过往该多留心些。真等人死了,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迟了。”
殢无伤骤然抬起头,灼灼盯着医者,医者也大喇喇地和他对望。
末了,反而是殢无伤先移开视线。
医者的眼神平静如冬日晴空,清明透彻,却让他有种触目惊心之感。
他素来敏锐,善识人眼相。但而今,先是看不清素还真的眼相,此刻竟连这位年轻医者的眼相也看得不甚了然了。
“吾要救他。”
“唉,”后大夫长叹一口气,平日里只有被称为“二先生”的他蛮横,今天遇到这位,比他更横甚多矣。“吾说了,吾救不了。这样心肺俱损气血两竭严重的伤势,一味靠医术,肯定不成。不怕和你说实话,后家世代行医,一味堂虽小,在行里名气大得很,这城里要说比吾更好的还真没有,不然,也真没胆子给你开门。吾又不是什么江湖高手……”他瞥了一眼剑者所配的墨剑,即使剑在鞘中,那酷烈寒意径自逼面而来。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不用练成多高的武功,成天在御风楼喝茶,眼光总是有的。
这位哪怕也受了伤,盛怒悲愤之下,要拍飞个苦命的大夫那是轻而易举的。若非如此,城里的医馆还真不至于个个都将他拒之门外……
可惜了,他却是一时心软没把持得住。
门外那人冷静到绝望的目光,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剑者默不作声地站着,过了一会,走到床边坐下,将病人冰冷的左手紧紧握住。
“吾少年时,父母亲族俱亡,又因身染怪疾而沦为囚徒,原以为一生不过如此……是他为我医治,授业于吾,传吾铸剑之术,又将吾从禁地释放。多年来,吾常为他做事。两年前,他因故离开家乡,便邀吾与他同行,为他护持。”
后二此时倒真正诧异了,“如此说来,他与你有大恩。而你愿为他一言而离乡背井,可见你对他之情义。但为何之前吾问你,你却说不知?”
“……吾在禁地中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他之小妹。待吾剑术有成离开禁地时,即鹿已死。多年来,吾对此事耿耿于怀,甚至曾因此而入魔三年,杀戮无数。数日前,他知自己已临死劫,便……写了一封信予我,告知……”
“告诉你何事?他小妹没死……?还是,他小妹是他所杀?”
剑者目光一冷,“你为何有此猜测?”
“哈,这没什么难猜的。”他轻咳一声,“不然呢,他既是你恩人又是你老师,你为何会对他一分无法释怀的恨意?”
剑者披散的白发微微颤动,一言不发,却是将那人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后二看在眼中,只觉得心头更是堵得难过。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吾想不出,一位兄长在什么情况下会杀死自己小妹,若非是天生的冷血无情,便必然是十二分的不得己。不过这种事,做了就是做了,什么理由,根本不重要。如此说来,吾劝你想开些。他也能走得平静点。这么多年来,你不可能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不想面对罢了。”
“吾不想他死。吾……”
剑者支在床头,以手掩面,似已说不下去。
“哈,这样又是何必?”他叹口气,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烟,“吾懂事起学医,又得异人授业,二十年下来算不得顶尖也是一流。勿怪吾直白,吾说他这伤势救不了,十停有九成九……无救了。喝了这服药,你带他走吧。大概还有半日,他可能还能醒一次,你想想有什么要说的。出门左转再走两个路口,第三个路口右转到头,那家店还实惠,你趁早替他准备吧。”
话说到这里,屋角忽然听到蛐蛐在叫,十月末的蛐蛐叫声,凄凉幽怨得简直淡定了,听在他耳中,和春日啼鸟没什么两样。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那强健的肩线似在颤抖。
他想,人要是到了这时候还不明白,那就最好永远都不明白自己有多爱。这是好事。想必,这人也不想你在他死的时候或者是他死后再明白的。
道理简单得很,情愿你恨,也好过你悔。
因为悔无可悔。
他的老师英俊风流潇洒到死,当年在御风楼里喝茶的时候总喜欢拿烟管敲他的头,敲的时候就这样告诉过他,人呢,聪明一世糊涂一世,哪种都是好的,怕就怕中途突然转了性。
可惜了,这种事往往由不得人控制;于是,这种笨人世上到处都是。
他老师是,他是,这位……大概也是吧。
他忽然想到自己根本还未问过这位的名字,“对了,阁下怎么称呼?”
“永岁飘零,殢无伤。”
“那他呢?”
“……无衣师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