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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还你个人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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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呢,你怎么不跟我抢着埋单,也太抠门了。搞了半天,你是专程来打我脸的!”
一别经年,我与小吴哥再次拥抱,我们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背,笑眯眯的表达着旧友重逢的喜悦。
我说:“哎,不错不错,你的肌肉没有以前那么僵硬了,看来这九年间没少历练。”
他也感叹,“你的脊柱侧弯比可比以前严重了一点啊,你是真没把规培医生的话当回事。”
随后我们哈哈大笑,八九年时光产生的隔阂似乎一瞬间就被击碎了。
但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相比年少时的赤诚,拥有一定的人生阅历之后,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玩笑话,其实都是深思熟、字字斟酌虑后的结果。只是我们打腹稿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几乎成了条件反射。
“小吴哥,你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呀?变化可真够大的……”
他埋头笑了笑,语气平淡,“经历了一个临床社畜该经历的一切,努力专研、踏实工作,一步步提高专业水平和薪资待遇……然后发现自己资质有限,再往上实在是卷不动了,只能向下兼容。”
“哦,所以你就兼容到我们这小破地方来了?”
我哈哈大笑。
我说,我当年给他那个拥抱,目的是鼓励他“医路向前”,没想到他这是“医路走向舒适区”。放弃了大城市、大医院,到我们G市这样的小地方,估计也碰不上什么疑难杂症,专业上面不可能有更好的突破和发展了。
G市第四人民医院,以前也叫“G市骨科医院”,它原本就是个以骨科闻名的专科医院,后来才发展成了三甲综合性医院。G四医的骨科在省内还是挺出名的,患者很多,手术也很多,我原本以为钱应该会不少。可他刚才跟我说,人忙钱也不太多。
“那你跑着来我们这窝着,图什么呢?”
他说,当然是图四医开出的百万安家费,这是很大的诱惑,更何况这个年纪破格当上主任,不知道羡慕死多少人。
按照吴越临的说法。他们这个行业,现在是越来越卷了。以前觉得读到博士出来差不多了。可现在,J一医大主任查房,背后跟着的一群医生,学历最低的都是博士。“向下兼容”的机会,也不是谁都能碰得上。
俗话说得好,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自从到了G四医,他忙归忙、累归累,但从心理舒适的角度上说,他日子过得比原来不知道要舒服多少倍。G市,大多数普通打工人月收入也就4-6K的样子,他一个月工资能拿几万块,该知足了。
“那倒也是哈,难怪,你以前龅牙秃头,现在玉树临风,果然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小吴哥这“业”算是立起来了,年龄也一把了,当然就要考虑成家。
说到这个问题,我就纳闷了,我说:“小吴哥,你本来脾气就很好,现在事业有成,皮相也捯饬出来了,你这‘花容月貌’我第一次相亲见到你我都自惭形秽。那医院里大大小小的领导还不得争先恐后地塞给你几个对象?各种女医生小护士,甚至患者,怕是成群结队地追着你跑。你这条件,还用得着相亲吗?”
他摊了摊手,指着我笑道,“你就是院办领导塞给我的‘白富美’呢。”
他说的是王阿姨。
我连忙问他,王阿姨是怎么跟他“吹嘘”我的。
他思索片刻,似乎在回忆,然后一脸认真地说,“这个小姑娘呀,是我闺蜜的女儿。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模样长得乖巧,小嘴特别甜,会哄人。这身材呢,一米五几,是矮了点哈,但人娇小玲珑。你想啊,你这么高个,身后跟着那么小小一只,多可爱呀。这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最萌身高差’。这小姑娘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华有才华,性格阳光开朗,也懂事儿,不是那种爱作妖的。她自己开了一家公司,会赚钱。她家经济条件也很好,父母非常开明,这家人很好相处……”
他复述完王阿姨的话,埋头笑了笑,目光温和地看着我说:“我当时也在想,条件这么好,还用得着相亲吗?”
呃……
我一头黑线。
“对不起啊,让你失望了。”
“谁说我失望了?”
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一时之间接不住,只得忽略它,转移了话题。
我问他,“第一次相亲你就认出我来了吧?你怎么当时不直接说呢?还跟我装不认识,搞得我现在好尴尬。你真的就是为了打我脸,让我请第二顿饭吗?”
他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片刻,他转身从座位旁边一个黑色礼品袋里,取出一包被封口袋包装得整整齐齐东西递给我。
我愣了一下,接下那包东西打开封口,扯出那件看着既陌生又眼熟的宝蓝色棒球外套,上面散发着淡淡的硫黄洗衣皂的味道。我的目光忽然变得迟疑,有些不敢去看他。
我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惊讶于这么多年了,小吴哥还好好保存着我这件外套。他人从J市大老远来到到G市,竟然还一直带着这件衣服。真是重感情。
另一方面又感到十分惭愧。我竟然没能认出他。尽管变化很大,可当年还是我跟王媛出谋划策帮他捯饬造型。我不该不记得。
还有他送我那件外套。
任凭我如何努力的去回想,都想不起当年他送给我那件黄色格子外套被我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也许是大学毕业时急匆匆追着狗屎去B市,没有好好清理宿舍衣橱就那么落下了。也可能是从B市回到G市时遗落在B市的出租屋内了……
正当我拼命回想那件衣服的下落之时,我听见小吴哥的声音,平静、沉稳又清晰。
“陈晨,我从前就对你挺有好感的,既然又遇上了,你愿意进一步跟我接触看看吗?”
我心中咯噔一下。然后愣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尴尬地笑起来。
“那个,对不起啊……”
我努力地组织着语言,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反复无常。
他毫不犹豫地打断我,温和地声音里透着一股沉稳和冷静。
“为什么拒绝?你以前不是说‘女生都喜欢身材高大、模样好看的男人,除非她自己条件不够才会退求其次。’,是我不够高,模样不好看,年纪太大?”
他说着顿了顿,半开玩笑的指了指自己的秃头,“还是说你不能接受我这副值得信奈的模样?抽空植个发就能解决的问题,我个人感觉,你并不在乎这些。”
“这些我现在都不在乎了。是我条件不够,退求其次都不够。”我有些无奈地回答。
他提起我以前自己说过的话,让我忍不住想笑。我说,我现在听见这话,就像当初我亲手打造了一副棺材,本来是给别人躺的,现在却发现,这尺寸刚好合适我自己。
“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是有点大病在身上的。谁找我,谁倒霉。咱们怎么说也是朋友一场,我不能坑你。”
我说着神情有些落寞,叹了口气,苦笑道:“不,别说我不该坑你。我谁都不该坑。我就适合单身。”
见他似乎不太理解,我只得向他大致说明一下。
“小吴哥,你听说过落水鬼找替身吗?找到一个替身之后,把人拖下水,自己就能上岸投胎去了。
我现在的感情状况就像一只急于寻找替身的落水鬼。我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但我无可奈何,特别着急着想找一段感情投入进去,这样我就可以抽出来了。可是我又很清楚,这么做的结果大概率会……”把这个被我拿来“过桥”的人坑死。
“明白了。”
他认真地听着我的解释,眼神温和又坚定,就像一位医生听患者讲述病情,他并没有功夫听你讲述太多的情绪和感受,而是很快从中找出有用的线索做出判断。
“我觉得你不用想得那么悲观。失败的情感经历确实会给人带来很多负面情绪,换一个人‘移情’,负面情绪也跟着过去了。只要你愿意和另外一个人共同努力,把过去的错误纠正、遗憾弥补,这不就好了?你为什么会认为,换一个人就是把负面情绪全部发泄在对方身上,然后你拍拍屁股走了。假如,你是这样的态度,换十个、一百个,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十分平静地说着,然后抬眸看了我一眼,“你还想好起来吗?”
“当然想。”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他点了点头,“如果你真的想上岸,与其找个不认识的人磨磨唧唧重新了解一番,十分艰难才能达成共识,你还不如找我。反正我单着也是单着,可以试试拉你上来。如果实在拉不动,那我就跟你说拉不动。”
他说完,看着我。那眼神就好像在问我,“怎么样?这提议不错吧?”
他这番话,实在太符合我的心意了,正是我当下所需要的。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然后才反应过来,我点头意味着什么。顿时就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说实话,我真的一点不想拒绝你的好意。我这会儿心里都快乐疯了,就怕找不到个傻子接我一把。可如果我这么利用你,实在太卑鄙了。你要是年轻五岁,我都不跟你讲这些虚的,你都都三十多了,趁着现在‘盛世美颜’赶紧找个合适的结婚,你又不是找不着,实在没必要跟我这瞎耗。”
他被我这句掏心窝子的大实话说得一脸黑线,“说来说去,你还是嫌我‘老’是吧?”
“没有,真没有。”我捂着嘴一阵笑,“作为朋友,我只是站在你的角度替你考虑、分析。”
“嗯,只值一顿饭的朋友,不敢劳你费心。”尽管他笑得十分温柔,但这并不妨碍他刻薄地挖苦我。
我连忙说,“现在是两顿饭的朋友了。”
“我希望还能有更多顿。”他微笑着,颇为认真地望着我,“你要是真的不喜欢、不接受,当我没说过。如果你是替我考虑,那你应该相信我,假如你不是我当下最优的选择,我一定不会坐在这里。上了一天班,比起吃饭,我是真的很想回家躺着睡觉。”
他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不假惺惺地拒绝了。
“小吴哥,跟你说话,我有一种用了开塞露的畅快感觉,大概是以前便秘太久了。”我哈哈大笑,然后朝他竖起了大拇指,“OK,就按你说的办,以后请多多指教,我尽力不坑你的。如果我坑了你,请你麻溜地把我甩掉。别客气。”
“你能不能别叫我‘小吴哥’,我记得你一开始也不这么叫我,是跟着你那位摔断手的同学才这么叫的吧?”
他告诉我,他不太喜欢这个称呼,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觉得不上不下十分别扭。吴医生、吴主任、哪怕是‘小吴’都比这强。为了矫正龅牙,他花了不少时间与金钱,一听到这个称呼,他总觉得自己又回到二愣子大龅牙的时代。他努力了这么多年,不想活回去。
他有些不满地皱眉,投向我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陈晨,你应该不至于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
呃……您可真了解我。还好,他刚才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自报了家门。
我尴尬地笑了笑,干脆利落的吐出三个字:“吴越临!”
“嗯,以后就这么叫。”他满意地点头。
为能让我们这种只有“两顿饭”交情的朋友,发展起来不那么费劲。也为了纠正我对他的称呼,别叫不惯他名字。他跟我做了一个约定。如果我一定要叫他“小吴哥”,我就必须像当年一样,给龅牙小吴同学一个温暖拥抱,以安慰他受伤的心灵。
接着我们一边吃东西,一边又闲聊起当年的事来。
说起当年,我最感兴趣的当然就是张翱医生、苏茜医生以及小吴哥这三人之间的八卦。
“我记得你那时候提过一嘴,说张翱和苏茜领证结婚了,那后来你真当上伴郎了?干爹也当上了?”我好奇地问。
小吴哥摇摇头说那两人都很忙,规培结束后分别考进了不同的医院,一个是儿科住院医师,一个是骨科住院总,说好的办婚礼,一拖再拖,拖到最后竟然就不了了之了。所以小吴哥随了份子钱却没有当上伴郎,直接越级当上了干爹。他那两个“干儿子”,大的7岁,小的也有5岁多了。跟两只哈士奇一样,非常擅长拆家。
“那苏茜姐可真是厉害了,工作那么忙生娃也没落下,还敢生二胎,真是女中豪杰。”我由衷感叹道。
小吴哥说,苏茜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甚至可以说有点儿洁癖。但两个孩子出世之后,她跟张翱的小家从“东西有点多”到后来进门一脚下去都能踩到几辆小汽车……她一开始还很炸裂,后来逐渐佛了。她会指着家里被画得乱七八糟的墙面自豪地告诉小吴哥,这就是人间烟火气,并奉劝他早接地气,不然这辈子算是白活。
我看着小吴哥眼眸含笑地讲述着,不得不佩服他内心强大,这得多少年修为才能做到这样侃侃而谈。哪像我,一想起狗屎只有满肚子毒怨,不愿意提及,却又天天都在回想。
“张翱还在J市第一人民医院,已经是创伤骨科的主治了。苏茜在J市妇幼保健院。”
“两口子都是医生,真不容易。”我思索片刻,忽然想起当年听护士聊起过的八卦,“当时我听人在聊,说张医生是张主任的亲侄子,规培结束之后肯定能留在J一医那种大型三甲医院,然后接张主任的班。有人羡慕苏茜姐,也有人说她知道内幕所以才总爱缠着张医生,甚至还有人认为苏茜姐缠着张医生未必是因为多喜欢他,而是想攀上张主任,多发表一些论文,混个一作……总而言之,苏茜姐不在J一医也挺好吧,张医生就像一只小肥羊,盯着他的人可多了。”
“谁跟你说的这些?护士吗?”听到我说的这些八卦,小吴哥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震怒”,他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总算知道他们一天到晚围在一块儿叽叽喳喳的都在说些什么了。”
小吴哥告诉我,并不是这么回事。当年给王媛做手术的那位张主任,不,现在已经是张院长了。他与张翱一点亲戚关系都没有,但他很喜欢张翱是真的。
随后,小吴哥告诉我一个惊天大瓜,其实苏茜是当时J市第一人民医院副院长的外孙女。他们都以为苏茜会考J一医。没想到她会去妇幼保健院儿童骨科。众所周知,儿科医生不好当。
“是为了张医生能有更好的发展刻意避嫌吗?”我问。
小吴哥笑道,“你想多了,J市第一人民医院不是那么容易进的,尤其是女性。考进去未必能分到自己想去的科室。苏茜从前就表示过想专攻小儿骨科,她就想好好当一个医生。对她来说妇幼保健院的小儿骨科比J一医更好。”
小吴哥说着,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子对苏茜的钦佩之情。
我之前听王阿姨讲过一些事情。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就是小吴哥,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按照王阿姨的说法,小吴哥跟张翱一样,规培结束后都留在了J市第一人民医院,是张主任悉心栽培的得意门生,做手术、发论文都带着这俩。所以G四医才会花费重金招揽来了这么一位人才。
但咱换个角度看,既然恩师有意栽培,并且这位恩师已经当上院长了,他却离开J市第一人民医院,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跑到我们这鸟不拉屎的G市躺平了?
这是有多想不开?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前途”和“钱途”之间务实地选择了后者……可我感觉不太像。
在这一刻,我忽然想起当年小王医生说的话。
“妹妹啊,你们还是太年轻了。你们不知道吗?苏茜会抢张翱的早点呀。所以,买给张翱不就等于买给苏茜吗?”
如果真是这样,这位可是当之无愧的“纯爱战神”了,恋爱脑顶级思维。我甘拜下风。
接着我们又聊了一些事儿,比如王媛。
我告诉他王媛可牛了,我这一婚都没着落,她已经二婚了。她的第二任老公比她小7岁。当时她带着三岁的女儿跑到马来西亚定居,并且找了个小男朋友,我还拼命劝她,幸亏她没听我的。
我现在跟王媛的联系很少,主要是我跟不上她的节奏,也没有她那种洒脱,慢慢地就活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只偶尔在朋友圈里,瞻仰一下她的飒爽英姿,然后给她点个赞。
听着我的描述,小吴哥眯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以为你会活成她那样呢。”
我愣了一下,想想也是。读大学那会儿,我的性格看起来是要比王媛更跳脱一些。那时候她还经常说我“影响”了她。王媛说,自从我喜欢上田垣,整个人慢慢地开始“变”了。我闺蜜、我发小,几个知情人,都这么说。就好像,我变成不好的样子,是他导致的。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田垣只是让我沉不住气、无法隐藏、现出原形。我打骨子里,就没有王媛洒脱,我看起来比王媛“莽撞”却比不上她勇敢。她总是比我更能直面自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