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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西瓜好吃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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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临煮的西红柿鸡蛋面,不仅得到了我的真传,他还自己搞了点技术创新,他应该是往汤里加了几颗我买来放在他家冰箱里的瑶柱,所以这面条吃起来不但有番茄鸡蛋的香味,还有一股瑶柱的鲜美。
我对此赞不绝口,很快就吃完了保温杯里的面条,坐在沙发上,一边打嗝,一边揉腿。
我揉的是我右腿的膝盖。因为脚踝实在太疼了,连带着半边身子都疼的发木。可我对此毫无办法,只能揉揉膝盖。
他瞥了我一眼,“脚很疼吧?”
“你怎么知道?我都还没开始哼呢。”
他笑了笑说,现在还没有到“好时候”,到了好时候,我自然会哼出声响。他所说的“好时候”是指凌晨12点以后,到3、4点,这一时间段美好而寂静的时光。
“这个时段从病房走廊上经过,就会发现每一间屋子里,总有那么几个坐起来揉脚或是揉手的。还有一些骨折部位靠上起不来的患者,睁着大眼睛瞅着你。打扫卫生的阿姨说我们这个科室什么都好,就是病房里掉的头发实在太多了……”
“不是吧……骨折还会脱发?”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我瞅了瞅他植过发的脑袋,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满头浓密的头发,笑道:“你们这个科室是不是有毒……”
吴越临说医生掉发,那是因为加班熬夜熬多了。骨科的患者术后掉发,大概是因为晚上疼得睡不着觉。他们这个科室的患者普遍脱发比较严重。以我这种程度的骨折为例,术后一周晚上疼得睡不着,那都非常正常。
“所以你吃饱之后,如果不是疼得受不了,最好先睡一下。把精神养足了。”
他说着,从我手中接过保温杯和筷子,拿去旁边的洗手间清洗。我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的场景似曾相识。
“喂,你还记得不,之前在山郎的时候,我崴了脚,教你煮面。当时我脚搭在凳子上,人往椅子上靠着,你吃完面蹲在旁边洗碗……情况和现在好像呀,就好像昨日重现了一样……”不过,我现在伤得可比之前惨多了。
洗手间里水声哗哗,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我说话。总之,他没搭理我。
片刻之后,他拿着洗好的保温杯和筷子走到茶几边,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将上面的水渍擦干,然后将保温杯与筷子放进他拎来的纸袋里。接着,他从那个纸袋里拿出了一个保鲜膜封装的透明塑料小盒子,里面竟然装着切好的西瓜。
“吃吗?”他问我。
“诶?”我本来都瘫倒在沙发上了,看到西瓜立刻又坐了起来,“我可以吃吗?”
“吃一小块是可以的。”他打开了塑料盒子,用里面的透明小叉子把一块大约麻将牌那么大的西瓜划了三下,一分为四,然后叉起那四分之一递了过来。
我连忙捉住他的手,张嘴就是一口。虽然也就指甲盖那么一块,但西瓜特有的清香甘甜滋润了我疼得发麻的神经,让我十分感动。
“昨天就欠着了这一口了。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昨天我等救护车的时候就该先吃几块压压惊。”所以,我觉得什么都不能“等”,但凡等待,必成遗憾。
他听我这么说,笑了笑,又叉起另外的四分之一塞进我嘴里。
我问他西瓜哪里买的。他说就在湖城花园A区大门左侧的那家“果柚鲜”买的,反季麒麟瓜。
“怎么样?这西瓜还甜吧?”他问。
我想也没想就点头,眼睛看着他手里面的小盒子,“甜,甜过初恋。”快点,继续。
他皱了皱眉,叉了西瓜的手往后缩了一下,“初恋?你初恋是谁啊?”
我愣了一下。
哦豁……看来没有第三块了。
我望着他手里的小叉子,遗憾地叹了口气。
我说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初恋还能是谁,是我说话没过脑子,甜,甜个锤子。多说一句那都是年少无知悔恨羞愧的眼泪。不过,我初恋虽然不甜,但我初吻甜……
说到此处,我抬头望着他手里的西瓜,嘿嘿笑了笑,哎,又有门了。
“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昨日重现?”他疑惑地问。
我没说话,只是笑,静静地盯着他手里的叉子上那一块西瓜,就像那天在山郎的青砖小屋前看着他手里装着米酒的杯子一样。我就等着,看他什么时候把这块西瓜自己吃掉……
我的目光在西瓜与他的嘴唇之间来回游移,静静地等待着时机,他显然看穿了我的心机,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出乎我的意料,片刻之后,他将手里那块西瓜连同叉子一块儿递给我。我有些犹豫,接过来迅速吃掉。他很快从我手中拿回叉子,又叉上最后那四分之一块给我。我又顺利地吃掉了。
很显然,这块西瓜,是他一开始就打算让我吃的。我已经顺利吃到,再多也没有了。于是我也十分识趣地没再要。
尽管心里多少有些遗憾,但我的脚实在是太疼了,也顾不上遗憾。挥挥手说:“行了,剩下的你吃吧,我已经吃饱了。”
他点点头,坐在旁边沙发上,又一次在我面前炫起了西瓜。但这次我已经不眼馋了。
我把镇痛泵夹在脖子下面,缓缓抱起了自己粽子似的右脚,随后,如同刚才挪下床那样,在他眼皮子底下上演了之前的高难动作。单脚站立,双手欧平举着伤腿,又慢慢地挪回了床上。他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你刚才就是这么下来的?你还挺灵活呢……”
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吃着西瓜,也不说过来扶我一把。我白了他一眼,慢慢地将自己的伤腿放回垫子上,然后给自己拉好被子。把阵痛泵往下按了一格。我说,你不是说半夜最疼么,现在八点钟,我打算先睡几个小时好觉,养足精神,半夜坐起来揉脚。
我说着,拉上被子舒服地躺了下去。他笑了笑,坐在沙发上继续吃他的西瓜。正好在这时候,有个年轻的值班医生敲门进来找他。
“吴老师,急诊有一位车祸纠纷的患者说腿疼,拍了X光片,看起来好像没有问题,但位片子放大看,胫骨近端有一条很细的透亮线……我不是很确定是不是有骨折。”
“我看看……”他将手里的西瓜放下,走到那位年轻医生的身边,眯着眼睛看对方递过来的手机。过了一会儿,他指着对方的手机屏幕说:“这是胫骨平台粉碎性骨折,你看这里,还有这里……让患者去做个CT和三维重建。人在哪呢?楼下急诊是吧?走,下去看看。”
他回头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我以为他要和我说什么,结果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之后,把茶几上了那盒西瓜端起来拿走了,带门走的时候还冲我笑了笑。
那一霎,我愤怒极了,我撑起身子,用山东话与他告了个别,“您慢走啊,吴老SHA!”
我听见门外传来那位年轻医生“噗嗤”的笑声。
吴越临问他:“小孙你吃不吃西瓜?”对方说,“吴老师我值夜班,红色的水果吃了不吉利啊。”
吴越临走之后,我本来是想好好睡个觉的。结果,刚躺下去没一会儿就被一阵尿意憋了起来。
我打电话给护工阿姨,她说她在超市里面,马上回来。她说便盆在床下面,如果我能拿得到,可以先拿便盆在床上方便,然后搁床下她回来拿去倒。
“行,没问题的,我应该可以……”
我挂掉电话后,慢慢地爬了起来。我原本想使用了刚才那招单腿支撑平移。但洗手间距离有点远,而且进门那里,我抬着腿好像进不去。我思前想后,决定拿便盆在床上解决。
这事儿想着觉得挺轻松。实施起来才发现这难度不亚于单脚单手俯卧撑,比我刚才抱着腿平移去沙发上吃东西可难多了。因为我的右脚不仅完全不能动,它还特别疼,根本没有办法成为着力点。我拿到便盆之后,只能用左腿右手胳膊来支撑身体,另外一只手得扒拉裤子、捏着衣服、扶着便盆等等。最让人痛苦的是,由于之前一直插着导尿管,这其实是我手术之后第一次自主排便。我感觉自己的膀胱好像没有“力气”一样。明明憋得不行了,摆好了便盆却半天拉不出来。
此时此刻的我,一如当年断了双腿蹲在厕所里用头顶着厕所门板的王媛。这简直了,撑了没一会儿,我支撑身体的右手胳膊已经开始发颤,左脚小腿肚子也哆嗦起来。肌肉紧绷抖动,则会牵扯着我受伤的脚,简直疼得要命。
就在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能完成这一艰巨任务的时候……病房门开了。我哆嗦了一下,刚酝酿好,又缩回去了。
因为病床前拉着遮帘,我不知道是谁进来了。我连忙将被子拉来盖住自己,声音颤抖地问,“谁……谁啊……”
很快,外面传来吴越临的声音,他说他刚才下去帮忙收了个胫骨平台粉碎性骨折的住院患者,“你不是说要睡觉么?疼得睡不着?”他说着就走了过来。
我连忙出声制止,“你……不要过来,我……我撒尿呢!”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但很快就走进了帘子里,一只手扶着我的后背,给我了我一个支撑点,一只手扶着我发颤的胳膊,语气平淡地说,“我帮你。”
“帮你妹啊!你走开!”我差点没被他给气得岔气,肌肉紧绷着整个人都在抖,我指着外面说,“你出去吧,我感觉膀胱没有劲,刚才本来已经酝酿好了……你开门进来给我吓回去了,你现在站在这里盯着我,不是要我的命么……”
我话还没说完,他忽然伸了只手过来,隔着病号服又稳又准地往我小腹上摁了一下。我替我的膀胱感谢他这一把关键助攻……
病房里安静极了,只听见水流极速冲击着便盆的声音,那简直太羞耻了。过了一会儿,他抽了张纸递给我。我淡定地擦了擦,眼瞅着他把便盆端去洗手间。我摊在床上,默默拉上裤子,盖好被子,那一瞬间我佛了。
他洗完了便盆,将便盆搁在我的病床下面。抬了跟板凳坐我床边旁看手机。我看他没有要走的意思,问:“你晚上不回家了么?”
他说,他跟我爸妈说好了,因为他周日不上班,所以今天晚上在这陪我。反正待会儿他可以睡沙发,还能去值班室睡觉。挺方便的。
“你现在能睡就会一儿。”他埋头看了看时间说:“你今天会很疼的。”
当时大概晚上八九点,兴许是是用了镇痛泵的缘故,我感觉这样的疼痛程度还能忍受,于是闭着眼睛睡了一会儿。
因为昨天晚上疼得一宿没睡,今天又“营业”了一个下午。我很快就睡着了。但睡得并不深,迷迷糊糊中好几次睁眼,看到吴越临一直在旁边椅子上靠着,一脸认真地看手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每次他发现我睁眼看他,就伸手在我脑袋上揉一把,我又继续睡。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我被脚上越来越剧烈的疼痛疼醒。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封印彻底解除了一样。
我的右脚内踝到膝盖这一块,简直就像被人锤烂了一样,疼到炸裂……
吴越临见我睁着眼,生无可恋地死死盯着天花板,说了一句让我特别绝望的话。
“现在11点都不到……”
我果断的按了一下镇痛泵。
过了一会儿,感觉没那么疼了。刚想继续睡,但镇痛泵的效果仅仅维持了不到五分钟的样子。又开始越来越痛。就像有很多人拿着各种钻子疯狂钻我脚。
这种疼痛感,让我想起之前在手术台上,那一阵敲敲打打的“装修声”。我含着眼泪拽吴越临的胳膊问:“上午你到底给我打了几根钉子进去啊……”
他埋头从手机里翻出一张X光片,指着片子告诉我。腓骨远端到外踝窝,钉了一块钢板,上面打了9根螺丝。内踝关节打了跟弹性髓内针到胫骨内,上面扎了钢丝、打了一根大螺丝,另外后踝也打了螺丝……
我看着他手机上那张照片,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总算知道现在为什么这么疼了。
我数了数,我脚踝上,大的小的,总共钉了十四根,电钻都该钻冒烟了,能不疼么……我也是此刻才完全弄明白,为什么他说我这骨折“还蛮严重”。
我本来还想咬紧牙关,坚强地忍耐下去。我觉得我可以,实际上,忍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开始破防。
“之前没有太疼,是因为腰部麻醉的药力没有完完全全代谢掉是吧?”我哭着问他。
“嗯,这只是一个因素,晚上会比白天更疼。”
“所以现在才刚开始?”
“嗯。”
“镇痛泵,基本上没有太大用处是吧?”
他摇摇头,说,镇痛泵的麻醉药物剂量很小。但还是有用的,主要用处是让我能缓一缓。如果没镇痛泵,他相信我现在应该不是在痛哼,早就开始哭爹喊娘了。
“愿这世上,再也没有骨折。”我攥紧了被角,哼哼道。
“那我不就失业了么?”
“求你失业!”
“你吃西瓜么?还有一盒呢……”他问,“刚才看你好像很想吃?”
“不吃!不吃!啊,太疼了,我要疯了,我再也不想吃西瓜了,我这辈子都不吃西瓜了,我只希望你赶紧失业……”我疼得脑袋都木了。
“好……吧。”
一整个晚上,我都在哭喊,让他赶紧失业。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想法。
但我美好的祝愿显然是不可能达成的。
当晚四医骨科病房据说还接了四个住院的。那位孙姓的值班医生,接病人接得手都软了,吴越临也被叫出去好几次。
我看着天花板,眼泪都要流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