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幻想大陆纪行》安塔列斯

2、我的终结就是我的开始

　　漫长的旅程还没有结束，在这里，在被女王护卫队严格把守的王宫西侧，在一座青灰色的石头砌成的拱门前面，押送的士兵停下了脚步，他们只能到此为止。身着黑衣的审判庭成员站在拱门后，等待着接手罪人。
　　一切的开始在这里终结。
　　奥妮克希亚无声地念诵着青苔斑驳的门柱上方镌刻着的铭文，把目光久久停顿在那模糊的词句之上。
　　近处，护卫队长完成了简单的交接，向她走了过来。
　　“请您原谅我，殿下。”
　　他跪在奥妮克希亚脚边，深深地低下头去。
　　奥妮克西亚低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向着他伸出手去：“我原谅你。”
　　护卫队长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那只小手，站起来默默地退开。
　　“请跟我来。”
　　外表威严的审判庭长走上前来，僵硬地朝着奥尔维加公主鞠了一躬。
　　奥妮克希亚没有说话，只是用轻蔑的眼光扫过面前的人群，她忘不了他们是怎样在王家法庭上明目张胆地践踏她的权利，把叛逆的罪名无耻地安在她的头上。不，她不恨他们，他们还引发不了仇恨这种重要的情感，她只是看不起他们。
　　她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或心虚或顽固的脸，这些王国最显贵的贵族和法官，他们也许还没有忘记，在前任君主还没有去世以前，他们是多么崇拜这位公主，对她表现出多么大的喜爱和赞扬；而今新王刚刚登基，他们就换了一副嘴脸，急于牺牲查理三世最心爱的女儿来同新王交换利益。
　　奥妮克西亚收回目光，高傲地扬起头，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穿过拱门，走过一条铺着碎石子的甬道，道路的尽头是一座小小的庭园，四周被高墙包围，只露出一片狭窄的天空。
　　庭院显露出荒废已久的残破，墙角疯长着无名的杂草，断了一只胳膊的雕像安静地矗立着，任凭蔓藤攀援缠绕；喷水池干涸了，露出乌黑的泥土和青色的苔藓。
　　奥妮克希亚的眼眶突然充满了泪水，她记起来了，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母亲曾经带着她在这里游玩，那时的庭院秀丽而雅致，精心种植着各种名贵的花朵。那一天的阳光非常明媚，侍女们或坐或卧散布在周围，就在那里，在那座小巧精致的喷水池边，母亲搂着她，微笑着听她用快活的童音讲述自己第一次狩猎的经历。母亲的神情那样温柔而充满慈爱，凝视着自己的眼神柔和中微微带着悲哀。那时候她不明白啊，为什么母亲美丽的眼睛会突然流下泪水，难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母亲伤心了吗？她惶恐不安地伸手想要抹去母亲脸上的泪痕：
　　“听我说，奥妮克希亚，”母亲把她抱在膝上，吻落在她的额头上，“你要记住，在你的血统中，有一个神圣的秘密，它就流淌在你的血液里……我亲爱的，亲爱的奥列加，别忘了我说过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奥妮克希亚抬起盈满泪水的眼睛向天空看去，初生的太阳迸发出万道光芒，在她的泪水间浸染出一片璀璨的金色。您想告诉我什么呢，母亲？关于我血统的秘密是什么？啊，为什么您要那么早离开我和父亲呢？
　　安娜·达·奴大，查理三世的第三任王后，消失在奥妮克希亚八岁那年。他们说她死了，死于一场来势汹汹的热疫。那场可怕的疾病如此凶狠，她甚至来不及见她心爱的女儿最后一面，她的葬礼匆匆举行，既没有悲痛盛大的游行队伍，也没有红衣主教主持仪式，她被安葬在威斯密斯特王家墓地，越过两位前任王后，紧挨着查理三世当时还空荡荡的墓穴。她的墓碑上没有王家纹章，只是简单的刻着一句：这里埋葬着王后和妻子，埋葬着一位国王的爱情和等待。
　　连接着花园另一侧的门开了，浑身叮当作响的护卫队簇拥着女王以及一班贵族走了进来。奥妮克希亚忍住眼泪，她知道，即使一点点的软弱和泪水都会在敌人心底激起成倍的满足和快意，她不能让他们如愿。
　　铺着红色丝绒的御座被安放在庭院正中，一块金线绣花的地毯掩盖了地下的荒草和泥土。玛丽安转身坐下，身后替她捧着后襟的侍衣侍从紧跟着替她整理好群摆。
　　前来观看处刑的贵族站在女王的御座两侧，气氛凝重，人们沉默无声。
　　“陛下，罪人已经带到。”审判庭长俯下身去，对女王禀告说。
　　玛丽安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带着居高临下的神情俯视着她：
　　“站在那里的罪人是谁？”
　　“奥妮克西亚·堂·卡洛斯，萨伏依女公爵，因为策划叛乱，阴谋反对奥尔维加女王而被判流放罪……除非女王的赦免，永远不能返回奥尔维加。”
　　女王庄严地点了点头，用无比严肃和冷漠的声音说：“奥妮克西亚·堂·卡洛斯，尽管你反对我，并对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但是我还是允许神父为你祈祷，你要向他忏悔你的罪。”
　　“我拒绝。”奥妮克西亚抬起明亮的眼睛直视着女王，继而用同样坚定的目光缓缓扫过人群，“无论你们用什么样的世间法庭来宣判我有罪，天主知道，我是无辜的。”
　　人群中响起轻微的呼声。
　　女王的面孔愈加阴沉，她对着旁边做了个手势：“开始吧。”
　　约翰逊·萨克森躬身跪在女王面前，举起手里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盏纯金的杯子和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
　　女王拿起匕首，划开手腕，鲜红的血流出来，很快注满了金杯。
　　约翰逊端起盛满鲜血的金杯，躬身退后几步，然后直起身来走到废弃的喷泉旁，把杯中的血缓缓洒在干涸的泥土上。
　　所有的人都屏息观看着，伸长脖子等待着奇迹降临，没有一个人发出除沉默以外的音符。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水池中没有丝毫动静，静静的沉默仿佛在嘲笑着众人。
　　人群中开始传来不安的异动。
　　玛丽安的面孔渐渐变得苍白，不，不可能，她是真正的女王，她的身上流着卡洛斯家族正统的血液，她继承了父亲的王位，也理应继承王家的一切秘密。不，她的血统容不得任何人玷污和怀疑！
　　女王突然站起来走下王座，飞快地来到水池边上，她伸出手臂，用匕首在胳膊上划出更深的一道伤口。血淅淅沥沥的流下来，很快□□涸的泥土所吞没，宛如雨水落进湖泊，没留下丝毫痕迹。玛丽安微微皱起眉头，汗水从她的额头上往下滴，脸色越来越苍白。
　　终于，干涸的水池中漾起微弱的光芒，如同涟漪一般扩散开去，又像冬季早晨的雾气一般升腾。一丝微笑出现在女王脸上。
　　众人发出惊奇的轻叹，而两旁的侍从赶紧冲上前去扶住女王摇摇欲坠的身躯。
　　奥妮克西亚出神地凝视着池中虚幻的水波，心中掀起狂风骤雨般的疑问。用王家鲜血开启的流放之门……一个模糊的认知使她浑身颤抖，却被别人误以为她因为害怕和震慑而发抖。
　　玛丽安满意的看着奥妮克西亚露出的异样神色，却转瞬被约翰逊附在耳边的几句低语改变了脸色。
　　“拦住他！不惜一切代价，绝不能让他看见她！”
　　“是的，陛下。”
　　玛丽安吸了口气，然后站起来，转向她的臣仆们：“先生们，你们知道，这个罪人——愿天主饶恕她，她以前是，现在还是我的妹妹，我明白你们有列席观刑直到结束的权利和义务，但我还是要请求你们现在离开，让我和少数几位被选定的人来完成剩下的事情。”她垂下双手，用虚假的怜悯目光看向奥妮克西亚，“作为女王和姐姐，我有这么做的必要。”
　　众人看着他们的女王，然后默默地服从了。
　　很快，庭院里只剩下不多的几个人。
　　玛丽安朝奥妮克西亚走过去，眼中闪着恶毒和兴奋的光：“呵，我的妹妹奥列加，你都不对我表示一声感谢吗？感谢我让你避免在众人面前发抖的命运，感谢我让你维持王家的体面和尊严。”
　　奥妮克西亚看着玛丽安，露出辛辣的嘲弄神情：“感谢你？陛下已经忘记了，正是你让我蒙受这样耻辱和不洁的罪名！哦，我的姐姐，是什么促使你这样做？是什么使你忘记了我们一起成长的岁月？忘记了我们身体里流着同属于卡洛斯家族的高贵血液？忘记了父亲临终的眼神和嘱托？忘记了你曾经也爱过我，把我叫做你‘最可贵的朋友和亲爱的妹妹’？难道仅仅是因为对权利的恐惧和……对那个我连看都没看过一眼的人的爱么？”
　　“住口！”玛丽安厉声说，脸上有被说中痛处的恼羞成怒。她气喘吁吁的退了几步，侧头对着旁边急促的说：“宣判吧。”
　　“是的，陛下。”约翰逊一躬身，随即上前几步，用他那惯常波澜不惊的语调说：“奥妮克西亚·堂·卡洛斯，萨伏依女公爵，策划叛乱，阴谋反对奥尔维加女王，作为女王和国家的罪人，被判——死罪！”
　　死罪？！奥妮克西亚猛地睁大眼睛看着玛丽安，从那绿色的眼眸中放射出惊人的怒火，即使是女王，也被这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地跌坐在椅子上。
　　只有约翰逊保持着镇定，这个有着石头般冷硬心肠的男人，知道需要快速的完成这桩卑鄙的勾当。他做了个手势，一个全身裹在黑色斗篷中的人摘掉斗篷走上前来，露出一张戴着黑色面具的脸和手中雪亮的刀斧。
　　奥妮克西亚后退了一步，她认出来了，那是王家刽子手。
　　刽子手向她走过来，在她面前跪下：“我请求您原谅我，我接到命令不得不这样做。”
　　奥妮克西亚看着，突然微笑起来：“我衷心地原谅你，我们的命运都不由自己掌握。”
　　刽子手站起来。
　　“那么，我该怎么做？”奥妮克西亚镇定地问。
　　“请到那里去，就是那个水池边上，您只需要在那里把您的头搁在高一些的石头上。”
　　“会痛吗？”
　　“我会尽量让您感觉不到疼痛的。”
　　“那很好。”
　　奥妮克西亚一步步朝着水池走去，那里，薄雾般的朦胧水波早已消失不见，重新又显露出池底焦渴的泥土和丑陋的苔藓。
　　你的命运在前方等着你，回来吧，我的女儿……
　　奥妮克西亚抿紧了双唇，心中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激动不安的神色浮现在她脸上，她的身体控制不住的轻微战栗着。
　　如果这道门需要用鲜血来打开的话……
　　奥妮克希亚提起还在流血的赤足，走进水池中。
　　啊～近处响起一声惊骇的大叫。
　　一圈炫目的光芒从奥妮克西亚的周围升起，迅速扩散开来，喷泉好像突然间获得了生命，活了过来，湛蓝色的水波荡漾着，像水晶一样焕发出梦幻般的光彩。
　　“阻止她！快点阻止她！”玛丽安从座位上猛地站起身来，声嘶力竭的叫道。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奥妮克西亚全身都笼罩在那瑰丽的光芒下，那光芒好像穿透了她，她的身躯渐渐变得透明……
　　“血统……”约翰逊喃喃低语。
　　女王脸色惨白的跌坐在椅子上：“这不可能……”
　　水池中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仿佛是灵魂的低语轻轻溢出那光芒的中心——
　　“别了，我的奥尔维加……”
　　人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随着光芒渐渐淡去，终至消失不见，庭院恢复了最初的平静，而奥尔维加公主，却永远消失在这个星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