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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回忆(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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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廷昭,意为昭昭于廷之意。
他的父母取这名字多半是希望他将来能凭自己的才干在朝廷上谋个好差事,不至于辱没祖先,玷污先人。
只是他们不会想到的是凌廷昭最后没有去做官,反而去做了道士。
凌家卷入朝中储位之争,而这站队没站好的直接下场就是家道中落。
家道中落之后,凌廷昭就去玄清山上当了个小道士。
虽然官他是没得做,但是做道士他倒是做得风生水起。
他不是那种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也不是那种混吃等死的游方道士,而是正经的修仙门派的弟子。而在这种年头,这样一个名号甩出去拍在别人头上,不知是要让多少人羡慕得嗷嗷乱叫。
别的不说,他当上了淳熙道人的徒弟之后,他姑姑的表弟,婶婶的堂兄,大嫂的堂妹,舅公家的远亲,反正那些七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在一夜之间冒出来了,而且他们的脸上都堆着相似的肉麻至极的笑容。
他的师尊淳熙真人来自五大仙宗之一的玄清山,在道上算得上是鼎鼎大名,是跺一跺脚就能让众道友齐来相助的那种。凌廷昭与师尊的另外两个徒弟纪栖真与沈谦也相处和善。
纪栖真嫉恶如仇,刚烈无比,做起事来也是风风火火,凌廷昭一直认为他应该去江湖上做侠客,而不是来这里做个念经打坐的小道士。沈谦性子温厚谦虚,看上去颇有诗书之气,平日里也多喜翻阅典籍,凌廷昭便觉得他该去做个儒生。
至于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天生当官的料,可惜时运不济,官是没得当了,只能来当道士。实话说起来,他们三个都不适合来当道士,但却都当了道士,可见世间的阴错阳差从未停歇过。而后面的事实更加印证了一点:人心的变幻无常,更胜天上那一弦冷月的阴晴不定。
不过目前为止,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地完美,完美到几乎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一般到了这种时候,转折点就该来了。
但一切事情的转折点都不会突然从石头里蹦出来,万事有因就有果,这所谓的转折点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埋下了底子。
淳熙道人对妖的立场一向鲜明,那就是坚决打击,绝不留情,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所以旁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位杀妖炼妖的道长会与和妖魔为友的徒弟。
凌廷昭偷偷养了个与他签了血契的蛇妖,而这在当时是被严厉禁止的。因为常常有豢养妖兽的道士堕入邪道,与妖兽一同修习妖法,以至于各大门派都严禁门下弟子豢养妖兽。
淳熙道人或许是知道这一点的,凌廷昭毕竟是他的徒弟,若是连自己的徒弟在养妖怪都不了解的话,那可未免太过大意了。他只是故意没有点破,一直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不知为何,淳熙道人的三个徒弟都觉得这位师尊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得多。
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面上也是肃穆无比,从无笑容,明明才四十多岁的年纪,可看他那副古板严肃的神情,却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
淳熙道人喜好下山除妖,而且多数时候都会拉着他的三个徒弟一起下山,也算是锻炼他们。
但是斩妖除魔并不是他唯一的目的,获得妖怪的尸身和他体内的内丹也颇为重要。
尸身往往可用于炼药,增加修为,内丹则可用于炼制法宝。
所以在这四个人看来,很多妖怪的全身上下都是宝贝,要是打碎了打残了,凌廷昭觉得淳熙道人会比妖怪自己都要伤心。
纪栖真干得倒是越来越起劲,仿佛浑身上下都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似的,凌廷昭却干得有些疲累。不说别的,他在除妖时也许不是冲在最前面的,但却是冒险最多的一个。
对付小妖自然是无事,可有时对付大妖,或者是一群聚居的妖怪,这样的非常之敌,就得用非常的手段。
而淳熙道人所使用的手段就是让凌廷昭去和这些大妖相处一段时间,尽可能地套出他们的弱点,又或者将他们引到布下陷阱的地方。
相处是个双性的词儿,它也分为好的相处和坏的相处。
坏的相处自然是不用提了,可这好的相处嘛……凌廷昭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要如何与见过大世面大风浪的那些大妖们怎么好好相处。
他更想不通的是自己的师尊怎么会像自己提出这样一个毫无道理的要求。
他凭什么认为那些大妖会被凌廷昭这么一个小小的道士玩弄于鼓掌之上?
对此淳熙道人只是淡淡道:“我相信你定能不负所托。”
在这种时候,他刻板而古朴的面容之上,终于透出了丝丝缕缕的笑意,连带着面部的棱角也仿佛柔和了不少。
凌廷昭自然是不得不感动了……
他感动得都要在心里骂娘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还是顶着头皮上了。
而他也头一次见识到,原来一条好的舌头比上乘道法更能救人性命。
他曾经扮作被无良道士坑骗的无辜民众,碰巧跌倒在河边,被河里的鱼妖姑娘所“救”。
他和鱼妖诉说如何被那些牛鼻子老道骗得家破人亡,这话编得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太相信,可是单纯的鱼妖小姑娘竟然相信了,而且还和他一起同仇敌忾起来。显然这边的鱼妖常受道士和附近渔民的袭扰。
欺骗老实人总让他觉得有些愧疚,但他还是非常尽责地从鱼妖口里套出了不少话,然后一回头一字不落地告诉了自己的师尊。
第二天,鱼妖的巢穴被彻底捣破,那鱼妖小姑娘看到他的时候还一脸的不可置信。
但是凌廷昭虽然觉得有些难受,但却并没有难受太久。
这条河里的鱼妖已经把七八个渔民都拖下水了,一个个大活人连一个气泡都没冒出来就沉下去了。他们估计连尸体都啃得只剩骨头了。之前也有过来除妖的道士,只是被这群鱼妖打得重伤而逃。
不是他们死就是更多的渔民死,就这么简单而已。
第一次做过之后,之后做起来就容易多了。
他也不知道淳熙道人是如何看出他在这方面的天赋的,但他的确没有看走眼。
纪栖真脾气暴躁,不够随机应变,沈谦太过老实谦厚,只怕连谎话都说不了几句。
想来想去,也只有他能胜任这样最肮脏也是最危险的工作了。
虽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比想象得还要冷血,但他还是会被自己的演技给感动到。
那些死在他手上的无辜冤魂有时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但他们只剩下一张张脸在天上飞了,脸上流着泪,滴着血,看上去煞是凄惨。但除了控诉和咒骂以外,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虽然这是老头子逼我做的,但我也只能在梦里和你们说抱歉了。
对不起,别再追着我了,你们已经死了。
他经常这样醒过来,然后擦擦身上的冷汗,继续睡觉。
纪栖真因此觉得他没心没肺,在暗算了那么多视他为知己好友的妖怪之后,他居然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睡得安稳。这样的人谁敢与之为友?
凌廷昭对此只是笑笑。
纪栖真这话说得倒是有趣,不过他好像忘了没有他在那边做烂人恶人和小人,这几个正人君子只怕连睡觉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一向老实的沈谦居然也在私底下与一只九尾狐相交,而且他还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所以老实人说起谎来,或许比不老实的人要更可怕。
不过他知道这些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搜集情报的工作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如此顺风顺水,也有几次他被大妖早早看穿,命在旦夕,幸亏他一直把他的宝贝蛇妖藏在他身边戴着的幽碧葫芦里,还有他亲爱的师尊与师兄弟在,他虽会落于千钧一发的险境,但却不至于无可挽回的陷入绝境。
如果事情一直这样下去倒是也不错。
可惜很快变故就来了,而且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来的。
纪栖真偷看了因如镜,预先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被师尊责骂之后更是整日惶惶不安,失魂落魄。
他之前只是有些烦躁,可现在却是喜怒无常,学着和他的师傅一样心事重重的,话都闷在肚子里,恨不得什么人不见,什么事都不管,上早课迟到,整日里不见人影,身上那股少年人的蓬勃朝气是没有了,眼里倒是多了几分阴郁之气。
凌廷昭一开始倒是不以为意,他觉得对方这种状态持续不了太久。
可是直到后来沈谦告诉他纪栖真竟暗用偷寿之法的时候,他就觉得事情已经非常不对劲了。
“你在那镜子里看到的不过是障眼法而已,你何苦用这种损阴德的法术!?”凌廷昭曾经偷偷拉过纪栖真这样问道。
“我去找遣香山的抱云真人卜了一卦。”纪栖真却咬牙切齿道,“那根本不是障眼法,我是一定会死在天劫里,而且天劫会来得很早。”
凌廷昭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问道:“那又如何?身为修道之人,早就该有这样的觉悟了。你不会从未没想过死在天劫中这种可能吧?”
纪栖真的眼里掠过了一丝让人不安的阴狠。
“我当然想过,可是我不甘心。”
凌廷昭冷漠道:“有什么好不甘心的?愿赌服输,没本事就认栽。”
纪栖真冷笑道:“愿赌服输?如果我说我也看到了你和沈谦的未来呢?你愿意就这么认输吗?”
“你胡说什么?”
凌廷昭只觉得脑袋上如有九天惊雷轰然落下,炸得他耳边嗡嗡作响,连身体也有些麻木了。
纪栖真使劲地按着他的肩膀,按到几乎要让凌廷昭叫痛了。
可他一开口,凌廷昭就惊骇得连身体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我看见沈谦不成人形地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旁边居然堆着血和屎尿,他发起狂来会撕扯自己的皮肤,直到撕得血肉都被掏出来,你能想象他变成那样吗?”
“我还看见你被一只妖兽扑倒在地上,被他用爪子撕碎了喉咙,脖子上哗啦啦地冒着血泡,你的身体就那么抽搐着,颤抖着,直到最后再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