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提灯人》意马

38、万梦阵

　　（第三十八章）
　　“樊尘，樊尘……”

　　昏迷中听到有人喊他名字。

　　“阿尘，阿尘……”

　　另一个人的声音。

　　可是他没有办法回应。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几乎攫走了他全部的清醒。

　　“樊尘，快醒醒，不能睡！樊尘……”

　　云和？是云和吗？

　　“快醒来！你堕入了梦貘的迷阵，它们要趁你睡着偷你的梦！”

　　偷我的梦……做什么？

　　“它们要从你潜意识的梦境里，窥探天大的秘密！某个你长久以来守口如瓶的秘密！”

　　长久以来守口如瓶的秘密……不好，轮回之井！

　　樊尘猛地一惊，挣扎着醒过来。原本纠缠着他身体四肢的一群半隐半现的四足兽被惊得四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围的世界似幻似真，连空气都是扭曲的……头上有一重天地，脚下有一重天地，左边有一重天地，右边还有一重天地……每一重天地里，都是不同的景色天气，不同的人物风情……

　　实在眼花缭乱。樊尘置身其中，从头到脚浑浑噩噩，辨不清方向，辨不清日夜，辨不清物我，辨不清真实与虚幻。身体更像是被抽筋断骨，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云和，云和是你吗……”

　　“是我是我……你终于醒了！还好我之前点化过一块灵石，现在才能勉强感应到你……”

　　“我在哪里？”

　　“万梦迷阵。”

　　“万梦迷阵？”

　　“梦貘一族的幻术，由千万重梦境拼织而成。”

　　“我知道了。”樊尘看了看身周，试着迈出脚去。但只要他稍有动作，眼前立即天翻地覆，身边无数幻境如万花筒般旋转变幻，待再次尘埃落定时，景色已经换了一批。

　　“不要妄动——”云和的声音变得“噼里啪啦”，似乎受到气场变动的强烈干扰，“你脚下虚虚实实，一步千机变，走错了就万劫不复了。”

　　“有无生门？”

　　“你先别动，等我去查查古书。梦貘毕竟已经绝迹千年万年，关于它们的一切早已经成了传说。”

　　“嗯。”樊尘便想趁机再凝神静气感受一下身处环境，不料突觉有股寒气穿额而过，带走他一丝清醒，惑乱他一丝神识。紧接着又是一股、两股……无数寒流袭来，无形无相，无从抵抗。

　　与此同时，方才消失了的那群通体黑白相间的四足兽，又悄悄环伺在了周围，龇牙咧嘴试探着朝他身边聚拢，而且数量比之前大增。

　　……再次感到昏昏欲睡，仿佛脑海里有什么东西正被抽离……

　　不行，上古神兽果然是上古神兽，继续待在这阵里，始终躲不开梦貘的噬梦之力。

　　朦朦胧胧的视线里，貘群中间冒出一团很扎眼的白毛。紧接着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带着一只空洞漆黑的眼……

　　“樊大人，”那张脸凑近了看他，“别来无恙……”

　　“你……”

　　脸很快又大笑着飘远，戏谑的声音回荡在耳际：“神魅白泽，与兄族梦貘，为求自保，借樊大人之梦一用……”

　　“云和！生门在何处……”樊尘强打起精神，以全部的意志力去抵抗那寒气侵袭入脑，不让自己的梦境被强行吸出。

　　“找到了找到了……据古书说，生门在——梦之尽处。”

　　“何意？”

　　“就是说，你眼睛所见的千万重梦境中，有九成九是陷阱，剩下那些的才是取自世间生灵的真实梦境。而你只有选择进入一重真实梦境之中，并沿着梦的走向走到尽头，才能够真正走出万梦迷阵。”

　　樊尘环顾四周：“何以辨别梦的真假？”

　　“无法辨别。”云和沉声说，“唯有一博。”

　　樊尘没再说话。

　　“要慎重，一旦选错……”

　　“我知道了。”樊尘说完，拼尽全力振飞身边环伺的貘群，飞速审视四周，很快就在眼前的千万幻梦里选出了几个顺眼的。正准备择一跨入，突然听到一声迷迷糊糊的“阿尘”。

　　“……”方才只当是迷蒙中的幻听，难道竟是真的？“云和，阿懒是不是也在附近？”

　　“这我可感应不到……”

　　“不好，他可能来寻我了。”樊尘于是放弃了选好的梦境，掉头踩着极力分辨出的梦与梦的边缘，一路顶着天旋地转狂奔而去。身后无数黑影穷追不舍。

　　“假如他也被噬梦之力袭击了，能否安然醒来？”

　　“那要看他的意志力了。多的是人入了迷阵，就被抽尽梦境乃至全部意志，榨干在了其中。”

　　“所谓的‘梦尽而亡’？”

　　“嗯。”

　　樊尘于是狂奔数里，果然在几重梦境的接缝处看到了阿懒。他正昏迷不醒，悬浮于半空中，有碎片般的浮光掠影盘旋着从他头顶逸出。几只梦貘踩着他的身体，血红的长舌舔尝着他新鲜的梦。见到樊尘跑来，它们才放弃瓜分，一跃过来围攻樊尘。

　　于是阿懒那离体的梦幸免于难，又渐渐在远处聚拢成一重天地，变成了迷阵的组成部分。

　　阿懒口中又不自知地喃喃了一声“阿尘”。

　　“阿懒醒醒——”无济于事。“醒来啊——”樊尘大喊。

　　随着梦阵变幻，两人之间的距离被不断拉远。樊尘拼命地跑，终于快要跑到他身边去了，却突然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捕住，不能前行，同时那些噬梦的寒气再度来袭。

　　来势汹汹，避无可避。

　　樊尘意识濒危，快要精疲力尽，这时突然被人扑倒，躲过了一只大貘挥向他面门的利爪。

　　“阿尘别怕，”天旋地转里，耳边虚弱的声音却叫人瞬间安心，“我来了。”

　　“谢你啊。来得真及时。”

　　“嗨，咱俩不用客气。现在往哪边走？这迷阵太纷乱了……”

　　“找一个梦，跳进去。”

　　“随便找一个么？”

　　樊尘摇摇头，指了指远方：“那一个。”

　　“那一个？选中了？”

　　“嗯。”

　　“好。阿尘说哪个，就哪个。”

　　“等等——”

　　“怎么了？”

　　樊尘本想说“抱紧我”，但又觉得太有歧义，于是改成了“别松手”。

　　阿懒笑了笑，说：“才不松手，我还怕迷路呢。”

　　******

　　然而事态发展由不得他们。刚一堕入梦境，两人便双双感觉失去了彼此。伸手去捞，空无一物。

　　坠落沉沦间，眼前乍黑乍白。一股灭顶的力量瞬间淹没脑海，似乎企图与本人抢夺意识的控制权。

　　纵是以樊尘那样强大的意志力，也经历了九死一生才将那股力量挤走，夺回了意识的主动权。他却不确定阿懒的意志力足不足够强大。

　　等到耳根渐渐嘈杂起来，视线也渐渐清晰起来，樊尘才发觉自己在行走——

　　手里捧着一只莲花灯，足下踩着一双银白缎面的短靴，两条腿正从蓝色锦袍的衣摆下面一隐一现，有些匆忙地走在微湿的石板街上……

　　小雨如酥，轻拂发肤。

　　抬眼看，华灯璀璨，火树阑珊，明月楼头，歌舞衣衫。

　　人间，夜晚，佳节，繁华处——这是这个梦中的第一个场景。

　　第二眼看到身边熙来攘往，人群摩肩接踵。其间似有一少年与他并肩同行，嘴里还在叽叽喳喳同他讲着话，该是他的同伴。

　　不远处的前方有一渡口，似乎就是他脚下着急要去的方向。

　　停——

　　意识到这一切后，樊尘有意停下了脚步。

　　与此同时，夜空撕裂几道口子，天光迸裂，地动山摇——

　　等到一切都恢复平静后，樊尘定睛一看，自己竟然又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重新迈脚往渡口方向走。

　　“快走快走，趁现在人少，待会儿一到子夜渡口准要被小情人们挤爆了！”那少年对他说的话，刚才分明就已经说过一遍了，一样的语气，一字不落。是重现。

　　樊尘这回没敢贸然停下，而是用意念调出灵媒，试着呼唤云和。

　　唤了好一会儿，云和那边断断续续的声音才终于传来。

　　“这是怎么回事？”樊尘问。

　　“发生什么了？你给我详细讲讲，我好对照查书。”

　　樊尘便把离奇遭遇描述了一遍。

　　“看来是不能擅自改动梦的走向。”云和沉吟一会儿说，“古书上说，‘入梦无我，碌碌而出’。我猜大概意思是，人一旦堕入梦阵中的某个梦境里，就会化身梦中某人，失去自己的意识，这样就能够听任梦的摆布，顺利沿着梦的走向走到尽头。然而你方才奋力抵抗没有让梦境控制你的思想意识，这样一来稍有一点动作就是改动梦境了……让我看看另一本书里有没有写相关后果……”

　　“快。”

　　“有了——轻则重头来过、踪迹被食梦者发现，重则彻底扰乱梦境后面的情节、终至改写结局。”

　　“改写了结局又如何？”

　　“就事儿大了！结局一改，生门消失，你将永生困于梦境，走不出来。”

　　“所以……我该怎么做？”

　　“现在看来，只能放松精神，无论何时不要让你自己的意志力来支配行为语言，这样的话你所扮演的‘角色’会本能地去完成他在梦里本该经历的一切。”

　　“……你确定不是在整我？”

　　“整你赚钱吗？我都这样了，哪还有心情整你。想开点吧，置身事外，就当近距离观戏了。”

　　“一定要走完全程吗？万一这个梦很长呢？”

　　“再长也一定要走完，千年百年也一定要走完，没有捷径。”

　　“可是……”

　　“你是在担心外面的世界？没有关系，一梦黄粱，任是这梦再久再长，等你出来，也不过转瞬光阴。”

　　“当真？”

　　“反正《神渊古书》里有关‘万梦迷阵’的注脚是这样说的。”

　　樊尘想了一想，又问：“阿懒是跟我一起跌进来的，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哪里？”

　　“这我感应不到，我跟他没有互通灵媒。”云和顿了顿说，“不妨你试试，挨个观察梦里的人……哟，不过他精神力可不如你强大，很有可能已经迷失了自己、化身他人了。”

　　说到这里樊尘突然想起来身边不还有个小伙伴呢么，该不会就是阿懒的化身？于是拿旁光去观察，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结果嘁哩喀喳，又回了起点。

　　“……眼珠子也不能动？！！”

　　云和：“……同情你。”

　　“这样倒也好，但愿他那边可以不受干扰地走完梦境。”

　　“说的是。况且他要是没有迷失，那见了面一定是会认你的……到那时……你记得劝他千万不要……”

　　“云和，云和——”

　　大概梦境与真实的时间衡度已经开始扭曲，灵媒渐渐失效，云和的声音尖锐地嚣叫几声，就听不见了。

　　没说完的那半句话大概是让他劝阿懒也放弃意识的控制权吧。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这身体的主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