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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险恶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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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月朗星疏,倒有些恍惚。
慕侯负手立在树下,半晌没有说话。慕广韵还当他是要教训自己一顿,没想到他开口却有些沉重:“连年洪涝,前日南边又下了几场暴雨,已经淹了我苍慕八座村庄,千顷良田。”
“孩儿听说了,已经派人去修补河堤,撤离百姓。不过这次水患来得汹涌,该彻底治理一番才是。”
“这还是小事。你可知道,河水改道了?”
“……孩儿不知。水位尚未退去,父亲怎知就要改道?”
“大宗伯临水推算得知,西关处水流方向已经由东南上移至正东,待到过几日水位退下,就可看到一条新冲刷而成的河道。”
“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我苍慕国将有近二十座城池落在河道以南。苍慕国与南渊国,自古就是以怀风河为界划分疆域,河北为苍慕,河南为南渊。如今怀风河改道,二十城落在南方,并且是铁矿山最密集的二十城。我们可以讲理,要求在地上重新划界,南渊国却未必会讲理。你也知道,手握铜铁,便等同手握重兵,无人敢犯,这便是苍慕国近七百年来屹立不倒的本因。周围邻国,表面友善,其实早前就对我国铜山资源有所觊觎,近年来苍慕境内又接连发现铁矿山,他们更是虎视眈眈。这样的话,雨季过后为保住领土,免不了一场恶战。”
慕广韵沉默了一阵,意识到事情的棘手。确实,天子是个不理世事的,十一国之间的争夺驱逐,从来都是表面平静暗地里血雨腥风。南渊若一定还要以怀风河为界划分国界,一些依附于南渊的小国、以及能从苍慕丢掉的二十座城中分一杯羹的国家,一定都会站出来说南渊有道理。天子未必肯正正经经出面仲裁。苍慕成了众矢之的。
绝不能坐视不管。慕广韵问:“南渊那边知道河水改道的消息了么?”
“我不清楚。”慕侯十分严肃,脸上皱纹都透出担忧,“南渊也不是小国,想必占师卜官也不在少数。听当地官员报告,南渊国人近日也常常在怀风河附近出现。”
慕广韵垂了垂眼,说:“父亲打算怎么办?”
“关键之际……”慕侯看了他一眼,重重地叹一口气,“关键之际,为了大义,你就不能委曲求全么?”
“父亲的意思……”
“我正欲前往乐邑朝贡,顺便向天子提一提,多年来未议定的确立各诸侯公国国界的事情。现在有联姻这门关系,想必他会卖我一分薄面。天子的话毕竟有些威严,只要能在水位退去之前敲定陆上国界,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你说说,还有什么办法?”
“派使臣去交涉,或是现在就调遣兵力去边关把守,不许南渊国人踏入我苍慕领土一步。”
“若是不成呢?”
“不成便战,以我方的兵力,毫不惧他。”
“天灾刚过,便要劳民伤财么?”慕侯斥道,“枉你读了那么多兵法。如今风云际会,各国以武力相互牵制,不是动兵的时候。一旦损伤国力,再养起来至少要十年。他日若有国家趁虚而入,攻其不备,又该如何?眼看着苍慕沦为又一个被连横灭亡的国家吗?”
慕广韵没有说话。
“如今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办到的事情,为何还要大动干戈?”慕侯不解地瞪他,“不过一个女人,你若实在不喜欢,应付着些也就罢了。既然都把人迎来了,何必闹得不欢而散?乐邑那位虽说昏庸,但毕竟顶着天子的名头,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少惹的好。”
“哦,父亲眼里,薄媚就是一个万能的法宝。可您有未想过,这法宝能管用几年?将来又会如何?昏君与舞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想必薄媚的无上恩宠,也就要到头了。”
“起吗现在,她还是有用的。”慕侯说得不带丝毫感情,仿佛理所应当,“到了无用的那一日,你大可以废掉重娶。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有心,这几年里,你就若即若离些,哄着她点,有什么难做的?”
慕广韵笑说:“父亲的算计里,总是有我一席之地。”
“我做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为了你们?”
“别别别,父亲快别这样说,孩儿受不起。我们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各自的野心。”
慕侯望着他久久不语。他这个长子,有时候说出来的话,虽看似漫不经心,却总让人觉得心寒。许是因为太过真实露骨了吧。他是从何时起,变成这个放浪不羁的样子的?记忆里,他还很小的时候,也曾乖巧地偎在父亲的臂弯里,也曾仰慕地望着父亲练剑。是从何时起,开始处处顶撞,处处不屑……
慕广韵举步朝宫门外走,却被执剑的侍卫拦下。摇摇头,便又无奈地折回来。
慕侯看了他半晌,也再无话可说。临走时,又警告了一句:“你最好按我说的做,否则休想再见到那个女人。”
慕广韵没有答话。走到殿门前时,才笑着问了一句:“父亲当娘亲是什么?”
“……什么?”
“也是‘一个女人’罢了?一个娶来百利而无一害的鸾洛国公主罢了?”说完,在慕侯愣怔的空档里,又转头向远处等在长廊里的慕侯夫人说,“想必对凌夫人,也是如此吧?”
说完,又笑笑,推门回到清影殿中。
薄媚还在里面不死心地捶门。他一推门,倒把她吓了一跳。慕广韵瞧了她一眼,便径直朝里间走去。薄媚欲趁势破门而出,却被侍卫挡了回来。再转回去看时,慕广韵已经自顾自脱了衣裤上床去了。
薄媚静静看着帷帐落下,心里已经乏了,说不出话来。
隔了一会儿,慕广韵又掀开帷帐,半撑着身子坐起来:“公主要一起睡吗?”
薄媚眨了一下眼,像是没听懂。
“不睡算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慕广韵又放下帷帐躺回去,“空虚,寂寞,冷啊……”
薄媚在外面站了好一阵子,才走过去,一把扯开帷帐,瞪着床上阖眼欲睡的人。慕广韵迟疑了一下,方才睁开眼,一睁眼便看到薄媚手上半干的血迹。
“怎么?要睡?”说着便向里侧挪动身体,故意空出一个人的位置。
薄媚站着不动,只管质问:“伊祁怎么样了?”
“……伊祁是谁?”
“我的护卫。”
“……”慕广韵认真想了一想,“哦,就是那个高高瘦瘦不很爱笑的俊俏男人?他是你的护卫?我还说呢,乐邑的礼数也实在周到,就嫁个公主,还随嫁个可心的小相公过来,真是十分满足我的癖好。”说着不禁“噗嗤”一笑,“你看看,还好你说清楚了,险些闹误会。你说我要是莽撞地去轻薄于他,岂不是会被一剑砍死?还好还好……”
薄媚不愿听他胡扯,又问:“他受了伤,你们把他带去了哪里?有没有救治?”
慕广韵“哦”了一声,心想原来受伤的不是她,又原来她还真是跟个男人跑的。他耸耸肩说:“抱歉了,这我可不知道。”
“你带我去找他。”
“你也看见了,我也是被关在这里的,出不去。”
“你不是苍慕世子么?总有办法的。”
“哦不不不,你误会了,苍慕不比乐邑,我们这里越是王孙公子,越是没有特权。”
薄媚皱着眉头看他,想来也听出了话中带刺。慕广韵见她半天没话,便又舒舒服服躺回去,从薄媚手中扯过帐子,重新放下掖好,睡得安稳自在。
薄媚问他不成,便又折回大门口,死命捶门。那门框是红铜浇筑,锁扣机括精巧,绝非一人之力可以撼动。她挣扎了一会儿,也就没了动静。
过了好一阵,才又听到薄媚狠历的声音:“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敢动我的人!今日伊祁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们任何一人!”
帐子里慕广韵听了,冷笑一声,翻身朝里侧卧而眠。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为了封锁消息,他父亲怕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了。莫说一个小小的护卫,不声不响处理掉,也是小事。
然后薄媚开始在屋子里摔打东西,桌、椅、镜、瓶,所有的家具摆件,一件一件,摔得粉碎。屋子里乒乒乓乓闹了大半个夜晚。慕广韵始终闭眼朝里睡着,仿佛浑然不觉。
后半夜终于消停下来,薄媚彻底没了力气,瘫坐在墙角,远远望着帷帐后绰绰的人影。望着望着,心里就泛起了苦涩。认识他以来的一幕幕,又开始纷乱地涌上心头,如今的他交织着那三年的他,叫人辨不清是真是假,是爱是恨。他举手投足分明还是他,却又从头到脚都变得不一样了。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不爱她罢。在爱的人面前,他一定也是温柔可靠的。
忍了许久的眼泪,却在安静地望着他的背影的时候,放肆地流了出来。“吧嗒吧嗒”落在手背上,是和那血迹一样鲜红的颜色。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薄媚撑着满是碎瓷渣的地面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床榻旁边,站了好一会儿,伸手撩开帷帐。慕广韵似乎睡熟了,鼻息绵长,面色平静。
薄媚想喊一声“伶伦”,可是话到嘴边却哽咽了,两行眼泪倒夺眶而出,相继落在他的眼睫上,细微而清脆的两声。薄媚看到他睫毛轻颤了颤,立即放下帷帐,转身逃走。
慕广韵并未深睡,抬手抹了眼睑上湿热的液体,缓缓睁开眼来看时,却是鲜红的颜色。转眼帘外,那女子渐行渐远。不由得蹙一蹙眉,心想,怎么还有血?她到底还是受伤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