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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唇亡齿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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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这场英雄救美,于慕广韵而已,实际上是一个意外的助力。不仅博得了天子的信赖,迷惑了薄媚的心事,还有就是,接下来献礼的环节,马屁拍得双方都更加舒心愉快。
尤其当苍慕国的独占资源铜铁器被一车一车拉到殿前展示时,天子几乎全程笑得合不拢嘴。
慕广韵心知肚明,这些铸成礼器的铜铁很快就会被回炉重铸,铸成大批大批精良兵器。
其实自古就是这个道理,手握重兵者,得天下。谁不觊觎铜铁矿山的坐拥者?幸而现如今苍慕国境内的八成铁矿山都是近世才被发掘出来的,要不然苍慕国怎么可能在华夏大地上存在七百年之久?恐怕早就不知被瓜分过几回了。
这也是慕侯倍感危机的原因之一。无论眼下苍慕与邻国间多么友好和谐,都只是尔虞我诈的假象而已。苍慕的天时地利,注定使它成为众矢之的。即便现在不是,那也只是还不是而已,因为大家还有共同利益互相牵制。可是日后,苍慕一定会被群起而攻。所以要想存活,必须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是先发制人,却还必须悄无声息。
如今苍慕敢于一而再向乐邑进贡大量铜铁,无非是因为自己拥有更多,并不怕他在数量上反超。再者,进贡是必不可免的,所以进贡铜铁总比进贡铜铁矿要好。前日公主下嫁时,天子就曾明示暗示苍慕献出境内最大的铁矿山。慕侯掂量再三,特意挑选出两座看似资源丰厚实则质地不纯的铁山送给了天子,算作彩礼。天子高兴得大摆了几天歌舞筵招待慕侯及使臣。
自打那次回来,慕侯就下定决心,往后宁可勤快点主动点忍痛向乐邑贡献铜铁材料,也绝不能坐等天子开口问他们要矿山。
好在当今天子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便是直接给他十万精良,料想也成不了气候。
于是慕广韵趁热打铁,刚献完远超别国数量与质量的隆重贡礼,便趁着天子的兴头,提起了堪订国界的事情。
此时女眷们已经跟着姬夫人去内殿里谈话,天子群臣也转去另一处宽敞宫院。急着赶路的几个侯国国君或世子大夫逐一告辞,其中包括南渊国国君。于是当慕广韵提出堪订国界时,虽不出意外地引起了轩然大波,但没遭到预想中南渊国的誓死反对。谁让他们走的早。
堪订国界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费力不讨好。天子听了不由得沉默半晌。
因为眼下的一众诸侯公国,大大小小少说有几十个。其中只有一半,是开国后分封的□□。其余的,都是旧时割据天下的古国残存,一一降服很费了一番辛苦,宗主国地位来之不易。薄氏历代天子,都不敢贸然动作,生怕再度造成动乱反叛。国界之事,自古以来,就是最难划定的,因为各自都有野心抱负,在领地纷争上,从没有一个国家肯息事宁人退让一分。
国界好比尊严。
每每谈及国界,必然会引出一场干戈恶战。如今慕广韵好大的口气,竟敢直接请求堪订天下国界,这……这小子确定不是来整岳父的?天子为难了好一阵,眼神试探地扫过脚下一干公卿的脸色,又去看慕广韵,想问他这样的难题提出来你想让朕如何解决?要得罪人的呀。
实则慕广韵才不在乎他得不得罪人,得罪了最好,多得罪些,引起民愤也不错。于是仍是一脸诚恳,仿佛忧国忧民、很是为天下着想一般,又好言相劝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内乱不平则国事不定。您想必也知道,从八十六年前开国至今,诸侯公国间纷争不断,近年来因为争夺未名领域,更是连年战乱。这样下去,只会愈演愈烈,甚至民心激愤。广韵认为,长此以往,绝非良策。也是时候彻底整治了。一鼓作气总好过日后反反复复。”
“可是……”他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天子竟无言反驳。
“是啊,陛下,”因为同样与邻国陷于国界僵持状态多年,并且近来屡屡处于下风,东戈国世子司徒凉心也站出来认同道,“我们穷兵黩武,不如陛下一句话顶用。这天下都是您的,您最有权利做出仲裁。再者,您一定也不想看到战事四起民不聊生,这件事只有您强制下令,才可以彻底独绝。”
慕广韵与司徒凉心相视一看,心下默契不必言明。天子仍在犹豫不决。
“陛下,万万不可……”果然有几位国君站住来反对,一条一条列举干涉诸侯国事的危险。说得那样大义凛然,无非是因为,他们正在开疆扩土,强征别国的领地。
天子心中起了动摇。是啊,开国八十余年,虽然征服了诸多旧王国,却没能真正平息内乱。历任天子,哪一个不想一统天下,开创一个能被后世传颂的太平盛世。可是往古来今,真正能做到千古一帝的,有几人?
他也晓得自己没那般能耐,不勇猛果敢,也不雄才大略,甚至有点害怕是非。他只求安稳度日,守得江山一朝太平。可是只是这样小小的愿望,好像也不那么容易实现。几十年来,他感觉到累,那一种无法言明的累,挣不脱的命运。有时累得想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管不问了,就这样任他风云变幻,任他红尘滚滚。可是不能,他是天子。
群臣还在下面叽叽喳喳,有人支持堪订国界,慷慨激昂,有人坚决反对,也是慷慨激昂。天子撑着额头,手掌之下,露出疲乏的神情。
慕广韵静静等群臣发表完意见,见天子为难,才又贴心地提议,这一次却退了一步,道:“若是陛下觉得不易施行,不妨一步一步来。广韵认为,现如今,应该先把那些明确的国界落实一遍,譬如自古以山川河流为划分依据的国界……”
天子闻言抬头,眼中颇有些感激他解围的意味。却忘了方才那个陷他于不义的提议,也正是这人提出的。一旁司徒凉心倒是被他说糊涂了,因为伶伦一向是个坚持己见的人,这次怎么刚提出的建议自己倒先退让了?
“此事可行。”天子郑重首肯。
座下又有人群起反对。连这样不痛不痒的提议都来反对,这些人,不是争霸意欲明显,就是南渊国的走狗。慕广韵暗暗冷笑,心道可惜你们晚了一步。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献于座上。
“此乃苍慕画师花费三十年时间游历四海绘制的江山图录,包含了九州大地几乎所有的山川河流。今日将此图录献上,同时也将画师带来,一同献于陛下。广韵不敢妄言别国之事,但苍慕国自古坐山环水,国界很少变更,已在图中绘出,还望陛下御笔勾勒,确定下来。苍慕必定谨遵圣恩,不敢意图破坏疆界,侵占别国。”
却在交接画轴时,又在天子膝下窃窃私语一句:“陛下,怀风河即将改道,你我已是一家,苍慕自然是忠心不二。家父特命广韵提醒陛下,莫要成全了别人的狼子野心。”
天子听到此话,当即一愣,却还是镇定地展开画轴,细细看了一番。画中江山,无不细致,可见画师确实曾千里跋涉,逐一勘察。而在苍慕与南渊交界处,原本应是怀风河的地方,画了一大片灰色的阴影,覆盖了苍慕半壁江山。其中有几座铜山铁山,一一标示着山名,其中最临近南渊国界的两座山,用朱砂画圈特别突出,写着那正是日前献给乐邑王城的两座矿山。
意思是说,唇亡齿寒,岌岌可危。
南渊与苍慕,是从古至今最强大的几国之一。左右都是乐邑不敢轻易惹恼的。南渊国今日的野心,更是路人皆知。与其让他们霸去制造武器的资源,不如继续安放在眼下碌碌无为的苍慕手中。起码两家现在成了姻亲,毕竟可靠些。
天子合上画轴,当即宣布:“此事即日起实行,朕会派人去落实各国国界。天下是我薄氏的天下,诸侯纷争下去只会劳民伤财,终究不是办法,是时候来个彻底的整顿了。”
座下嘘声一片。天子只觉烦乱,不想再听下去,摆摆手起身进了内殿。
当日酒宴散后,各国公卿纷纷打道回府。只有慕广韵,未等到薄媚从长安宫出来,也未等到她稍出消息说是否要在宫中多住一日,于是等在宫门外,一等就是一整夜。
因为嫌声势过于浩大,怕引起误会,便遣散了随行人员,只剩了他自己。期间守宫门的侍卫要进去通报,请天子留宿姑爷一宿,被他拦了下来,说不必了,万一公主出来看不到他,会着急。
侍卫年轻,自然没有体会过新婚夫妻的甜腻,也就没再坚持。
等到后半夜,天又下起了雨,慕广韵撑着侍卫递来的红色纸伞,继续苦等。侍卫们见他一脸沉着,毫无怨言,竟是一副痴情模样,与传闻中的傲慢轻狂放浪不羁完全相反,不禁感叹苍慕世子原来是个难得的痴情种。
只有隐在墙角暗处的孟寒非,心中冷笑:好一个苦肉计,连我都要感动哭了。
他还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世人怎懂得他的城府?谁又知道他一整天的镇定从容——进贡,献礼,提议,退场,一场自如的戏背后,是多么命悬一线的危险。所有的这一切,只要薄媚的一句话,就会当场破裂。天子虽不英勇果决,但也绝不会容忍欺负自己宝贝女儿的人好活。难说他不会因为薄媚的一句抱怨,拍案而起与苍慕翻脸。毕竟是在天子的地盘。
现在事情终于进行到最后一步,还算顺利。只剩了最后一个决定性的关键——薄媚是否会从眼前这道门里出来。或者,出来的是手握利刃的精兵。
薄媚是在自己旧日居住的晨曦殿里下榻的。房间很干净,因为娘亲每日遣人来打扫,可是不知为何,总感觉空空荡荡的,有点冷清。冷清得,好像自己是个融不入的陌生人。
薄媚看了半天,才想起来,是因为自己出嫁时带走了这殿中太多东西,都快要把房间搬空了,以至于现在这里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空空荡荡,开着窗子,都有风声贯耳。躺在床上,看着深不见底的天花板,上面是繁复的雕梁,画着流云飞雪,天外圣境……那些从前都是看不见的,因为撤了紫云帐子的缘故,现在才能看得一清二楚。
……高远得……有点恐怖呢。
其实今晚是想抱着娘亲睡觉来着,有好多话想要跟她说。可是在长安宫中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娘亲跟女眷们说完话,等得都快睡着了。赖在娘亲座椅旁,半倚着她的胳膊打瞌睡。好不容易等到女眷们都散了,娘又说要先去哄小弟弟睡觉。
好不容易弟弟睡着了,她也睡着了。娘亲轻手轻脚抱她上床,却不想好多年没抱过了,女儿也已经长得比自己都高了,还没抱动,倒先惊扰了她睡梦。
姬夫人揩去她眼角挂着的红色泪珠,笑问:“怎么了?做噩梦了?”
“嗯……”是做噩梦了。梦里她背着受伤的慕广韵跋山涉水,风雪加身。耳畔起先是女人们的谈笑,后来就变了,越来越嘈杂,越来越遥远,直到听不清她们说些什么。然后那嘈杂,化作了梦里的风号雪啸。
后来雪停了,他醒了。
她站在他面前,满心欢喜地望着他,等他看她的眼睛,然后将她认出。他却一脸冷寂,与她擦身而过,仿佛不认识一般。
“伶伦……”
他站住脚步,却不回头。“你走吧,我知道你是来退婚的。”
薄媚有些沮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是很生气,可是我不想退婚呀……退了婚,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见不到又如何?我又不爱你。”
“可是我爱你呀……”她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声音低得几乎成了呢喃。再抬头时,却已经不见了他。
她变得心急如焚,满世界地找他。可是世界那么大,就是没有一个他。
被母亲唤醒的时候,她还心有余悸。当终于发现只是一场噩梦的时候,心里竟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她当即便四下寻找,像是在找谁的身影。找不到,便焦急地问:“慕广韵呢?”
“这才几时不见,就想念了么?”娘亲笑说,“他在宫门外等你。天色晚了,要不要娘叫人遣他去住下,你们明日再动身?”
薄媚这才想起来真实的全部,摇头说:“不要,叫他等着。”
“怎么?闹别扭了么?”
薄媚点头。
娘亲这才有些不安地皱起眉头,沉声说:“告诉娘亲,他是不是待你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