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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夜奔未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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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其实慕广韵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是他的自由。也许他是有急事要办,或者事关重大,不宜透漏风声,所以昨晚已经回来,却至今不来见她。薄媚自命豁达,不想做一个疑神疑鬼的妇人。纵使很生气他每次都不告而别的臭毛病,可是凡事,还是听他解释就好了。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应该信任的人。
可脚下还是不听使唤,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杉木林外。心里一边想着慕子衿口中的“嫂子”是不是童言无忌的胡乱称谓,或许是指一个名叫“嫂子”的人,或许是指一个绰号叫“嫂子”的人,又或许慕家还有另一个儿子;一边又想着,万一……呸呸呸,万什么一,慕广韵的为人她又不是不知道,他若已经娶妻,绝不会答应另外这桩婚事。
他是个有担当的人。
在院门外站了许久,听到那里面传来依稀琴声,弹的是《秋鸿》。或许是心里有猜疑,薄媚越听,越觉得那浩荡苍古的指法,像极了慕广韵。在云和山时,他也弹过这首《秋鸿》,不过弹的更多的,是《广陵》。
听着这有些缥缈的琴音,不知怎的,薄媚心里突然感到委屈。突然想起,新婚以来,短短数日,慕广韵就已经两次不告而别。现在,如果里面弹琴的人真的是他,那更是让人难过。
为何他对她如此不冷不淡?他不是已经知道,她就是阿苦了么?倘若知道了,不是应该有千言万语要说吗?纵使没有千言万语,多少也该是开心的吧。
可是时至今日,两人都还没有面对面好好地说过一句话。
倘若他知道她是阿苦,还对她这样不热情,难道说,是因为……并不爱她?是啊,现在想想,从头到尾,他何尝说过一句爱她?莫不是……一厢情愿了?
越想越心凉,薄媚摇摇头,嘲笑自己,说是不疑神疑鬼,到头来还是疑神疑鬼,犯了小女儿心事。无论如何,等到慕广韵出现,两人把话说开,所有的事情就会明了了。无论之前有没有对他说过自己就是阿苦、喜欢了他三年,反正再见面时,再说一遍,看看他如何反应。
他是个男人,总不能要求他像女子一般心细如针,柔情蜜意。
这样想着,薄媚只在院门外站了一站,就转身离开。不料走了几步,却听那琴声戛然而止。打更声由远及近,从院墙东走到院墙西,然后又向别处走去。院门“吱呀”打开,慕广韵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袭牙白长衫,头上并未束冠,随意地扎着一条蓝色发带,发丝同发带一起,被风吹起又落下。
他仰头望了望天上星月,月光便从他眼角眉梢流过,在他鼻尖凝了一道银白色的光边。他脸上有一种疲惫的闲适。
薄媚站在树下阴影里,不确定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他能不能看到自己。可是她挪不开步子,挪不开眼。
正此时,慕广韵身后的院门又一次打开,紫衣女子提着裙摆跑出来,扑在慕广韵背上,像是依依不舍,紧紧抱着他不肯松手。薄媚心惊了一下,下意识去看慕广韵,只见他唇角勾出淡淡笑意,眼中竟是宠溺放任。
那女子脸上蒙着整块的面纱,看不清容貌。可是光看身形,便已经楚楚动人。
慕广韵握住腰间纤纤玉手,笑着转身。转眸间,似乎看到了这边树下的薄媚。他脸上没有露出丝毫异样,仍是很自然地转过身去,将紫衣女子轻轻拥进怀中,温言软语说着什么亲密的话。
薄媚听不到,越发心乱如麻。
他与那女子呢喃了几句,便分开。女子转身回了院中。慕广韵看着院门关上,方才转身,向这边走来。经过薄媚身边,不做停留,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身而过。
薄媚垂眸,忍下眼中泪意,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慕广韵,你不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
“你大概还记得吧,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
“又如何?”
又如何?薄媚突然说不出话来。又如何呢?是妻子又如何呢?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她咬一咬唇,倔强地问说:“你告诉我,那是谁?”
“你看到了。”
“我不懂。”
“不懂么?”慕广韵嗤笑,“我爱她。”
“……”薄媚突然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从身体最深处散出来,逼着她不停地颤栗。她讲不出话来,有些茫然,指尖不自知地越扣越紧。慕广韵微微蹙眉,低头去看,她的指甲已经浅浅陷进他的皮肉,有殷红颜色跃跃欲出。
“你……”薄媚话再出口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得以,又停下来平息一阵,“你爱她,在我之前?”
“哦,不是这样,”慕广韵轻描淡写笑说,“是我爱她,在你出现之前。”
薄媚感觉心脏轰然炸开。他为什么要把每句话都说得这么绝情,连一点模棱两可的侥幸都不留给她。他是说他不爱她,从来都不爱,是吗?所以之前在云和山中的那一日夫妻,当真只是一日夫妻而已,是临死前的放纵,一点感情都不掺的。是吗?
他是有爱人的,在遇见她之前,就已经有深爱的人了。
原来真是会错了他的意,真是她的一厢情愿。
薄媚突然明白了一切,觉得很可怕。半晌,才又问他:“你既已经有了爱人,为什么不反对这桩婚事?”
“岂敢。”慕广韵淡淡说,“天子旨意,不敢不遵。”
薄媚松了手,怔忪许久,才冷笑一声:“我看错了你。”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开。
慕广韵无谓地笑笑。本打算就这样与她背道而行,不知怎的却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薄媚的背影,倒没有一丝可怜无助,反而笔直得有点倔强。
当夜薄媚回到清影殿里,立即收拾行囊准备回乐邑。这桩婚事是个错误,太荒唐的错误,不能再继续下去。原来当日山洞中的温柔缱绻,都是假象,在他看来或许只是一场过后就该忘却的风花雪月,她却把露水情缘当成了誓言。
可是收拾来收拾去,总也收拾不完。都怪当初自己带来太多东西,家具陈设、服饰首饰……从乐邑带来的下人一个个又不知去了哪里,身边一个可靠之人都没有。薄媚索性什么东西都不带了,命人找了匹马来,自己跨坐上去,又吩咐侍女去把伊祁找来。
忙乱一气,她都没有掉下眼泪来。眼眶一直是有些酸涩的,可是始终没有哭。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她的红色眼泪,也不想给人轻易看见。
另一头,慕广韵与薄媚擦身而过,径直离了执古宫,来到上柱国大人孟今古府上。倒不是来找上柱国大人,而是找他的儿子,前日获封骠骑将军的孟寒非。他是慕广韵从小到大的玩伴,也是最互通心意的朋友。
他很懂得慕广韵,放浪不羁的表象之下,是一颗多么有分寸的心。
慕广韵一进门,就熟门熟路摸到孟家的酒窖,抬了一坛陈酿到孟寒非书房里:“来来来,寒非,继续给我讲你上个月在扬州的艳遇,我还没听完。”
孟寒非正在埋头读兵书,见他进来,不由得打趣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世子大人怎么有空到我家来偷酒?”
“你可说呢,春宵苦短,长夜漫漫,我这不就专程寻你来了么。”说着就自顾自歪倒在窗前孟寒非的竹塌上,一边饮酒一边随意翻看手边的书。
“世子这话可是折煞我了,我可比不得您宫中那位娇妻。”说这话的时候,多少带着几分鄙夷,“说起来……你跟她同房了么?”
“呵……”慕广韵嗤笑,故意挑眼看他,“寒非问这话,羞也不羞?”
“少调戏我,跟你说正经的。”
“哦,说正经的啊?”慕广韵笑笑,“成亲那天我喝多了,记不大清了……反正我是没主动碰她,不过她有没有对我做什么苟且之事,我就不知道了。”
“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爱怎么办怎么办呗,有什么可愁的。”慕广韵啜一口酒,一脸无所谓,“她如果呆腻了要走,这样最好;假如她还要留在这里,那我就再陪她玩玩。”
“就这样一直冷着她么?”
“不然呢?寒非以为,我还会爱上她不成?”慕广韵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与她之间的恩怨。我已经很努力在克制了,才没有杀了她。”
孟寒非沉默一阵,说:“我听父亲说,慕侯执意让你娶薄媚,不仅是因为她‘岁星转世’的名头,更是为以后做打算。你想想,她是天子独宠的公主,假如能控制在我们手里,最好还能让她与你同心,多少对苍慕国有利。实在到了危机关头,她还能当作人质。你也知道,眼下各国都不安分,想必不出十年,就会有一场血雨腥风……”
“我怎会不知?”慕广韵不屑,“可是父亲想的,也未免太过简单。女儿远嫁,多年以后,还能有多亲呢?只会越来越疏远,你还想昏君会把全天下都传给女儿跟女婿么?国家的强盛,怎么能期待要那昏君来施舍?苍慕安危,也不该将希望系在一个女人身上。这些都是虚无缥缈靠不住的,唯有厉兵秣马,才是真的。”
“其实……很多人都在想,谁要是娶了薄媚,让她为自己生一个儿子,这样……没准儿可以争取一下,用血脉来获得皇位继承权。然后再实现自己的计划,这样就简单许多。所以现在很多人都恨你恨得牙痒,更觉得我们苍慕国胜之不武。其实我觉得也是,天大地大,人家岁黓公主偏偏就看上你了,还是个愚笨的女人,想来很好利用。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你不如就……”
“啧啧,听起来还真是个好办法呢。”慕广韵由衷感叹一句,“不过不适合我。我是慕广韵啊,寒非,你了解的,我身负苍慕与鸾洛两国的使命,怎会让自己的儿子姓‘薄’?莫说姓‘薄’,就是有一丁点薄家的血脉,都不可以。再者,你觉得我可能会容忍薄媚做我孩子的娘?”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薄媚负气回了乐邑,在昏君面前说你的不是,数落苍慕国待她苛刻,那该怎么办?万一那昏君一怒之下,发兵讨伐……”
“不不不寒非你多虑了,我苍慕国七百年基业,坐拥全天下七成铜铁矿山,兵力强盛,左右领邦无不交好,以那昏君的胆识,谅他也不敢贸然征讨,甚至都不会太过苛责。从上次父亲向乐邑进贡两座铁矿山时的情形就可以看出,昏君态度客气得很。他要真敢动武,我敬他是条汉子。”
“呵,你分析的倒也是。”
“再者说,我与薄媚,还是早了断的好。现如今她一怒之下退婚,天下都会说是她任性胡来,是昏君教子无方,我们多少占理,乐邑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如果再拖下去,等有朝一日积怨加深,薄媚才跑回去,那我便是个薄幸人的形象了,不被征讨,也要被声讨的。”
孟寒非突然皱眉打量他:“喂,你该不会是……于心不忍吧?”
“谁?我?”慕广韵笑笑,“寒非又开玩笑,我于心不忍,说出来你信么?”
“……倒也不信。”
“那便是了。”慕广韵浅啜杯中酒,对着月光打量酒水的成色,“放心,我总不能让她好过的。”
孟寒非点点头,又说:“你可当心,别玩脱了。”
“怕什么?”慕广韵不甚在意,“我不是还有你么?我的骠骑将军。”
“也是。”孟寒非拿起桌上茶杯倒了一杯酒,与他豪爽地碰杯,“我们手中的兵马,夺取天下还差些,可对付一个区区懦夫,还是足够的。大不了,我们先夺了乐邑来玩玩。”
“寒非深得我意。”
两人正没边没际地谈天,门外却响起嘈杂的整队声。两人对看一眼,都觉得奇怪。这大半夜的整队做什么?城中起了动乱?孟寒非出门一看,正撞上父亲孟今古披甲佩剑,正经过门口。孟今古一眼便看到了屋子里自在饮酒的慕广韵,愣了一下,用他那独有的大嗓门有意压低声音问说:“世子殿下怎么在这里?还不回宫去看看?宫里出事了,慕侯正找你呢。”
“哦?”慕广韵淡淡挑眉,“出什么事了?”
“说是……”孟今古停顿了一下,左右张望两眼,又压低了声音道,“说是世子夫人跟男人私奔,被捉回来,受了箭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