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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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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端了午饭过来,两个大碗装满白饭,上头搁了些咸菜、咸鱼,看来已经是乡下地方极丰富的一餐了。也证明了大娘很满意她给的银两,不然午饭哪有这么好的菜吃。
只是她满意了,另一个人未必满意……
「燕霏,你别再挑了。」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她感觉有些无奈,从拿起筷子那一刻,燕霏就开始挑鱼刺,一直挑到现在,一口饭都还没吃。
「不挑鱼刺我吃不惯。」
「唔。」燕儿无言以对的吞了两口饭,不想再说他像女人一样。
原来前两日烤了河鱼,燕霏和她一样用手抓着咬,对他而言已经是很困难的事情了吗?还是因为烤鱼烤得骨肉分离,所以他才没有费事挑鱼刺?
如果问他的话,他会不会又提到他娘呢?嗯……还是不要问好了!
专注于自己思绪的两人,此刻都还不知彼此对于「我母亲」和「我师父」都没什么好感。
「这鱼怎么那么咸?」燕霏拿起桌上粗制的木杯喝水,一连喝了几大口。
「这是咸鱼,当然咸了。」让他自神游里唤醒,燕儿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咸鱼?」
「你没吃过咸鱼?」
「没有。」燕霏摇头,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鱼弄成这样。
「只要把鱼用盐腌起来晒干,就可以从夏天存到冬天,寻常人家都是这么吃鱼的。」在不靠海的地方海鱼价钱极高,寻常人家只吃得起河鱼,她猜想燕霏一定只吃海鱼,冬天里一条要好几两银子那种!
「放了大半年,那还能吃吗?」他脸色一变,盯着碗里的鱼不再动筷。
「燕霏。」搁下碗,她认真的朝他说道:「你为什么不问酒放了几年还能不能喝?你吃一口菜还会发现,连这菜都腌了大半年!」
他一楞,让燕儿专注的目光盯得脸红,只能再次拿起桌上的碗,一口一口的吃了起来。
最后,他还是没有把饭菜吃完。
鱼太咸了,他只咬一口就吃了大半碗白饭,更别提碗里还有腌菜干,这么咸的饭菜他还是第一次吃到。
草草扒完米饭,他将剩下的鱼肉留在碗底,打算一会儿让大娘把碗收回。
坐在桌旁,他发呆似的看着门外,想起方才燕儿古怪的神情,不明白自己又说错什么话了。
「怎么了?」看着燕霏微皱眉头,她不由得开口问道。
「没事,只是有点腻。」
「你想喝茶吗?」
「如果有茶,当然再好不过了。」他说完后才愣住,乡下地方哪来的茶叶,照燕儿的说法,今天大娘拿来的已经是很好的饭菜了,他还想要求什么吗?
突然地,那股沉重又回到身上,他感觉矛盾、羞愧、茫然。
如果是原本的那个燕霏,他或许会对今日这一切不屑一顾,他或许满心只想快点回家,他或许会在背地里皱着眉头,嫌弃这屋子如何破旧。
他或许──那个娇弱无能的燕霏,他早该死了算了!
回想起短短几日内经历的一切,他突然觉得过去彷佛像场梦一样,他远在杭州富丽的家,和他现下的心态相比,显得那么芬芳糜烂,有如一袭太过华丽的锦衣,死死的捆绑在身上。
他突然明白燕儿为什么总说他像女人一样了!
她所指的女人是一种模糊影子,一种轻浮骄傲的人,一种处在芬芳之中变得柔弱的人,消磨了自己的意志后,便只剩下软弱了。
抱着双臂,他微微颤抖了起来,竟不知此刻的心情如何才能平复。
燕儿呢?他突然想起身旁还有人在,自己心中变换过几个念头的模样,看起来是不是像疯子似的?
抬起头来,然后他发现,燕儿不见了!
一时间心里闪过种惊慌的念头,他甚至对这个情况感到害怕,不过在起身前便又冷静下来,他知道燕儿不可能突然消失的。
燕儿可能是想起什么,打算去和大娘说一声,现在刚过午时,外头艳阳高照,不可能会有什么危险。
难道方才他真的那么专心,专心到燕儿出了屋子都毫无所觉吗?
有种念头叫他去找燕儿,但他马上驳回了这个想法,明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他连一刻都离不开她吗?
于是现在,他便坐在桌前,静静的盯着门外,想起方才燕儿听见他想喝茶时,脸上短暂出现的怪异表情。
「大哥,我可以进去吗?」
门前出现了一双腿,陈旧的土色绑脚裤,黝黑健壮的小腿肚,再下去是一双赤着的脚,这是一双孩子的脚。
燕霏抬起视线,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站在门口,圆圆的小脸上有些戒备谨慎的神情。他不禁感到好笑,这孩子脑袋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像坏人吗?
「进来吧!」不过,这究竟是村里哪户人家的儿子?
「我娘叫我来拿碗回去。」男孩走进屋里,双眼盯着桌上的两只碗。
「嗯。」原来是大娘的儿子啊!燕霏应了一声,朝男孩点了点头。
男孩快步走到桌边,一手拿起一只碗,然后低声叫了起来。「鱼!」
「咸鱼怎么了吗?」燕霏不解,难道咸鱼有什么问题?
男孩用一种似乎是……缠绵、略带怨恨的眼光看他。
「大哥……你还要不要吃?」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他?他突然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大哥!大哥?」
「哦,我吃饱了。」他连忙应道。
男孩又看了他一阵,把视线停在碗里。「可不可以给我吃……」
「什么?」他一楞,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剩的鱼可不可以给我吃啦!」男孩脸色涨红,用力的喊出声来。
燕霏看着男孩激动的模样,突然觉得他和自己从前有点儿像,有点容易生气,还怕被人说中心事,不过他这模样还挺可爱的……
「你吃吧!」不自觉的露出笑容,他朝男孩说道。
男孩一怔,觉得眼前大哥的笑容好温柔,而且他长得真是漂亮……
嗯!还是不要再乱想了,赶快吃鱼要紧。「大哥,我告诉你哦!」
「嗯?」燕霏觉得有些奇怪,男孩在进屋前明明还很有敌意,怎么现在吃着鱼就和他有说有笑了?小孩子真是难懂啊!
「我有看到和你一起来的姊姊,她刚才出村子去了。」
「出去村子去了?」闻言他心里闪过一阵慌乱,不知道燕儿出村子干什么,脸色更瞬间凝重了起来。
「嗯……你不用担心啦!这附近没有老虎,不会有危险的。」男孩一边咬着咸鱼一边说话,以为眼前大哥担心村子附近有猛兽,那个姊姊一个人出去会有危险。
男孩的声音隐约传来,只是此刻他已没了心思应答,满脑子只想着燕儿究竟出村子做什么。
难道……她想丢下他吗?
突来的想法让他心头一阵剧烈震荡,思绪更是纷乱了起来,或许这短短的时日里,在他还没有知觉的时候,在心里他早已将燕儿当成了一个特别的人物。
「你不用担心啦!我看到她进竹林去了,里面只有竹子而已,不会有事的。」男孩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知想到什么事情去了,于是又安慰了他一阵。
「是吗?」他沉吟了一会儿,喃喃道:「燕儿进竹林做什么……」
抹了抹嘴,男孩端起两只碗,再次朝他说道:「你可以自己去找她啊!」
燕霏拍了一下额头,恍然大悟的朝男孩说道:「谢谢!」
他才跟着男孩走出屋里,就瞧见燕儿远远的朝他走来,她手里提着一只茶壶,脚步不快不慢的走着。
燕儿一向都是这样的,不管做什么事都是这样不慌不忙,动作却又干净利落。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看这样的她,或者她在烤鱼,或者她在生火……
「你出来做什么?」她微微瞇起眼,感觉太阳晒得厉害,燕霏为什么不待在屋子里休息呢?
「我……」他有点犹豫,还是决定照实告诉她。「我出来找妳!」
他感觉燕儿听见他答案的同时,身子似乎微微颤了一下,或许没有,那是他一时眼花了。
「进屋去吧!」没有看向燕霏,她仅是背过身子,提着茶壶向屋里走去。
一种奇妙的胶着,燕霏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她的内心,虽然燕儿的模样与方才没什么不同,但他就是知道。他触碰到她最脆弱的情感,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小屋里淡淡的霉味混着阴凉空气,像是一处沉静与外界隔绝的空间。
燕儿从桌上拿起燕霏方才用过的杯子,将手上茶壶里的深绿色汁液倒入杯里。
「喝。」她什么也不解释,只是将杯子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想问,但问不出口,只有一语不发的喝进杯中物。
「这是什么东西!」又热又涩的汁液让他险些直接吐出,虽然鼻腔中的气味已经告诉他答案,他还是想亲耳听见燕儿说出口。
「竹叶茶。」她脸色不变的回答。
「茶?」这里面真的有加茶叶吗?如果有,为什么还要加竹叶,不直接让他喝茶就好?
「里头没有茶叶,只是用竹叶冲出来的,你要叫它竹叶汤也成。」即使燕霏没有说出口,她仍是明白了他的疑问为何。
方才听见燕霏说腻,她便想起刚进村子时似乎见到村外有一处竹林,所以就到外头采了些竹叶,在炉火边烤干捏碎,和大娘讨了些热水冲成茶汤。
「为什么给我喝这个?」燕霏很想伸出舌头,但想到那个模样实在难看,只好忍住了。
「这个可以去油解腻。」她只是这么说。
他听见了,然后他楞了。
「……谢谢。」一时间胸口满溢感动,他说不出其它话语,只能默默感受着屋里奇特的气氛。
拿起茶壶,他又斟了满满一杯,小口小口的喝着。
茶汁有点涩,但透着些许竹叶清香,他想起自己一路上一再抱怨,那股不知该说是愧疚或是羞耻的感觉,又从心里冒出头来。
「外头很热吧……」他喃喃道。
「很热。」她用衣袖压了压额际,也自壶里倒出一杯茶汁。
燕儿从来不愿邀宠。他突然想起那天早晨,他从昏迷中醒来,燕儿自山洞洞口出现,手里提着一串河鱼,她开始烤鱼,一点也没有提起自己替他治伤的事情。
尽管那时她已经为他受了内伤,她还是没有提起的打算……
这一次,他只说了声腻,她便顶着大太阳到村外采竹叶,替他冲茶。
她──
「好难喝。」
思绪让突来的声响打断,燕霏转头,只看见燕儿紧紧皱着脸,双眼直盯着手中杯子。他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竹叶茶好难喝。」燕霏为什么喝个不停?「你很腻吗?」
「呃……」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倒了一杯,于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对。「有点儿。」
「下次──」她扬声说道,却又突然打住。
「下次?」
「……娘说荷叶也可以这么喝,如果有机会,我再冲给你尝尝。」
「好!下次妳再冲荷叶茶给我喝。」燕霏注意到了,原先她想说「下次」,却又像发现什么不妥,所以改了口。
下次吗?他希望自己有机会能等到下次。
燕儿呢?她是不是也希望能和他继续走下去?不管这次的旅程会走到何时,他希望这条路能走得久一点……
太阳渐渐西移,午后的阳光从门窗边洒入屋内,他盯着自己的靴尖,想着该怎么开口才好。
「妳出去的时候我想了很多。」
「想什么?」
「我自己的事。」
「哦。」燕儿将视线落在门边,阳光和阴影刚好将屋里屋外切成两块,她只是静静看着,久久不说上一句话。
「妳不问吗?」等了好一会儿,燕霏突然冲口而出。
「问?」她转头看向燕霏,发现他亦专注的看着自己。「如果你想说,那我不问你也会说。」
燕霏抿唇,感觉心里有点气闷,不期然想起刚进这屋子时,燕儿亦提到了她爹的事情……那个时候,其实他是想问她的……
「如果你想让我知道,那么你就会说。」
「什么?」他身子一震,猛然转头看她。
「所以……」她轻轻撇开头,依然盯着门边,缓缓开口道:「不管我问不问,只要你想说……」
「妳──」他的声音发紧,听来似乎有点动气。
「我?」燕儿无辜的转头看他,不明白是怎么惹燕霏生气了。
她……
他突然觉得燕儿很聪明,她只是什么都不问,然后便将他看透了,就像是她一眼看穿他的痛苦一样。
现在她什么都不问,他却觉得自己碰不着她,就连她在想些什么他都不懂!
「燕霏,你别生气……」她软软的声音传来,这次听来却有些遥远。「我小的时候很爱问我娘,可是她什么都不说。后来我才知道,如果娘想说的话,她就会告诉我,如果娘不想说,那么我问了也没有用。」她只是认清了,问和不问并没有什么差别。
她的声音听来有点空洞,像是在说一件旁人的事情。
他身子一颤,不知从身体深处涌出的那股感觉该怎么说,他只是很想发抖,很想伸出手紧紧的拥抱住她……
「我要告诉妳。」
「什么?」
「我要告诉妳!」
「哦。」她应了一声开始等待,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转头朝他说道:「好啊!我问你。」
有这样问人的吗?燕霏脸一皱,还是决定不理会这点。
「前几天妳说的没错,从两年前我的武功就开始停滞不前,那个时候我以为很快就会过去,一点也没在意这件事情。没想到从那日开始,我没有一日练武能够顺心,总是觉得气脉凝滞,招式死硬……」
「嗯。」她应道。
燕霏眼一瞪,觉得自己沉溺过去的凝重心情一下被打乱,燕儿的这声应答似乎很奇怪,有什么人听见这种事还会应声的?
「我越着急就越练不好武功,眼看着我大哥扬名武林,我就越觉得着急,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追他却怎么也追不着,我想──」他越说越快,声音也不自觉的大了起来。
「燕霏!」
「怎么了?」他疑惑的转头,发现燕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你别说了,你的脸色很难看。」
「我?我的脸色很难看?」燕霏的表情转为不解,待想过后又不自觉的笑了起来。「我只是想到这两年来,我日日急于表现,可是却因而更加着急。」
现在想起来,他究竟是因为停滞才着急,或者是因为着急才停滞呢?
「燕儿。」他柔声唤道,将视线落在远方。
「嗯?」她一怔,突然想到这似乎是燕霏第一次这样叫她。
「我大哥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如果妳见到他,一定第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或许……他完全是因为大哥的名气越来越大,所以才着急了起来,他不希望永远只能看着大哥的背影,永远的当他的燕家老二。
「为什么?」
「我大哥叫燕春。他在十七岁那年大败赤血教左右护法,人人都说他是个不得了的少年英雄,未及弱冠就有如此功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燕霏的语调平淡,唇角却隐约带笑,像是在说一件美好的回忆。
「你今年多大了?」她偏头看向燕霏,发现他脸上没有嫉妒、没有怨恨,有的只是深深的骄傲,他明明以自己的大哥为傲,却又陷入痛苦的挣扎之中……
这样的人,好像有点可爱又可怜啊……隐约的,她这么想到。
「二十一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搓了搓白嫩的十指,突然有种可笑的感觉。
「谭丰成名已久,你今年才二十一,为什么不该为自己骄傲?」
「不!妳不明白!我大哥他──」
「我懂!不懂的是你!」
他愣住,只能傻傻的看着燕儿。
「燕霏,你为什么非要和你大哥比不可?」
他为什么非要和大哥相比?
「没有人要你和他比的。」
「是啊……」他停住,怔怔的掉下泪来。
她看见燕霏落泪了,两串晶莹的水珠自他面颊滑下,汇聚在他下巴处滴落。她本以为自己看见旁人哭泣,应该要转头闪避才是,可是此刻──
「这样,你是不是好受些了?」她用衣袖压上他一边脸颊,替他将脸上泪痕压干。
燕霏似是此刻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想要闪躲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得避过她伸来的手臂,自个儿用衣袖胡乱擦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外头的太阳已经渐渐隐没,远处天际闪耀大红霞光,透过窗子看去,给人一种天宽地阔的感觉。
「妳知道吗?江湖上到现在,还是只叫我燕家老二。」
「嗯。」
「有的时候我也想象大哥那样,只要说出自己的名字,就能让人刮目相看。」
什么意思?她注意到燕霏的话有点奇怪,难道……
「你大哥也像你一样吗?」燕春是不是也长得这么好看,简直就像女人一样?
「我大哥他容貌端正、俊美秀挺,很多人只看外表──」许多人单看外貌,便将大哥当成没有真才实学的绣花枕头,那些人往往吃足了苦头,才愿意承认燕家公子的武功确实不凡。
「谭丰对我说过,燕家二少,多少名门闺秀喜欢他,妳不喜欢?」她突然想起谭丰一开始诱她救燕霏的办法,用的竟是他的外貌。
「什么?」他说到一半的话打住,没想到谭丰竟这么说他,然而更让他在意的是,他想知道燕儿是怎么回答的。
「谭丰还说,我若把你捡回家,你便由得我随心所欲……」
这一句话,让燕霏的脸彻底烧红了起来,心里似有一股莫名的感觉滋长,让他连四肢都感觉有些僵硬。
「你知道吗?」
「什么?」心口跳得飞快,他都可以听见那咚咚的心跳声了。
「听谭丰的话,最少那些名门闺秀还是喜欢你的。」
「那妳──」
「你的脸好红。」
「我──」他的脸真的很红吗?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很想知道一件事。」看着燕霏红透的脸,她忍不住伸出手去。「你是不是有在脸上涂『羊脂玉容膏』?」
「什么?」他整个人僵住。
「你的脸比手还滑,你不是说过吗?你娘很在意你和你大哥的仪容……」他涂了吗?他们两兄弟都涂了吗?
「没有……」他绝不承认!打死都不能承认!
真的没有吗?燕儿低头沉思,如果江湖人知道燕家兄弟的娘是什么样的人,应该更会对他们「刮目相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