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飞澜

9、第八章

　　月暗星明。

　　春日江水隐隐涌动，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的气息随着呼吸间流入胸肺，她极目东望，在这几乎没有半分光明的夜里，隐约瞧见了不远处海潮连接着江面，江与海不分彼此的混在了一块儿。

　　现在不是八月，不然正巧可以观潮啊！突然地，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出现在脑中，她随之一愣，发现到自己的处境似乎不容有如此闲适的想法。

　　此刻，她正竭力奔驰，以期能够甩开身后追兵。

　　事情是怎么演变到这地步的？

　　即便冷淡如她，也不禁为自己此时的处境感到困扰。彷佛一切是个圈套，从银两被劫开始，直到她受大师兄所托南下，全都是为了狙杀她布下的天罗地网。

　　为什么？难道为了诱她离开西京，竟有人肯花如此大的代价，十万两白银、押运的几十条人命，还有……身后紧追不舍的杀手。

　　原来她的命这样值钱！或许，真或许她会死吧。她曾想过自己可能死在任何地方，但不会是这里，不会在杭州！

　　南与北的距离，她不知道算不算远，但世上多少人一生都未曾跨越那条大江。

　　所以，原先她确实为了自己的处境感到安心，她只要静静的活着，就不会有任何人掺和进她的生命里……现在看来，她好像错了。

　　事实证明即使她不去招惹别人，亦会有别人来招惹她。掉转方向，她朝远处一点湖光奔去，腰间长刀轻轻摆荡，一股平静与莫名杀意同时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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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柳长堤，荷风飘香。

　　花香味、血腥气掺杂在一块儿，原来是这样的气味吗？她拄刀而立，双眼没有焦距的望着前方远处，不去看近在眼前几具身首分离的尸体。

　　「好刀法、好功夫！」随着陌生的男子声音落下，零落的拍掌声响起。

　　这人……才是这次追杀她的真正头领吧？她微微皱眉，看向地上倒卧的其中一人，那人的功夫已经不弱，不知真正的头领功夫又会如何？

　　暗夜里，男子身上蓝衣微微反光，看来是极好的锦缎，在这风光明媚的西湖边上，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景况……跟杀手还真难教人联想在一块儿。

　　等了半晌，还是不见那蓝衣男子出手，她忍不住问道：「你不动手吗？」

　　那男子闻言一笑，不作回答的说道：「耿三姑娘可知道，无命楼里的杀手共分五等，分别是青黄赤白黑，今夜妳已经折损我方十三名好手了。」

　　她不自觉的往地上倒卧几人看去，果真见到几人身上有些微不同，六人胸口绣有白色虎头、六人胸口绣有赤色火焰，一人胸口绣有黄色云纹……那眼前这人就是青色的了？掀了掀眉头，她还是没有将心里的疑问出口。

　　「三姑娘有话不妨直说？或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呢……」

　　是吗？这人好有闲聊的兴致，还是，他是拐着弯让她交代遗言？

　　「你……」

　　「什么？」

　　「你……」

　　「什么？」蓝衣男子脸上笑意一分未减的望着她，但微微瞇起的眼似是有些为此感到不耐。

　　「青衣杀手都像你这么多话吗？」最后，她终于说道。

　　一片静默。

　　男子微微分开了唇，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半晌，他叹了口气，不无惋惜的说道：「我真的不想杀妳。」

　　「我也不想让你杀我。」她垂下眼，握着刀的手却更加紧了。

　　一声喟叹，蓝衣男子轻声说道：「多话，只是我一个人罢了，其它人可不像我这样……」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知道这场对话到此打住。

　　男子深深望了她一眼，勉强挤出一抹笑道：「半个时辰后我再过来。」

　　随着话声落下，四周的空气彷佛就此冻结，她的眼皮不受控制的跳了跳，只见六道刀光从暗处窜出。

　　啊！这样的景况，怎么那么叫人熟悉呢？

　　□

　　天上的残月有两个。那么，他醉了吗？

　　湖上隐约可见几抹淡淡船影，在此刻，子时将过的时刻，夜也渐渐归于平静。

　　点灯时分的喧嚣已不复见，似乎在这样浓沉的夜里，每个有心赏景的人，都在这夜湖的景致里沉默了。

　　三月的红桃绿柳静静绽放着，柳丝飘飞、桃瓣迎风，望着黑暗中舞动的树影，他觉得这个夜很冷、很冷。

　　「燕儿……」跳进河里的时候，她冷吗？他望着眼前一泓碧水，无法停止的一再想起她临去的表情──疑惑、恍悟，然后是淡淡、淡淡的一个笑容。

　　她受了伤，伤在心上。为什么他一时的胡涂，是那么样的不可原谅呢？而这样不可原谅的错误，终究要由他自己承担。

　　「现在……妳在哪里？」他对着自己问道，心底明白那个答案或许需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去找寻。

　　「泼！」突然间，前方传来一阵湖水翻搅声，他循声望去，见到了两名黑衣人飞摔入水中。
　　怎么回事？有人在湖边打斗？一股莫名的烦躁不安涌上心头，这样的感觉宛如某种征兆，他忍不住将手按在了心口，像是可以因此平复如此狂乱的心跳。

　　似有某种莫名的力量牵引着，他缓缓的抬起了头，然后，他便瞧见了她。

　　□

　　银光疾舞，前方女子使的招数不似刀招、不似剑招，但他知道下一个旋身，必定会有人鲜血飞溅──

　　他记得这个招数……三年前，燕儿凭着手中一柄短剑，一招击退了数人，当时的景况与现在如出一辙。

　　那是他的燕儿！一时间，无数的回忆宛如浪涛拍岸般，一件件的涌上心头，望着前方浴血的身影，他却无法移动自己的脚步。

　　会是……她吗？真会是她吗？但万一不是她该怎么办？

　　不！那是他的燕儿！望着她旋身的模样，记忆彷佛一条条丝线被挑起。

　　除了她，那还会是谁？他记得她走路的姿态，永远看来都是那样不紧不慢，她不管做什么事都是这样不慌不忙，动作却又干净利落。

　　燕儿一向都是这样的，即便是抽刀杀人也是这样……

　　「燕儿──」该死！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刻发起愣来？后知后觉的，他发现到方才被一群黑衣人围杀的，不正是她吗？

　　手起刀落，就在他发怔的同时，那名女子──他的燕儿，已经将最后一名黑衣人斩于刀下，只是摇摇欲坠的身子，显示着她的情况亦好不到哪儿去。

　　「燕儿？」他轻声道，感觉自己既确定又怀疑。

　　「燕霏……」女子墨黑的眼瞳缩了一下，逐渐涣散的目光勉强聚集朝他望来。

　　是她！是她！

　　很轻很轻的声音，他几乎听不清她喊了什么，只感觉一股热流同时涌入四肢百骸，在这个时刻，他以为自己就快飞了起来。然而，情况似乎不允许他太过放肆，就在她身子一软的同时，他欲伸出手去，身后却响起一名男子冷淡的声音。

　　「江湖恩怨，尊驾还是别插手的好。」蓝衣男子不知何时出现，不软不硬的话里留有几分余地，看来他亦有些忌惮这凭空冒出的年轻高手。

　　「江湖恩怨？」燕霏的声音紧了一紧，深吸口气后才续道：「什么时候无命楼也讲规矩了？」

　　「哈！」蓝衣男子笑了一声，暗道自己果真没有看错，方才见这年轻男子身法不凡，想来应该是个角色。「阁下真想插手？」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缓缓转过身，一直到此刻他才正面对上那蓝衣男子。

　　「你们认识──」蓝衣男子方才开口，待见到缓缓转过的那张面孔时，惊骇得说不完整句话。「是你！」

　　什么意思？燕霏微皱眉头，不自觉流露出一股冰冷气息。他不明白为何锦衣男子一见到他，便换上一脸惊疑不定的表情。

　　「你──」锦衣男子摇了摇头，神色颓丧的说道：「遇上你算我倒霉，今日之事暂且作罢，改日再向『融雪剑』讨教。」语毕，男子头也不回的飞纵而去。

　　这样的夜里，他和大哥的面孔很容易令人认错吗？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燕霏心中有点酸苦交杂，却第一次没了那种深刻的愤怒。

　　他确实不是闻名江湖的剑术天才燕春，也早在许久以前他便认清了大哥和他之间的距离有多大，可在平日里，他必定会追上前澄清此事，少不得和那蓝衣男子讨教几招。但在此刻……他不能为了澄清自己的身分而和那人动武，他不能为了自己的冲动让燕儿再次陷入险地，谁知道若真动起手来会有多少变量──

　　所以今晚，他当了一回的燕春又如何呢！几种情绪瞬间在心底翻腾而过，他忽地一笑，连忙转过身去，抱起了那倒卧在血泊中的人儿。

　　「我们回去吧……」她昏了过去，他感觉那苍白的面孔熟悉却又有些陌生感，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流过心上。

　　他的燕儿真是这样的面容吗？

　　一丝怀疑在瞬间裂成了一片，记忆回到了许久之前，他想起了燕儿从没有过血色的面孔、平凡无奇的长相，让人印象深刻的只有她的眼眸……回忆中的她与现在的她混在一块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颤抖着手指往她下巴处摸去。

　　这……果真是人皮面具吗？为什么他的燕儿藏有这么多秘密，他直到现在才发现呢？还有三年前未解的谜题──她，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