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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江山仍在,人难依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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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城培训快结束的时候,家里出了事情。
云逸在半夜两点接到他的电话,才迷迷糊糊说了声喂,那边已经传来他急切的声音,小云,快起来,我在门外等着你,我们回家,你姑姑出事了。
楼管并没有为难她,只开门的时候,看着车旁边的之城问,这是谁?云逸答,我叔叔。声音竟然是颤抖的哭音,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路上之城说清楚缘由。姑姑本来只是持续感冒,医生预备用青酶,作皮试的时候一切正常,晚上就在家里输液,没想到就发生了危险,如今正在抢救。
连之城的声音都是抖的。
云逸在车里大哭。她这时才知道,不论曾经怎么怨过,姑姑在自己心里,几乎与妈妈一样重要。之城默默把她揽过来,抱在怀里,任她哭,也不知道怎么劝她,只是催促司机快开。
她哭得狠了,又晕车,呕吐更加严重。他拿出预备好的塑料袋,纸巾和水,默默替她收拾。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到最后她嗓子哑掉,浑身无力,只是缩在他怀里,深深地抽噎。之城低头说,没事的,快到家了,你先睡会儿。嗓子也是哑的。
云逸也实在哭得累了,迷迷糊糊睡着,沉入一个接一个的梦魇。梦里还在哭着,以为醒来了,却还是没有。朦胧里有人推他,叫,小云,小云。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车里,窝得身上疼痛难忍。沈之城半边身子探进来,眼睛里几条血丝,看起来极疲倦的模样,但精神还好。
云逸一下清醒,问,姑姑呢?
之城说,你姑姑没事了,我看你睡了,就没叫醒你。他笑了笑,哑着嗓子说,走,咱们去吃点东西,上去睡会儿,你姑姑这会儿还在睡着。
云逸浑身一松,眼泪又掉下来。还是先上二楼看了看,见姑姑果然在安静睡着,除了脸上颜色不好,已经没有什么妨碍了,这才放心下去吃了点东西,回自己房间休息。
这一觉睡到中午,起来草草洗了把脸,先跑到姑姑房间。那里已经聚了许多人,姑父,四叔四婶,还有之城,另外几个女人云逸并不认识,但看见她进去,都笑着招呼,云逸也回来了,看眼睛还肿着呢。
姑姑笑,你不知道昨天,我眼看就过去了,她七叔也害怕了,才把她也叫回来。又把手伸出来,拉着云逸,说,吓坏了罢?你七叔说,你昨晚哭得都快背过气去了。
云逸到了人前就不会说话,这会儿也只是脸上一红,靠到姑姑床边,眼泪又忍不住涌上来。四婶笑着说,云逸这孩子,性格这么温柔,也比别的孩子懂事,真是个能指靠的。
姑姑笑着说,可不是,虽说是个侄女儿,从小儿就跟我亲,跟女儿也不差什么。
等人走了,姑姑笑着跟云逸说,你听见没有?我老了可就指望你了,你不能不管我。
云逸说,姑姑放心,我以后就学狗皮膏药,一毕业就回来,下了班就粘着你,好不好?
姑姑说,你会回来?你不知道心在哪儿呢。反正不管以后你在哪儿,你娘去你那儿住,我也去,给她添置什么,都要有我的一份,少一点我拿大拐棍子揍你。
云逸也笑,我妈帮我做饭打扫房子你也要下手啊?
姑姑拍了她一巴掌,笑骂,我们给你做饭?不把你惯上天!想了想,又说,她帮你做饭,我以后就帮你看孩子。
云逸脸红,说,我才不要孩子,我又没说结婚。
之城吃过午饭才回去,临走悄悄对云逸说,打个电话给你妈。云逸会意,就给妈妈打了个骚扰。过一会儿她打回来,云逸对她说起姑姑的病情,稍微夸张了一下,撒娇说,妈妈,你跟姑姑说一会儿罢,好歹别让我太难办。妈妈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云逸欢欢喜喜跑进去,把电话给了姑姑,自己就出去。
过了几分钟姑姑叫她进去,脸上神色有点不自然,笑着说,你跟你娘教代的罢?她也会叫我保重身体了。把电话递给云逸,又说,看在她这份心上,我以后让她一星期给你带两天孩子。
她们关系似乎缓和起来,云逸看着也觉得开心。
她在家住了几天,才回学校。因为预备着暑假陪姑姑,五一就回了烟城,跟着妈妈呆了一周。
这个学期过得格外地快,一转眼,大四学生就要离校。许文临走前跟云逸吃了顿饭,算是告别。还是在她的房子里,买了啤酒,自己做了菜,打开电脑放着音乐,一边吃,一便聊许多事情。
算一算,她们其实才认识一年。却是倾盖如故。
中间许文说,云逸,既然有些东西,不管你放弃多少别的,都不能换来,那就不要再放弃任何东西,应该属于自己的,就一点不要错过。她想了想,又说,不要因为终将失去,就拒绝拥有,或者提前放弃,太可惜。
云逸笑着和她碰杯。
她走的时候,云逸没有去送。想着车站哭成一团的人群,都觉得尴尬。何况还有许多别的联系方式。
暑假回了涡城,忽然就收了心。安安静静陪着姑姑,逛街,购物,呆在家看漫长的韩剧。那时候放《大长今》,中午和晚上,一片乌拉拉的歌声。
之城的诊所在附近。他平时在医院上班,并不来,姑姑就常常过去看看。诊所有两个小护士,才从卫校毕业不久,也就二十才出头的样子,讲起话来爽脆呱啦的,很讨人喜欢。每见她们过去,总会问长问短,话头拐了山路十八弯,最后总能绕到沈医生头上。
诸如,沈医生前天做了个大手术,十个小时呢,回来衣服全溻湿了。
她们管沈之城去诊所叫做回来,怎么听,都觉得是个家的样子。云逸就在旁边含笑听她们拉家常,自己极少说话,姑姑就对那两个护士说,我们家这个孩子是个闷嘴葫芦,没话。
偶尔他也过去吃饭。
看着姑父不在,就问,大哥呢?姑姑说,他忙着呢。他大约以为姑父又在开会,立即松脱下来,伸个大懒腰,歪在椅子上,皱眉攒眼地跟姑姑磨,大嫂,干脆在你家给我收拾个房间好了,这儿多舒服啊,离诊所又近,也没人管我。姑姑说,好啊,二楼你大哥书房旁边那间卧室闲着,你住过去?他马上摇手,别别,你不是不知道,我大哥整个就是一个翻版老爸,那个严肃劲儿,整张照片往门上一贴,什么门神年画都省了。
话音才落,姑父就从二楼下来,问,老七来了?说什么呢?什么门神年画?
云逸忍着笑,低头数碗里的饭。姑姑就在旁边笑。之城立刻正襟危坐,脸上还是笑嘻嘻的,说,我跟大嫂商量呢,以后住你们家一楼,替你们看门,就当省个门神年画。
姑父洗了手,坐过来,道,你先回家问,爸同意了再来说。
他打哈哈。
一顿饭忍得人胃疼。
那天诊所出了点小问题,因为诊所的护士不方便过去医院,姑姑便叫云逸去找他。到医院问沈医生,值班护士说在查房,带她去找。一间一间找过去,到转角,推开门,便看见他。
也看见别的人。
云逸脱口问,你怎么在这里?之城笑,我查房啊。
在他身后,床上的人愣了一下,不敢相信似的,叫了一声,张云逸?
之城回过头,看见那个病人。很年轻的一个男孩子,一双深黑的眼,干净又倔强。他笑笑,说,你朋友啊。转身走出去,带上门。
关声也没有想到,会在医院遇见云逸。
高考结束之后,他立即失去了云逸的消息。他在网上给她留言,她并不回复。他一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还是后来辗转听说她在江城。想起几年前的事情,他知道,她是要彻底抛弃那段记忆了,那么他,作为其中的一部分,也在这个抛弃之列。
他并不怪她。如果你从十四岁爱一个,一直到二十岁,那么一切就都可以原谅。
只是很想念。
寒暑假都会过来涡城玩,毕竟这里是念了三年高中的地方,有许多同学。总能找个借口过来的,耽搁几天,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期望会有一个刹那,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第四个假期,他如愿以偿。
门开的那一瞬间,他看见张云逸的脸,看到她含笑的目光,那么温柔地落在那个医生身上,他隐约知道,这重逢,也只能作为告别。
他笑着和云逸说话,不过是寻常的寒暄。她问他的腿怎么了,他说晚上喝得有点高,跟几个朋友溜冰,玩花样时不小心就崴了一下。云逸笑说,你还是从前的小孩子脾气,以后要当心点。
那一刻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高中时他和老师在课堂上吵架,放学找她去说,她也是静静听着,然后说,你也大了,这个火爆脾气,什么时候改改呢?他笑着说,我见到你就永远是温柔的。
她装作没听见。
可是并不是那时候,一切都已经过去。
他看着她转身走出去,病房的门关上,那段绵延六年的心事也随之画上句点。再也没有继续的可能了。
他打开MP3,把音量调到最大。
给我一杯酒,烽火几时休。
张云逸。
江山仍在,人难依旧。
再见。
回去的路上,之城笑着说,那男孩子是谁?小男朋友?
云逸瞪他。他又说,真的,小孩儿不错嘛。伸出手,一根一根地数,长得挺帅的,看着也顺眼,好像脾气也不错,挺招人的,为什么不考虑考虑?他拍她,说,什么年代了,这个都不能问呀?
云逸看着他,问,你喜欢他?
之城说,是啊,小孩儿的确不错。
云逸笑,喜欢就去表白嘛,什么年代了,对特殊取向的宽容心我们还是有的。
然后麻利开溜。看他在后面目瞪口呆,可真是痛快。
走到门口他去买雪糕,云逸见他买了六根,问,总共五个人,怎么买六个,那一个给谁不给谁?
他笑,你曾薇姐姐要过来,这个给她留着。
云逸手里拿了一根,本来要咬开,这会儿又放下了。进了诊所,随手递给一个护士,道:“小卢姐姐,这个也给你,我胃不舒服,不能吃了。”之城看她,她若无其事地坐到旁边去。
一会儿曾薇过来,看见云逸,也寒暄了两句,倒是同姑姑很说得来,跟两个小护士也敷衍得密不透风。姑姑见云逸恹恹的,又说胃疼,也就走了。路上还问云逸,你看曾薇怎么样?跟你七叔是不是很合适?
云逸笑着说,姑姑说结婚么?曾薇姐姐是个好妻子的模样。
姑姑说,她爸跟这边你爷爷是老同事,她哥在法院,她跟你七叔又是高中同学,好像高中两个人就谈上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分了,说起来也是知根知底。曾薇这个人呢,脾气也不错,会办事,不拿架子,对你七叔好像也有意思。你七叔这些年也往家里带了两三个人,但是看着都不如她。这俩人就要是能成了,这边你爷爷就算把事情办完了,心里一块大石头也落地了。
云逸拿指头揉着太阳穴,笑,那很好呀。
晚上吃过饭便窝在三楼,在画室把那个调好的颜色涂来涂去,却总觉得不好。又从箱子里取出来去年画的那幅水墨牡丹,看了半天,卷起来放在一边。
一个人闷闷坐了很久,刚巧之城打电话过来,问她,丫头今天怎么了?
她答,没怎么。又问他,你现在在哪儿呢?他说在诊所。她又问,你一个人?那边说是,吃过饭不想回家。云逸本来想调侃一句,心里却觉得难受,跟他说,你等着,我拿个东西过去。
她拿着那幅画去了诊所。果然是他一个人在那里,百无聊赖地打游戏。见她来,笑着问,有什么好东西给我?
云逸把画递给他,道,你的结婚礼物。
之城一下笑出来,我还没结婚呀。
云逸含着笑,说,反正也差不多快了。
他打开那幅画,道,谁说的?我对象还没有,跟谁结?看了一会儿,问,为什么不等我结婚的时候再送?
云逸说,谁家叔叔结婚问侄女儿要礼物的?——就是有,那也是侄女儿送叔叔的。
之城坐直了,看着她,微笑,这话听着有点严重啊,跟我说说,为什么到时候就没有礼物了?
云逸说,因为我不知道七婶喜欢什么颜色,也不知道她觉得什么喜庆,万一送错了,不是更不好?我还不如老老实实吃个喜酒就算了。她歪着头,含着笑,眼睛看着桌子,一副耍赖的样子。
之城站起来,走了两步,站到她身边,俯身看着她。云逸躲开他目光,说,干吗?之城摇头,道,丫头,你不说实话。他拉来椅子坐到她对面,认真地说,丫头,你今天不对,我看得出来,我希望,你和我之间可以推心置腹地说话,把事情说开,好不好?
云逸低着头,咬住嘴唇,不说话。这个人就在她眼前,咫尺之距,她说什么,他都会倾听,可是心里那么多想法,那些纠结的猜疑与难过,那些错杂的希望与绝望,那些因他而起的开心、不开心,到现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道怎么说。
从前是怕,怕一说了,就成鸿沟,从此将两个人隔开;如今不怕分开,怕的是,一旦说了,分开之后,他也得不到宁静,他会因此负疚,因此难过。
可是他又是她唯一能够倾诉的人。这个心事,在心里捂着,滚烫的,一天天翻腾着,烫得自己都伤了,不能与人说,还不能与他说。
她就坐着,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
之城有点慌乱,说,丫头,你别哭呀,丫头,有什么话你跟我说。
他越是温和,她就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哽咽出声。
之城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却又走开。从江城回来的车上,他可以把她揽过来,可是此刻,在涡城,却怎么样都觉得不妥。
他大概猜得到她难过的原因,可是,也不能说。
外面起了风,天色阴沉。这样的黄昏。
她哭了那么久。
之城坐下来,点着一根烟。良久,云逸手机震动。她抽噎着打开,是他的短信:别哭了,哭得我心都碎了,丫头,你不让我活了?
仿佛突然下了一场大雪,天地都安静下来。她盯着那句话,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抬头看他,他那么坐着,嘴边一点隐约的笑意,不是他平常的调侃,不是他惯有的温和,却似乎有些苦涩。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倘若她有她的苦,他也必有他的难;可是她的隐忍和苦楚,他能够体察,那便也不算苦,但他的难处呢?她似乎从来都有仔细想过。
她一直以为他不知道。
他说,丫头,你看到了?喉咙沙哑。
眼泪又呛上来,忍住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小云,来,告诉我,为什么难过?
云逸看着他,字斟句酌,我是觉得,你对我的重要性,超过了我能承受的范围。
之城坐到她身边,问,然后呢?
她看着他笑笑,然后,我要离开了。
他也笑,了然于胸的凄凉。他们应当都明白的罢,从最初,到现在,一直小心翼翼,一直避而不谈。因为知道说了,无非就是这样的结果。可是还是有一点贪心的,期望将这样的感情,留得久一点,所以始终不肯承认。
可是到底还是不行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贪恋了。白天的事情叫她忽然看明白,她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在他身边,看着他与别的女人恋爱,结婚,举案齐眉。没有足够的勇气,也没有足够的涵养。
况且还要,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真艰难。
小云。之城坐得近了一点,说,如果我说,我不想这样呢?他说,我不想,跟你陌如路人,我不能接受。他看着云逸的眼睛,神色认真。
他们也没办法陌如路人罢,毕竟还是亲戚,纵然有的亲戚不过三五年才见到一次。可是这个人认真的样子,叫她觉得酸楚。云逸看着他。灯光底下,能看清他额角几丝白发,她想伸手抚过去,却只是端坐着。
你知道,我白天多失态,我不喜欢那样的自己,何况……
她说不出来那个何况。
外面有雷声远远地响起来。
之城走到窗户边,过一会儿,他回头问,小云,你坚持这样么?她点头。他笑笑,说,那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云逸微笑。他们打了个平手。她哭得他心碎,可是他这一句“我尊重你的选择”,也叫她几乎当场失控。许多年以后想到,最叫人悲伤的,还是这么平常的一句话。
她僵硬地站起来,出去,走到门口,回头说,再见,七叔。
他竟然含笑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