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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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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直接打了电话过去,问之城,你是说真的?他答是。她笑笑,说,那好,再见。一把把电话摔到墙上,便抱着被子缩在床上,竟然仿佛是很快便睡着了。
只是一直在做梦。
一格一格的抽屉,拉过来拉过去,总也找不到要找的东西。一只连着一只的柜子,躲过来躲过去,避不开追捕她的人,黑暗里微微的喘息与脚步声,胸口堵着,不敢哭出来。很高的楼,一层一层爬上去,一个又一个房间,拉开门,没有那个人,再拉开,也没有,急匆匆地跑,气喘吁吁,莫名地害怕,一转身,看见几个含笑的女孩子,问,你找他?我们也在找,可是他不在。
然后是坠落。脚才着地,旁边的石头就变成妖怪扑上来;好容易抓着山藤飞出去,那藤条又变成毒蛇。恍惚是进了聊斋里,繁华的楼台亭阁,一眨眼就变成阴雨凄凄里的山坟,黑暗里一点一点绿莹莹的光。
然后是和风,春天,大柳树底下,遇见他,他的妻,他的儿子。他说,叫姐姐。啊,姐姐姐姐。那孩子笑得那么天真,忽然伸出手,照她脸上狠狠抓一把。她松手,那孩子跌在地上。姑姑与姑父,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她急着辩解,不是我不是我。他们像石像一样,冷冷看着,不说话。她急得大哭,却被什么堵住了,无论如何哭不出来。
醒过来的时候,挣扎了满背的冷汗,手心里也是湿的。天还是黑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一转头又沉沉睡过去。
她睡了两天一夜,起来,已经是第三天。
出了那么多的汗,一条床单都潮了。摸摸脸上,却是干的。
似乎一切都是正常的。
下去看那摔出去的电话,竟然没有坏掉。她笑笑,原来以为一定摔碎的,不料它反而禁得住折腾。
给妈妈和姑姑都打了电话,大概聊了几句,她们也没听出什么,她简单地说马上要开学,课比较紧,又要准备考试,准备找工作的材料,如果没什么事,不必给她电话,她有事会打回去。她们两个一贯放心她,也没有多问。倒是姑姑说,正好这里一团麻似的,也顾不上你了。
云逸心里一动,问,家里出事了?
姑姑道,你七叔不知道怎么得罪老太太了,高血压犯了,还在医院里,病倒不怕,就是脾气大。她叹口气,老太太平时不吭不哈的,这一下就变成活阎王了,谁都不敢惹她。
云逸说,身体没事就好——七叔怎么得罪他呢?
姑姑道,我也不知道,你四婶大概知道,我问她她又不说,老太太看见我脸都吊下三尺长,我也不敢问她,你说你跟儿子生气,跟我一个外人摆什么脸子?
云逸笑笑,姑姑就辛苦些好了,她年龄大了,又生病,难免脾气大一点。
姑姑道,我也没什么辛苦的,她不耐烦见我,我去了,就说我身体也不好,叫我回来,我气什么,横竖看你姑父的面子。
云逸说,就是这么说。
姑姑又道,我看,多半是因为你七叔跟曾薇的事,老太太住院好几天了,搁以往曾薇过来三四趟了,这次连头都没露,曾荃也没来。
云逸咬住嘴唇,笑笑,问,那姑姑,我用不用往家打个电话?
姑姑道,不用,打什么?你姑父都没提要跟你说,你就当不知道就好了,自己当心身子,我们也没指望你一定考研究生,你也不用太刻苦自己——你娘怎么说?
云逸道,我妈妈也没说要我一定考上。
又聊了几句,就挂上电话。她很惊奇自己的若无其事——其实也不必惊奇的罢,这几年,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口是心非,什么没学会。她自嘲地摇摇头,去吃饭。
但终究是有改变的。
许文给她打电话,聊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怎么一直笑?她诧异道,有么?我自己没觉得。许文沉默一下,道,你别那么笑,没声音,跟吹气似的,云逸,我听着,心里有点毛。她马上哈哈笑,说,你也变得多心了,女人。许文道,云逸,这也不是你,你怎么了?她叹口气,微笑,没什么啊,我开朗些,不好么?半晌,许文道,我但愿如此。
从前听到这句话,大约会哭。可是那一刻,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说,别多想。
晚上临睡前看《红楼梦》,黛玉跟宝玉说,今年只是觉得心酸,眼泪仿佛比往年少了。不觉一笑,把书推开。
躺了一会儿,还是下去开了电脑。过了一阵子,上了线,仿佛有一点期待什么。果然刚上线,他便发来消息问,你这几天怎么样?怎么一直不见你?
云逸笑笑,答,我很好,你怎么这么晚不睡?
看着对话,又觉得好笑起来。这是何苦,明明都到了这时候,偏偏还这样相敬如宾。
之城说查资料。然后又问了一遍,丫头,你好么?
她不知道说什么,索性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依然很快回复,没有。又问,你听到什么了?
云逸顿了顿,回复,没有。他便回复说,没有别的事情,我妈已经好了,我也就在忙诊所的事情。
她说,那就好。
隔一阵子,他问,小云,你怪我么?
她想了想,问他,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你送我来办调剂手续,我跟你讲巴金的《家》?
他说,对,有这回事。
她说,当时我说,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是高觉新,你还很奇怪。我当时跟你说,喜欢他,是因为感同身受。我能理解他处于那种处境里,作为一个长子所背负的期望与责任,也能理解他的无奈,虽然无力回天,可是,自己那一份责任,总是要尽的。换成是我,我会与他有同样的选择,也许他不及觉慧那样决断,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觉慧何尝不是自私的,何尝不是不负责任?
过一会儿,她说,因为我自己身上也负着属于我的责任,所以,我理解,你明白么?
他说,明白,可是丫头,我始终觉得,我对你,也是有责任的。只是,不论我怎么做,都会伤害一些人。我一直很矛盾,也很自责。
她笑,这话奇怪,你对我,有什么责任呢?我们家好歹也有几个叔叔,你怎么说,都是外姓人罢了。
过了很久,之城说,小云,真的对不起。
云逸看着那句话,无声地笑,手指在键盘上拂过来,拂过去,终于回复,你跟我,何必说这句话。
对不起。
若要仔细想,这三个字于她,有什么用呢?何况她不愿去想。
去图书馆看书是正经。心不定的时候,做微积分题,一道一道,导数偏导二阶导,所有的脑细胞都用上,终于什么都不想了。艺术生不学数学,要到这时候,才知道它的好处。
原以为时间会过得很慢,没想到,一眨眼也就开学了。大四了,找工作的大多四散寻觅去了,留下的,除了保研的,便是他们这些考研的。
过了九月之后,考研的气氛越发紧张了。每天早晨六点钟,天还黑着,图书馆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人人背着硕大的书包,抱着各种各样的杂物,摩肩接踵。人被夹在这样的队伍里,各自有各自的惶惶不安,交织在一起,却莫名其妙地安慰了单个人的不安——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等到六点半,图书馆门一开,人流便潮水般涌进去,几乎是飞奔到那个熟悉的座位旁,放下书包,取出一本本书帮同学占了座位,再出去吃饭。
这整个的过程,像打仗一样,有一股子隐藏的血腥。血腥是好的,有活着的人,才有那种热气腾腾的腥。
云逸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她自己也有自习室,然而那一阵子,仍是去挤图书馆——贪的,大概就是那股子气息。在人群里,头发上有后面人呼出来的热气,有人被挤得一个踉跄,踩到脚。但是都是不知道的。她仿佛抽离出去,高高地在空中,俯视着这一个躯壳,看她跌跌撞撞,看她抱紧怀里的坐垫像护住珍宝,看她与人冲撞仍旧在嘴边雕刻一个笑。真好笑。
也有人约她出去。便出去,在避风塘,含笑听他说话。他说什么,她都笑着点头。天冷了,前一夜下了雨,白天竟忽然结了冰,人在街上走,不小心就是一个趔趄。她嘴边的笑纹就深了一点。对面的人说,张云逸,我是不是很好笑?她点头,俄而明白过来,又摇头。
后来他说,我们回去罢。这次她听明白了,立即站起来。他看着她手上,手套已经戴好,苦笑,你真的,那么急着走吗?她就笑。过马路的时候,他要去扶她,她下意识闪开,说,谢谢。
回到学校,在大门口,有人叫她的名字。是美术社的师弟。她与那人道别,径自走过去,问,你怎么在这里呢?师弟答,去跆拳道馆上课,才回来。云逸才想起来他念体育系,原先是跆拳道选手,比赛受了伤,保送过来的。以前开玩笑,他还曾说过做她的免费教练。
师弟指指离去的人,笑着问,那个……什么时候换了?
云逸楞了一下,才想到原先在这里,他见过之城一次。嘴角那个笑,颤抖几下,终于是维持不住了。匆匆说了再见,转身就走。师弟在后面叫,张云逸,张云逸!她只是不理。
学校竟然有这么多人。
她坐电梯到十二楼,转到楼梯口,才终于清静了。坐在楼梯上,眼泪到底止不住。也不是难过,心里很平静,甚至觉得好笑,但是身体悲伤。她隐约地想,也许,悲伤根本同心没有关系,只是身体分泌的一种物质罢了。
也不过那一阵子过去了,便平静下来。擦了泪,一抬头,看见师弟站在门边,看着她。
张云逸,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跟我说,我帮你揍他。他尽力把语气调得轻松一点,像开玩笑。
云逸笑笑,道,别叫我张云逸,我是你师姐。
那孩子耸耸肩,道,我不是你们系的,用不着叫你师姐。
云逸道,论美术社,你也不能叫我名字。
他说,别岔开话题,我问你为什么哭呢?谁惹你了?我把丫骨头拆了。
云逸看着他,他忽然脸一红,云逸笑笑,道,我自己想哭,没人惹我,你谁的骨头都不用拆——不过,还是谢谢你。她站起来,也不去坐电梯,顺着楼梯往下走,又回头说,以后要叫我师姐。
她听到那小孩儿在后面说,好罢,师姐师姐,师姑姑也没关系。
从那天起,她再不出去。
日子平静无波,持续到1月份研究生入学考试。她报的本校,并不难,做完卷子,心里仿佛大雪后的地面,只觉得轻松,再没有别的任何想法。
从考场出来,接到班长的电话。说是班里晚上组织活动,学院的两个老师都去,可是同学们都回家去了,只剩下七八个男生。班长说,云逸,你陪我去罢,这种时候我不能不去,可是你要不过去,就只有我一个女生,实在很尴尬。
班长是个爽朗的女孩子,与云逸平素也不错,云逸想了想,便答应了。
那天十几个人,大多数是学生干部,与两位老师平素多有交往,因此气氛很热闹。云逸一贯并不往院办去,倒是其中一位秦老师,原先与之城同学,当时调剂过来找的便是他,也还算熟悉。
云逸因为话不多,便一直含笑听他们交谈。该她喝酒的时候,她也不推辞。是第一次喝白酒,才咽下去,那股子灼热就腾地烧起来,冲得眼前一花,两颊滚烫,心口怦怦地跳,她便不由自主抓紧衣领,死死按住。
秦老师就笑道,张云逸,你怎么一直不说话?跟我们院的林黛玉似的。另一个老师跟着笑道,张云逸本来就是我们院林黛玉呀,是不是张云逸?
云逸脸越发红,说,老师笑我呢。旁边班长拉一下她,小声说,给老师敬个酒罢,你还没跟他们喝呢。玩游戏的中间已经有好几个人敬过酒,云逸也知道既然来了,敬酒是免不了的,不过前头班委团委的人尚未敬完,她觉得轮不到自己罢了。此时班长既然提醒了,她也不打算推托。
她只想着敬完了酒,便再没她的事,不料秦老师放下酒杯,忽然道,张云逸,其实呢,你本来是很有潜力的,不过,被你自己耽误了。你犯了个错误,你知道么?
云逸听这话不对,大概猜出了一点,只是笑着说,谢谢秦老师,我资质不好,本来就没什么大出息。
秦老师道,张云逸,作为老师呢,我得提醒你一下,你要从你那个小圈子里走出来了——你那小圈子里那几个人,我都知道,不要以为老师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你知道我说什么罢?
云逸脸上笑着,捏紧了杯子,不知道说什么。
秦老师继续推心置腹道,人生在世,谁没有一步两步走错的时候?况且你是小孩子嘛,那个人就不一样,他是成熟的成年人……
云逸听他说到这里,端着酒杯站起来,微笑道,秦老师,当时我过来,第一个认识的就是您,您是我的老师,我也知道您一向爱护我,提点我,我多谢您。以前小,有的错没的错,让您多费心,现在就都过去罢,这杯酒,算我谢您。
她先把那杯酒喝干。
心仿佛要跳出来,整个人都是眩晕的,什么东西在后头梗着,冷硬酸涩的一块。云逸示意要回去,班长悄悄道,再等等罢,你这时候走了,好像故意办难看一样。
然而过了一阵子,秦老师又道,我见了他,我一定骂他——他是我师兄又怎么样?你们不认识,我师兄——张云逸,你不知道罢,他以前是我师兄,他大学那个女朋友,你不知道罢……
云逸又一次端着酒站起来。
怎么能堵住那张嘴呢?他还在说,曾薇我们,当初都不错——都认识……
云逸盯住那张桌子,咬着嘴唇,脸上笑着。好好好,真是报应不爽啊。她想,如果此时,她掀翻桌子,拂袖而去,又会怎样?——拿不到学位证无妨,论文通不过也无妨,不念这个研也无妨——可是,之城呢?她如何回去跟姑姑解释这一切的原因?难道她说,我曾经与七叔如何如何,如今落人把柄,为人诟病,所以一怒而去?
那么之城呢?一切揭开,叫他如何自处?
她指甲掐在手心里,都忘了疼,却还在笑。
过一阵子,大伙儿已经散开,各自三三两两划拳去了。有人打开机子唱卡拉ok,音乐节奏太强劲,一下一下都似击在心脏上。一个男生拿着麦克风,吼,独自去偷欢……
是是。怪她来得太迟。青梅竹马的他有了,刻骨铭心的他有了,相濡以沫的……有人帮他选了,他同意与否,以后都不会轮到她。那么,她算什么呢?一首曲子里不小心的一个变音?途中偶尔乘凉的一棵树?他的欲说还休?不不不,也许是,一次,独自去偷欢。
这念头一起来,她便知道错了。她不该这么想之城的。从三年前那个暑假他们认识,到如今说分开,这中间,他们独处的时候,算下来也就那么一点。他对她最亲密的举动,也不过是抱抱她——很快,便放开。
是他说的,有时候觉得,你像我的孩子。
她笑,啊,二十多的一个孩子,不是不悲哀的。
秦老师叫她,张云逸。她看过去,他招手,你过来。
很少有人跟她用命令语气,但是他醉了,涨得红紫的脸,昏然的眼——她走过去,微笑着,说,秦老师。
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只一拉,她就几乎是跌坐在他身边。
那一刹那的惊怒冲得她几乎晕倒,她咬着牙,抽手,却抽不动。身子仿佛僵了一般,大脑一片空白,嘈杂声隐去,耳边只有他的声音说,其实,沈之城没有错,你也没有错,谁没有一点向往呢?我也有我向往的生活……
沈之城。
她的软肋便是沈之城。那一刻她真恨这三个字。倘不是他,她何至于要坐在这里,不能动,不能开口?倘不是他……不,她为的是自己,他们已经没有关系,因为即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假如一切真相大白,她如何存身。她说到底,是个懦弱的人,尤其,面对家人。
所以说,她是高觉新。
既然如此,她的所作所为带来的任何后果,她都必须承受。怨不了别人,咎由自取。她咬着牙,笑,那么至于后面发生什么,也要各人的结果各人承受,谁也怨不了她。
那一天她回去之后,已经是十一点多。宿舍人另一个女孩子已经睡下了,她开了台灯,看着自己的两只手,看了许久,仿佛那上头还存着指印似的。她嫌恶地看着,最终拿起了电话。
那边有人接了,说,张云逸,怎么了?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她想不出来该如何说,沉吟中,那边已经有点惶然,我错了,师姐……师姐……师姐你怎么了?你没事罢?
她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冷风一吹,人仿佛有点清醒了。她这是要做什么?这不是六七年前,况且,如果此时,就算师弟帮了她,她如何报他?
她不打算欠任何人的。因此她笑了笑,道,紧张什么?我没事,不过今天吃饭的时候,听别人说美术社新来的大一那个美女,仿佛是我老乡,你有办法拿到她电话么?有人问我要。
师弟疑惑道,师姐记错了罢?大一的那两个女孩子……唉,也挺可爱的。
她笑,那就是我记错了。你睡罢,不打扰你。
躺到床上,手还是捏紧的——左手,无名指,那个疤已经看不到了,但是仔细摩挲,还是在的,提醒着她,曾经的那一段岁月。她忘了,并不代表它没有存在过。
可是,这么多年了,她抛开与之相关的所有人,远离那个地方,一次也不去想,不去提,她甚至觉得已经不曾有过那么一件事了,可是不料六年之后,往事重演——
她摸出手机,发短信给嘉兰,为什么到现在,我还是学不会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