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 看远山含笑水流长 ...
-
大二寒假还没来,两边就打电话过来,问在哪里过年。云逸这次学了乖,在电话里疲赖推脱,我是小孩儿啊,我听你们的,你们商量好,让我去哪儿我去哪儿。
姑姑说,这是什么话,看你自己愿意去哪儿,我们尊重你的意见。妈妈要不客气一些,冷笑一声,说,我知道你想去涡城,想去就直接说,那儿才有你的亲妈,我没生过你!然后挂掉电话。
云逸气结,惟其那边是自己亲妈,还这么不肯体谅她,才更加觉得难过。于是打电话过去,说,你让我去哪儿?我现在去哪儿都是错,回来姑姑生气,过去你生气,你们俩不痛快,都冲着我发牢骚,我只能活该听着,还要哄你们。我难道还能分成两个么?妈妈你替我想一想,你替我做个决定,我该去哪儿?
说着声音便有些颤抖。那边沉默一会儿,道,我不管你。
云逸自己忍了一下,疲惫地说,那好,正好有老师让我帮忙,过年也不一定回得去,我看看再说。
赌气归赌气,到底还是要回去。给姑姑打了电话,说,烟城有从前的老师做手术,同学们商量着一起去探望,寒假就先回烟城,顺便呆一阵子,再回涡城。她说不惯谎话,姑姑大约听了出来,道,暑假在这边呆了一暑假,寒假去陪陪你娘罢,我总不能也难为你。
于是寒假就回了烟城。那几天下大雪,刚到家就感冒,缠缠绵绵地发起烧。好容易热度退了,肠胃又不舒服,吃什么都吐出来。加之发烧引起心脏不适,大概十几天没有出门,也差不多就到了过年。
云逸病着,暗自苦笑。这样也好,不用考虑要不要回涡城过年,也堵住了妈妈的嘴,她再不说“怎么在我这里好好的,到她那儿就生病”。然而看着她忙前忙后,发愁担忧,又觉得自己自私。于是开始试着撒一点点娇,妈妈长妈妈短地叫着,要这个要那个,反正生着病,要的又都是小东西,妈妈就不厌其烦地买回来。渐渐地开始半是诉苦半是撒娇地说自己的为难,她竟不生气,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等她身体好些,已经要赶着买年货了。跟着妈妈逛街的时候,就腻着她,抱着她的胳膊。妈妈嘴里说着别闹人,却没有推开的意思。走一阵子看见一辆卖糖葫芦的玻璃车,几个小孩子围着,拉着大人买。妈妈停下来,问云逸,给你也买一个?
云逸一愣,随即忍不住大笑。
晚上之城打电话,问她身体,她便把这件事说给他。之城笑说,小丫头总算开窍了,你是女孩子,女孩子就应该撒一点小娇,看着这么个娇娇的女儿,你妈还能忍心说重话?
云逸说,我之前受的家教,是说女孩子应该懂事些,端庄些,撒娇这种事情,会被人笑话的。之城道,要不说你们张家不会调教女孩子?你看你姑姑,整个儿一个慈禧太后。云逸笑,你们家又没有女孩子,你这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之城也笑,说,你说的也有点歪理,不过说真的,你妈妈你姑姑都是女人不是?女人都是要哄的,你跟她们软软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之前就是太拿架子,圣女贞德似的。
云逸心情好,也不同他计较,只说,知道了。又说了会儿话,他忽然说,哎呀,我忘了,你也是女人!大笑。云逸又好气又好笑,顶回去,道,你才是女人!那边说,这丫头高兴傻了,男女都不会分,不过你也真可怜,要我这个做叔叔的教你怎么做女孩子。
云逸道,我怎么记得我家几个叔叔都姓张,没有一个姓沈的?
之城被噎了一下,说,我真是把你纵容坏了!你有本事,见了那四个姓沈的,也别叫叔叔。
他家七个兄弟,一个早夭,除过姑父和他,也就剩下四个。云逸笑,就算沈家也有叔叔,你也不该是啊——你这么精通做女孩子,应该叫姑姑才对罢?
这次轮到她大笑。
之城恨极,说,好,我一点叔道尊严都没有了,你不拿我当叔叔看,我以后不管你了。
云逸笑得心口疼,喘着说,好了,别生气,我不拿你当叔叔看,是有理由的。
之城静静听着,她歇了一阵子,叹气说,我要是拿你当长辈,就会不自觉地遵守很多规矩,那样,许多话就不能和你说,也就只能疏远了,就像我跟四叔他们一样。
沈家除了老大老七,只有老四在涡城,一年能见到几次。见了面,无非问一下,最近身体怎么样,学习怎么样,然后说云逸这次回来又瘦了,或者胖了点,她就端端正正地坐着,含着笑,问一句,答一句,挑不出毛病的乖孩子模样。
云逸道,所以我心里,是拿你当兄长和朋友,你说的话我都肯听,这样,我的烦恼也能跟你说。
之城叹息,这是什么道理,我关心你,操心多不算,还要降低辈分——算了,我老人家大人有打量,不和你计较。
临挂电话的时候他说,丫头,你开朗了很多,老人家我很高兴。
云逸故作谦逊,含笑答,那是七叔你老人家教导有方。那边方才老怀大慰地笑着挂了电话。
过完年回涡城住了一周,在那边过元宵节。十四那天之城过来,留下吃晚饭。中间说起云逸回校的事情,姑父忽然想起什么,对之城说,老七,十六你不是去江城买仪器么?到时候让云逸坐你的车过去。
之城道,啊?大哥,我的车很闷,小云又晕车厉害……
云逸端起杯子喝口水,缓缓说,姑姑,慈禧太后……
之城叫,小云!
那两个人都奇怪地看着他,他顺口胡诌道,小云你胃弱,就不要在吃饭的时候喝水,影响消化。
云逸放下杯子,向他笑笑,说,谢谢七叔,我知道了。又转头道,姑姑……眼角余光瞥见之城对她拼命使眼色,呲牙瞪眼,然后扮可怜。她无动于衷,继续说,慈禧太后……
忽然听姑父问,老七你怎么了?脖子不舒服还是眼睛不舒服?
之城伸手揉了揉脖子,笑道,这两天看书太晚,眼睛涩得很,昨晚又睡落枕了……啊大哥,你放心,我事先准备好晕车药和发烧药,保证把小云平安送到。
云逸乖巧地说,谢谢七叔。
姑姑却接着刚才的话头,问,你刚才说什么慈禧太后?之城不敢再使眼色,竖起耳朵,听云逸笑着说,慈禧太后里面那个演慈安的,我妈说长得很像你,不过没你好看。
姑姑笑着说,是么?又说,总不是你妈说的,她难道还会夸我?
云逸就只是笑,瞥见之城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悄悄向她竖起拇指。
去江城那天云逸才知道他为什么拒绝,原来除了他们两个,同行的还有一个人。之城介绍,我的老同学,曾薇,你叫……他却想不起应该叫什么,按辈份自然该叫声阿姨,但是又觉得别扭。云逸不看他,微笑说,曾薇姐姐是我七叔的同学啊,看着不太像。
之城说,怎么不像了?
云逸笑,七叔要留多少次级,才能跟曾薇姐姐同学呢?又笑着对曾薇说,我叫张云逸,叫我云逸就好。她心里生怕曾薇跟着之城叫她小云。
曾薇含笑说,哦,你是大哥家的云逸啊,我听四哥他们提过,你画画得很好。
两个人上车前客套了一番,在路上就一句话不说。云逸拿面纸掩着脸,恹恹地歪着,她反正也是晕车。曾薇就在旁边和之城低声说话,总算沈之城还晓得过一阵子回头问一句,小云你行不行?要不要停下来休息?
到了江城,又是两个人一同送她去学校,云逸强撑到他们走,跑去洗手间吐了个翻江倒海。
晚上之城打电话来,云逸笑着说,早知道我就不和你一起来了。
之城问,早知道什么?
云逸道,早知道你有美同行啊,做那么大的电灯泡,不知道消耗我多少能量。
之城讪笑,不是你想的那样,人家对你印象可好了,把你夸成了一朵花,说你懂事,有才华,气质好,说话声音好听。
云逸笑了一笑,却没有点破,只是说,是么?我也很喜欢她,她人美,又和气,你可不要错过了。
之城嘘她,这话是从某地进的货?比他们的假酒都假!云逸大笑,也不见得比你刚才的话更假!之城辩解,人家不管真喜欢你假喜欢你,当着我总要说一些场面话罢?云逸笑,这话很对,不过,难道只能她说场面话,我就不能说一句?
之城说,艺成先杀老师父,我把你调教得伶牙俐齿,原来是用来对付我自己的。
云逸大笑。
她说曾薇人美,又和气,也是真的,仿佛也真是喜欢她,但是就是有一点隐隐约约的不舒服。云逸这些年仿佛是习惯了说服自己喜欢身边的人,到最后自己都弄不清楚这喜欢是真是假。
大概是因为曾薇同自己说话时候,大哥四哥地叫着,怎么都像有一点炫耀似的。但是想想又好笑,她不叫大哥四哥,难道还要跟着自己叫四叔?越发觉得自己不高兴得没道理。自己闷闷地笑,调侃,张云逸,你可真是个讲道理的人。
于是许文来找她的时候,就听她一直没腔没调地唱,张云逸,讲道理,张云逸呀讲道理……
两个人相对大笑。
许文已经是大四的第二个学期,她成绩好,毫不费力签了北京的一家单位。云逸想着她很快要走,不禁惆怅,又劝她,你很快走了,跟老万要分开一年,这学期还不多陪陪人家?
许文笑,他研三去北京,他们老板的师兄申请了联合课题,要借他用。
话虽是这么说,那学期许文还是忙了起来。毕业论文,同学聚会,原来宿舍人聚餐,球队一起吃饭,云逸一两个星期才能勉强见她一次。
仿佛之城也忙起来,很久没有打电话给她。云逸自己也要考六级,每天去上自习,日子倒也不难过。
其时还有个小小插曲,她班上的一个男孩子向她表白,云逸婉言拒绝了。过了大约两周,那男生又约她出去,问她,我想追求某某,你觉得如何?云逸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说不出是该生气还是可乐,就温言说,你自己的感情,你自己才最明白,外人怎么看得清?何况我从没有经历过,你问我,岂不是问道于盲?
回去觉得好笑。原来进了大学,男生的感情期就剩了半个月。其实那男孩子后面一直对她很好,但这个两周事件到底损了他的形象,云逸就始终与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刚好之城打电话过来,云逸就同他讲这件事情,说,拿这种事情问我,他不觉得尴尬,我还尴尬呢。叫我怎么说?赞成呢,日后有了什么不好,要往我身上推,不赞成,他大约又要以为我对他有什么想法。
之城就笑,人家大概也是试探你。又说,你看,你总把人往坏处想。
云逸说,本来么,他们也不见得好。
之城道,你对男生有偏见,真奇怪,只要是个女孩子,在你眼里就一朵花儿似的,怎么男生就那么难得你的好印象?
云逸沉默一下,笑,我好色,女孩子随便长长都比男生好看,男生怎么长,看着总是脏兮兮的——当然你老人家不一样,你老人家英俊潇洒,天下无双。
之城忍不住低声笑,说,谢谢啊,这恭维听着真舒服,不过丫头,你那想法不合适,看人还是要看人家优点的,我还指望你带着小男朋友给我拜年呢。
云逸说,真的?之城笑,是啊。云逸一笑,说,好啊,七叔,你先替我准备好嫁妆和红包,我马上带人给你拜年,拜寿,拜中秋,哪怕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拜过来呢。
之城笑,你别,我穷,经不起这么恶狠狠地拜,等我的诊所赚钱了,我成了亿万富翁,大概还可以考虑考虑。
云逸这才知道他这阵子是忙诊所的事情。姑父主管医药局,云逸对这些事情大约知道一点,奇道,不是不允许医院在职医生办诊所的么?
之城说,是,不允许。他停一停,自嘲道,我不是有个当过市长的老爸,顺便还有个当医药局长的大哥么?
云逸跟他胡说惯了,脱口道,不正之风。
之城仿佛是苦笑了一下,说,对,我以权谋私,丫头,你不会看不起我罢?
云逸道,你又不是不学无术的人,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
之城道,毕竟这事情不是那么光明正大。
云逸笑,你有时候也是过分狷介。隔了一会儿,又说,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很光明正大的人,我当初是怎么调剂过来的?有什么资本看不起你?
之城哈哈笑,说,对,我们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人,我们是蛇鼠一窝。
云逸说,呸!什么蛇鼠一窝?乱用成语!出去别说你认识我。
诊所快开业的时候,之城过来江城。因为终究不是能摆上台面的事情,他还是要避避嫌,医药局就安排了一次为期二十天的青年骨干医生培训,地点就在江城,之城理所当然名列其中。
他来了之后也并不常见面。一起来的同事,培训班的老师,加上姑父在江城的同学朋友,颇有几番应酬。不过也抽出时间来,叫上云逸一同去吃饭。江城春日无比温润,到了黄昏,风微凉,挑一条僻静的路一直走下去,满街红槐花开得那么烂漫。就找个小小的馆子,随便吃一点东西,东拉西扯地说些话。
有时候他晚上八九点钟饿了,也打电话叫云逸出来,陪他出去吃东西。云逸因为胃弱,大学之后格外当心,正餐之外很少吃别的,过去也不过看着他吃。他在家吃饭还注意,到了外头,那吃相简直是个饿坏的小孩子,云逸看着就忍不住笑。他又抱怨应酬麻烦,一肚子的酒水,就是填不饱胃,一副可怜兮兮的委屈相。他喝过酒,身上的淡淡的烟味和酒味混在一起,醺得人心里益发柔软。
这样过了一阵子,有一天他打电话,云逸却不肯出来。他叫了几次,大约是急了,说,丫头,快点,你再不来我都要饿死了。云逸就笑,说,我是米饭么?你饿了管我什么事?他小孩子脾气上来,道,你不来我就不吃了,一个人吃饭闷得很。
云逸无奈,只得出去。路上他问,小丫头今天干吗呢?这么别扭?
云逸沉默一会儿,道,好时光就像上帝给的一把糖,一下子吃完,虽然甜得厉害,可是也就没有了。
之城揉了一把她头发,你啊,你都在想些什么事情?
云逸笑,这些日子过得太好了,什么都有了,仿佛是圆满的,可是我总觉得,圆满是不吉祥的,上苍这会儿拼命给我这些,说不定就是为了下一刻,把我最看重的东西收走。
之城说,所以现在,你先拒绝一些东西?你觉得上苍会因此内疚,不忍心再收走什么?云逸颔首,低头微笑。
沉默一阵,之城忽然站住,问,小云,你怕失去什么,我?云逸低头跟着他走,不妨他停下来,一下撞到他身上,隔着衣服料子,他的体温传过来,仿佛陌生却又熟悉。而他的问话那么直接,仰头看到他的眼睛,心脏忽然跳得快了,什么东西冲得她一阵眩晕。她几乎是贪婪地迎着他的目光,一秒钟,两秒钟,勇气像沙漏里的沙一样渐渐消散,她竟然那么平静地笑笑,说,我舍不得的,是这样的时光。
始终还是没有勇气,面对事情的真相。她看着之城,想,是真的,我舍不得,也许真的只是这样的时光。
而他叹了口气,说,小云,你记着,除非你觉得我烦了,你要主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