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故事》田可心

28、28

　　大四那年的五月底，同学们还没有毕业，韩若非已飞往美国。
　　再次飞往美国，只身一人，没有通过任何途径找寻任何同行者，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去。
　　而第一次去的时候，飞去飞回，都有她在身边……

　　回忆像一直开着的机器，趁我不注意，慢慢地清晰反覆播映。
　　但是，到底是终于逃开了你，而我躲在三万英尺的云底，每一次穿过乱流的突袭，紧紧地靠在椅背上的我，以为，还拥你在怀里。

　　从那一天，到走之前，□□的签名档一直是“那一天”。
　　那一天，你走出我的视线，再也没有出现。
　　每次一想到这个，心就痛得让我不想再做自己，可是这样才好，就让我走得远一点，就让时间过得快一点，让这一切赶紧过去，让我赶紧忘了你，彻彻底底忘了你，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任何关系，那样我就不会再这么难过了，说不定有一天，我甚至会感激你，毕竟圆了我一段初恋，让我真正长大成人，虽然是通过如此残酷的方式。

　　位于洛杉矶的南加大，旁边还有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两所大学都是体育名校，也就意味着这里云集着大量阳光美女。但是会计硕士项目只有匆匆一年，这点时间供他疗伤都不够用，哪里还有力气和心情去注意身边哪个女孩的笑容最可爱，哪个女孩的献媚最殷勤。
　　毕业之后就去了纽约，实习几个月之后，进入人人向往的华尔街投行，开始了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的生活。
　　有时候休息，已不再习惯挂在网上和以前的同学朋友联络。他说过，她结婚的时候，希望不要让他知道，而他确实也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但又如何？他明明知道，她早已在世界的彼端嫁为人妇。
　　像大多数纽约人那样，他会在酒吧里找一个令自己一刹心动的女子，回她的香闺癫狂半夜。他通常不过夜，对方沉沉酣睡当中，他只觉得陌生而不自在，陡然之间甚至有些莫名的后悔与自厌，匆匆起来冲个澡，还是回自己的公寓。
　　刚开始两年挺着急的，怎么就是爱不上别人呢？明明已经不再思念她，明明已经不再一想起她就痛彻心扉，这不是已经忘了她了吗？可怎么就是遇不到那个让他再度陷进去疯狂爱上的人呢？

　　后来渐渐也就麻木了。纽约的酒吧里充斥着三十多岁还单身寻乐的人，美国人并不着急结婚，在有家庭之前先尽情享受单身时光，慢慢等待那个让自己觉得这辈子就是TA了的人出现。
　　听说国内现在也是这样，一线城市的大龄青年数不胜数，上海的人民广场上，大叔大妈们开始拿着孩子的简历替他们征婚。
　　那就等着吧，我不信我运气就这么不好，上次被伤得那么深，攒下来的人品应该够得明天换回一世美满和幸福。

　　在华尔街工作的第三年，他陪老板面试一个纽约大学毕业的中国学生。
　　这学生上来自我介绍，神采飞扬地提起当年托福考了112的高分。

　　他一时失神。
　　那年，和她一起考托福，大约过了两三天，他梦见她的托福成绩出来了，是660，这个分数，大约也相当于现在的112。
　　他告诉她这件事，她没说什么，只是笑得温柔。

　　后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告诉他，当时看着他开心微笑的脸庞，觉得感动，因为忽然想起高考后分数揭晓前的某一天，爸爸也曾告诉她，梦见她考了状元。
　　他还记得她的原话：“其实我爸当时跟我说那个梦的时候，我挺反感的，觉得他功利心太重，也是给我压力。可是你跟我说那个梦的时候，我忽然之间就豁然开朗，毕竟这样牵肠挂肚，只有真的关心在意才能做到。”
　　他问：“你怎么没以为我是嫉妒你，担心你考得比我高？”
　　她的眼睛里波光荡漾，可见心清如水：“我从没这么想过，我知道你喜欢我。”
　　他语塞，然后气苦地叹息：“原来你一开始就知道，还让我等了那么久……”

　　后来，他恨自己男人做得太失败，早早让一个心机深沉的女人知道了真心，才会被狠狠地利用戏耍了那么一次。

　　他看着对面这个还在滔滔不绝吹嘘自己的面试者，忽觉意兴阑珊。
　　中国学生何等失败，本科四年都读完了，还在吹嘘自己当年托福的分数，可见后来的四年多么乏善可陈。

　　在美国工作四年之后，他决定回国。
　　回国是因为在华尔街工作实在太累，风华正茂的时候还勉强透支得起，以后年纪大了，不可能一直这样折腾。
　　回国是因为美国终究不是自己的国家，在这里哪怕再如鱼得水、领再高的薪金，也不可能像在祖国那样完全融入，总觉得是二等公民。
　　何况还连二等公民都不是，公司拖着迟迟不肯开始办绿卡，等到开始办理，又要等好多年。

　　总而言之，回国肯定不是因为她。他早已放下她忘了她，何况他回国是去北京，又不是回上海，而当年的同学，基本上都留在上海吧？

　　留学是国内的新兴行业，吸引了大批各行各业的精英人士。他经过仔细的考察对比，选择了这一行的领军人物睿领。
　　到了睿领，相比起华尔街来，工作确实轻松很多，只是手下的文书，总用得不太顺手。
　　这当然也不是因为当年身边有过一个文采了得的才女，惯坏了他的胃口。在美国五年，早已习惯了地道又严谨的英文，可现在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
　　HR每天去更新招聘启事，也动用了猎头，因为他反复强调只要人好用，薪水不是问题。可是每天上百份简历筛了又筛，好不容易招进来两个，一个写的东西太平常，只能做低端文书，另一个文笔和点子倒是不错，可又性子软弱，沟通能力平平，完全hold不住刁钻挑剔的高端客户。
　　如此这般将就着用，两三年过去，案子倒是没出什么大岔子，就是总不够满意，相对于他们的高收费和高质量服务而言，隐约总差着点什么。

　　这天，HR的招聘主管亲自来找他，说刚才面试了一个简历很出色的应聘者，觉得人也很靠谱，干脆就让他立即见一见了。
　　他正好有半个小时空闲，就让招聘主管把人领进来。
　　低头抬头间，仿佛已是黄粱梦醒，他看见她站在他的门口。

　　招聘主管絮絮地给他们介绍，她如以前一样，面容平静目光凉淡，对他礼貌颔首：“你好，韩老师。”
　　他漫声纠正：“跟他们一样，叫我Johnny就好。”

　　你肯当我们不认识，这样最好。

　　要找到一个符合他要求的高端文书，她是不二人选，一切从工作角度出发，这不容他拒绝。

　　只是她那天面试结束离开之后，招聘主管小心地提出了她唯一的一个担忧：“就是这位年龄有点大，今年都29了，还未婚，不知道会不会进来没多久就结婚生孩子？”
　　他诧异：“她还没结婚？”
　　“是啊，刚才我装作随口问了一句，她是说还没男朋友，所以近期内应该都不会结婚生育。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咱也不是没遇上过才过试用期就闪婚闪孕的。”

　　他一时失神，回过神来时，招聘主管已经告辞出去。
　　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一句：“这种风险总避不掉的，先用着吧。”

　　他一直想要知道，却始终没有弄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他究竟是不是故意把她招进来的。
　　他很确定自己已经忘了她，所以不怕把她留在身边考验自己，也证明给她看，他早已不在乎她。
　　可一个人平白无故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考验自己？一件确凿无疑的事，又何必非要证明给一个已经不在乎的人看？

　　不管他私心里如何，从此以后，工作上确实省心多了。

　　她刚来上一个星期班，他就遇到一个土豪客户。妈妈是标准的土肥圆，穿金戴银极尽庸俗，但是女儿不知怎么养的，人长得美，气质也出众，像个高贵的公主。她本科就去美国上的名校，此时要申请研究生，要求申到比本科学校排名更高的私立贵族学校。
　　妈妈嫌原来申请本科的那个留学中介不好，千挑万选之后，认定了睿领和韩若非，可还是担心亏了女儿，反复强调道：“我女儿作文写得特别特别好！她当年SAT写作是满分的，要不是人太懒，本来应该自己写的，你们一定要给她写好，不然她知道的，她都懂的！”
　　好不容易女儿和妈妈一起过来了，妈妈对女儿小心赔笑：“怎么样？要不就找韩老师做吧？”
　　小公主翘着长腿，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盯着韩若非：“那我要先看看文书怎么样。”
　　他耐心解释：“我们这儿每个人的文书都是量身定制的，文书没有模板，不便把别人的给你看。”
　　小公主很坚持：“我都没有看到product，怎么决定要不要买你们的service呢？”

　　他只得起身去办公区。那里坐着好几位文书，除了她，别人都是老同事，他却不假思索叫出她的名字，仿佛是每天的习惯使然：“千含，你那里有好的文书吗？”
　　她略一怔，便很快地答：“有。”
　　“带上一份跟我走，客户要看。”

　　他转过身，看到诸葛他们微带诧异的眼神，才想起有什么不对。
　　什么叫“好”的文书？
　　没有任何界定和要求，如此大而化之笼而统之。
　　而她也不问，一切仿佛时光逆转，又回到了当年，两个人无需多言，总是心领神会。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她拿着一页文书递过去，简单同母女俩打了招呼，便静静坐下。
　　从始至终，她未发一言。
　　小公主也一声不吭，只是握着那页纸细细地一行行看下来，脸上的表情是不置可否。
　　约莫看了几分钟，小公主把文书还回来，对她妈妈说了一句：“签合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