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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叁 ...

  •   几天后诸葛亮最终宣布斩首马谡的命令时后主没有说话,群臣鼎沸的指责顷刻停息,只有参军蒋琬出列道,“战败杀将,向来只会令敌国欢庆,如今天下未定,丞相杀此智谋之臣,不为我汉廷可惜?”
      诸葛亮想,待自己死去,能将蜀汉交付的大约也只剩下这个人。
      然而他没有做任何回应。他出口的命令从来没有过收回。
      传令的官员看了丞相的神情一刻,转身向殿外走去。
      所有人于是等待。直到传令官返回殿上向后主报告,说自己抵达牢狱时,马谡已在狱中伏罪自尽。
      然后他们看见丞相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接连从面颊滚落。他哭泣的时候紧抿嘴唇,异常安静,以至于他们开始怀疑他脸上的是否真是泪水。
      那是诸葛亮时隔二十年后第一次哭泣。上一次他在周瑜的棺旁哭得近乎崩溃,令所有人觉得若不将孙刘联盟继续下去,实在对不起故将军与诸葛军师的深重友情。周瑜美丽的夫人在一旁泣不成声地对诸葛亮地尽力安慰,说“亡夫向与军师交好,必不想见军师如此伤怀”。
      只有诸葛亮清楚自己几时同周瑜交好过,他只是知道自己如果不这样恸哭出来,心中的某个部分会真正地崩溃掉,永远再无法收拾。
      他们所有人,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遥远的地方弃他而去,不留任何余地。
      他不是不知道周瑜会死,他只是没有想到在那壮烈的赤壁一夜后他会如此断然离开,这样快。
      都是假的。抛下他说过要保护的妻子,吴国,那山河。
      或许是他知道他身后还有鲁肃,吕蒙,有年轻的陆逊。
      或许他只是累了。
      而诸葛亮的身后,已经没有任何人。
      “臣请自贬,望陛下恩准。”
      “相父之外,再无人可托汉室,若相父执意如此,便迁为右将军,代行丞相事。”
      “蒙陛下隆恩不弃,”诸葛亮更直地挺起背,“罪臣定重整旗鼓再行伐魏,痛雪前耻,完先主未竟之业。”
      满殿肃然,无人再能说出一个字。
      回到府中时黄氏夫人仍坐在乔的灵堂中,看见他走进来,没有动。侍从说给诸葛瑾的书信今早递出了。
      他输得如此一败涂地。他甚至在庆幸成亲二十余年后终于冷静下的决心促使了瞻儿的诞生,至少在他死后,世上能有某些痕迹留存。
      他走过去拥抱住自己的妻子。
      他从来不曾爱过她,她只是他年少时获取政治资本的筹码,他置换名声的抵押品。他也从来不曾觉得她丑,只是激起他的爱情需要某种毋庸置疑的美,足以穿过他身边以自私自爱构筑起的全部甲胄,足以令他甘心情愿舍弃全部竭力控制的平衡,直捣他的灵魂。
      或许这样的人从来不曾出现。
      温厚的赵云某次酒后竟然直率地问他,“丞相,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他只是反问这个以无欲无求著称的男子,“你呢,赵将军?”
      赵云看着他笑,不久伏在案上睡熟。
      他们看着对方慢慢老去,十年,二十年,始终在身边。
      都是极寂寞极寂寞的人。
      妻子在怀中入睡,瞻儿的摇篮安静地放在一边,满室白幔,炉中升起缓缓的烟缕。
      他看着襁褓中骨血相连的婴儿,决定用力去爱他。他相信爱这个孩子是安全的,他不会死在自己之前。

      只有被人无条件地真诚爱过的孩子才能养成完美的个性,与周瑜相处时诸葛亮无数次这样想。都督被吴国的所有人爱,那心态略近于宠,他微笑时周围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染上喜色,只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令他开心。
      他常常弯起嘴角,作为一种莫大的安抚,即使他的眼睛从来不笑。
      他似乎明白诸葛亮能够看穿这一点,所以他们单独面对时周瑜放弃表情中一切令人愉悦的变化,显得阴沉。
      “曹军以铁链连起了战船。”
      “那便是天助孙刘联军。”
      周瑜的神情在诸葛亮的笑容中没有变化,“若用火攻,需东南风。”
      他忧虑时不皱眉,从不叹气,整个脸颊是平静放松的。以此为凭他从不将忧虑传递给他人,想知道他的情绪只有看眼睛。
      诸葛亮长于此道。
      “亮恰好略晓天象,能知何日东南风起。”
      周瑜的眼神像野火般亮起,摄人心魄,仿佛那里驻扎着执掌无限杀伐的天魔。
      他走到帐门前掀帘望向星火几点的大江对岸,“只待风起,教曹贼今生今世再不敢起侵吴之念。”
      无尽的血在他声音中流淌,令诸葛亮觉得让这样的人降生于世,实为苍天之误。
      那夜起他们每日登上江边的高台共观天象,在江风极寒时周瑜与诸葛亮分享自己猩红色的大氅。年轻的诸葛亮喜欢在冬天也穿着宽大单薄的衣衫,在风中飘飘欲仙惹人钦羡。周瑜举起披风的前襟,他在江东人士中算得高颀,但在祖籍北方的诸葛亮身边依然矮,所以遮挡诸葛亮肩膀的动作略微吃力。他看上去非常冷质,肤色至白如玉,令人错觉他缺乏体温,然而那氅子传递的温度就仿佛它的颜色本身,像燃烧。
      其后的许多许多年,诸葛亮恐惧那种过于艳丽的颜色,像血,像赤壁的火,像周瑜无意识的温存。
      周瑜站在赤壁江边望着对岸燃烧到顶点的漫天大火,对诸葛亮说,“——‘孔明’,‘孔’为‘极’,‘明’为‘光’,取这样名字的人是否专为此夜而生。”
      无数人以为他的字意为狭光入隙,烛照幽微,周瑜却这样认真地、准确地念着......
      孔明,孔明。
      然而穷尽诸葛亮的一生,他也没有从口中发出过对等的声音,只在后来某些极为沉静的夜,在唇齿间无声地摩擦着气息,唤他,公瑾。
      他看着周瑜被火光映照得如是夺目的脸,遗忘了江对岸正在发生的所有哭号挣扎和死亡,只想着身边的灵魂燃烧得如此剧烈,此夜之后是否还能剩给自己些许灰烬。
      “是此夜专为都督而生才是。”
      “也是,”周瑜笑了,“这样的孽,我负就够了。”
      他的眼睛望着极远的地方,没有在看任何东西。
      瞻儿学会问“父亲,您在看什么?”的时候,诸葛亮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像当年的周瑜那样出神,望着生死尽头的某个方向,近乎迷恋。
      他会对幼子说,“父亲在想军国大事,等瞻儿长到能替陛下分忧的时候,便懂得了。”
      “父亲能不能少替陛下分忧?”
      诸葛亮想皱眉,但忍住了。
      “陛下的忧都分给父亲了,”孩子带着蜀地口音的声音又清又软,“瞻儿想看父亲笑。”
      诸葛亮便对他笑。他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否就算爱。
      他不断在自己身上看到当年那个影子,沉默,阴郁,安抚的笑意,甚至穿衣的习惯。层层地束紧腰带,压平领口,抓住披风的前襟紧裹住身体,仿佛这样便能与世隔绝,变得安全。处理一切可以触及的事务,停下来时便觉得难以呼吸。
      他开始明白他逐渐接近的,是令自己无法甘心的死亡。
      他决定最后一次北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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