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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梦终醒(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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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时,心底有软软的东西悸动了一下。他带着一行人经过清明湖畔的时候,我一度以为他是来提亲。我近乎是跑过去的,他身后的几口大箱子确实如同嫁妆。
我拦住他:“喂,信守承诺。”我扫向身后,“不用去妖界了,这里就是我家。提亲再好不过了。”
背身的高大影子定在草地上。抬箱子的几位仙童都几近焦灼。
“你的惊喜确实挺让人动心的。遇见你这样的男子确实够幸运。”水泽神君在这个当口终于转过脸来。顾盼流转,皆是璀璨星目。青衫依旧,只是襟前匝着狐皮。雍容华贵之姿,眼眸深邃无波。
他看向我,并非相识之态。“你是谁?”他说,“本君可曾在哪里见过你?”陌生到骨子里的水泽神君。他色厉内荏的模样令我有些反感。
“不,没有。”我要怎样开口,怎样说明三日前心照神交的过往。我很直接地说:“你难道不是来娶我的么?”
身后几个仙童尴尬地笑了出来。他蹙了眉头:“我何曾说过要娶你了?本君一直想娶的只有青泠。”我抓住他的手臂:“你的承诺就那么经不起考验,你的心就那么瞬息万变?”他甩开我:“本君不知道你说得是什么。抱歉,我没有时间。”说着他就扭过了头,一扬手便朝冥界而去。
真是可笑的我,居然会把自己陷入那样难以启齿的尴尬境地。
一月以来,我躲在清明湖畔,没有出过房门。中途也有姐姐来叫我。
“今时有仙官来找你?”她说。我想,他都带着东西去娶别人了,怎么会想着来找我。即便是有,依他那脾性,也多半是后悔当日无情,叫人送几份厚礼罢了。
“你就打算窝在房里不出门了?”她坐我身前,“师姐春心萌动,据说要与一位神君共结连理。”我没心地搭理:“那不是很好么,都是神仙,结连理也方便。”她叹了口气,心定神闲:“若是如此,我便也不郁郁寡欢了。师姐她,真是可怜。一片真心付诸东流。”
我诧异地转了视线:“付之东流,怎会?”我修着自己的指甲,“按我说,师姐容貌清秀,是完全可与神仙匹配的。”
“起初我们都这样想,不过……”她示意我先揣测一番。我顺了她的心意,猜测道:“莫非另一方有心上人了?”她实心实意地对我点头。
我枉然,情这东西,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就像我,好不容易对一人许了真心,最终才发现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七月间,天界传来两道奇闻。一道是轩云宫的水泽神君为了妖界竹妖公然反对天君,势死迎娶凡界作恶多端的竹妖青泠为妻。另一道是苍水灵山的白羽神君因心恋佳人婉拒莲仙水筱的表白。这两道夹杂在一块,叠了又叠,重了又重。
清明河畔哭作一团,为筱筱师姐恋情失败啼哭。几月里都是心碎难过的气氛,大多日渐消瘦,一望无际的荷塘,全都跟晒晕了的茄子似的。藕宝宝衰死的衰死,生病的生病。头顶之上如顶了黑云。清明湖四周笼罩在低沉的雾霾里。
这日,风不和日不丽,百花园的两位姐姐连夜赶来,告知了我一件本该无关紧要的大事。水泽神君为救其妻青泠,同天界对抗。天君怜其战功,特将竹妖青泠锁入凤麒岭,拆得两人此生不复相见。
凤麒岭山高水深,其处为始祖火凤凰的羽毛所制,左右坠有天链,正中悬着惊天盖。神仙要想混入其中也要耗得个神魂俱灭,何提我这么一个小妖精。可是看着他那么欢喜竹妖,我竟只有些生气。哪里生出此等无怨无悔的节操来?
“小汐,你真打算要去么?”两位姐姐不放心地问,“那凤麒岭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地方?神仙进去尚且要遭受魂飞魄散,你一个小妖精,怎么能抵挡得住?”
“可我没办法!”我在房里不安地踱步,“适才你们也说了,水泽神君虽然平时凶巴巴的,可也是个好神仙。看他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我怎么可能做得到。不瞒二位姐姐说,我从来懂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我所在意的,只是内心深处曾让我挂念的人。”
“可你实力单薄,我们担心……”她们犹豫了会儿,彼此看了眼,“既然这样,我们陪你去。纵然会魂飞魄散,我们也不会扔下你不顾。”我笑:“早知道百花园的姐妹这么重义气,我就该多交几个!”她们食指点了点我的鼻子:“她们可没我们这么好说话,要记得。琼露可不是轻易得到的。”听着这话,我情难自已地笑了。
这事就这么做了决定,直到某一天的午后,耀眼的日光铺洒在身下的荷叶上,暖气逼人的当口,有黑影密密麻麻地映在草地上。
“下面有什么?”有人探头过来。
“不知道,真没劲。”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惊愕于来人之时,我彻底糊涂了。
“也许有露珠。不过你再不起来,估计你这荷叶也没有用了。”虽说是这么畅快淋漓的笑声,可我依然无法忍受他说话的无礼。我一个莲妖本就同叶为伴,怎么就能将这些给压弯了。
“梦汐。”他说,“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别胡乱叫我名字。”我转过去。只见得身旁男子高大儒雅,弯起的眉目带着些许忧愁,面上病白一片。白纱束发,腰上系了一根霜色帛带。轻盈如絮的雪色华服,温文儒雅。挑逗的声音却不让人生厌。
“咳咳,你,你是……”我又仰面一倒,“说实话,我没见过你。你是哪里的?”他愕然,随即轻笑,大手温柔地落在我的前额上,头皮全带着琥珀香。
“有个人等了你很久,他叫我早点来接你。”他俯下面来,从袖中拿出一块玉佩,“一模一样的还有一块,应该还在你那里。”他将它放到我的手心,贴着我时很暖。现在总算能合在一块儿。
“你朋友可真善良!”我怒地扔掉手心的玉佩,“可你知道么,即便我救了他,即便他玩弄了我的感情,即便……即便他不遵守承诺,娶了别人为妻。可我也不需要他因为愧疚随随便便把我送给另外一个人。”说完这些我就走了,任凭他的声音在后面如风声呜咽。
水泽,水泽,我恨你,我恨你。
直到后来,我从姐姐那里才了解到那男子是谁?听了之后,我几乎吓了一跳。他就是筱筱师姐爱得死去活来的白羽神君。一时间,我有些头疼。
尤其是清明湖畔传出的流言蜚语,她们都讨厌我,背后理由便是我不顾及姐妹情意,抢走了筱筱师姐的心上人。
为了躲避那些骨子里延伸出来的憎恶,我逃离了家。仍旧去了妖界。直到某一晚,夜色迷蒙。我收拾着所有行当跟随着两位仙子姐姐到了凤麒岭。
层层黑色山峦,我凝聚所有灵力,在四周燃了九叶烛。蓝色的烛光在我的手心慢慢变亮,我们找到了进口。
“你要做什么?”她们紧紧拽住了我,“那里只有竹妖,没有水泽神君。”我说:“我知道。”挣脱闯进去的时候,我就清楚这凶险的地方根本并没有引得我情窦初开的恋人。可就算如此,我依然明白自己的抉择胜利之后的重要意义。他那么痴情,敢于天界对抗,这样的神君便是我爱上的人。
水泽神君,既然她对你如此重要,那么就让我帮你一把?我朝着进口而去,还没步入中央,宝湾海水狂卷直冲云霄,惊涛骇浪般地穿过石岩,如柱天链开始晃荡,带动四周峻峰左摇右摆。
地动山摇,气势如虹。
我感觉天链突然拔地而起,如火蛇一样缠住了我的双脚。头上的惊天盖突然光滑地如一面镜子,倒转斜斜刺出金黄的光。我浑身发荡,觉得全身无力,一刻也动弹不得。两眼发黑的那一刻,我瞧见天尽头一只雪白仙鹤朝我这边猛冲过来,头上鲜红的花冠,嘴角漆黑。眸子更是如流觞一般哀愁。
那眼中的固执,我见过,也很熟悉。那时候他伤得很重,却依然笑得开怀:“其实,我这伤没什么大碍。”是啊。没什么大碍,就一会儿伤口便完全复合,了无血渍。可是我在想,伤口被划开的时候,是不是也如复合之时那样轻松。
很好看的翅膀将我拢住,我又闻到了琥珀花香。用力睁眸才发现拥我在怀,赶来救我的其实只是一位受人所托决定爱我的神君,陌生的男人。
天链松动,我的脚和手恢复了意识。四周白光微闪,我静静瞧去,只知道裹了厚厚的白羽。仅是些羽毛,便遮挡了惊天盖撒下的灼光。
“你为什么要爱上我呢,你看,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待我。”我的脸冰成一团,苦笑着问。可面前的神君眉眼一弯,怕只有过早挂于树梢的弦月隐带上夕阳尚未褪尽余晖的沧桑才足以形容他眸中的哀愁。
“即便如此,我还是喜欢你!”他一把将我拉进怀里,只说了这句话便开始呕血。如墨的青丝开始变白,眼角也已干枯起了皱纹,眸子里全是血丝。额上的红印时隐时现,又忽然消失无影。他倒在我的怀里。纤细手指突然擦过我的脸庞,他略带玩味地笑了笑。
“我……我没有骗你,梦汐。即便没有和你成亲,你依然是我一直想要寻找的那个人。”说完这句话,他就消失了。
白沫,水晶光,琉璃般的心。
我在凤麒岭里坐了许久。四周依旧是厚厚的羽毛。我搁手的地方放着一样东西。它在发光,和我一直带着的玉佩拢在了一起。
红色的万丈光芒,消失的层层白羽。
晨曦一抹,刺破了黑色的天幕。已经过了很久。我坐在草地上开始痛哭,原来……原来我喜欢的那个人一直是他,只是我从没有发现当初那个所谓的青衫男子,自称为水泽神君的男人其实只是个冒牌货。
我爱上的只是一个冒牌货的水泽,而真正的主角却是白羽神君,一个为了我可以拿生命来赌的人已能证明当日冥界初遇的事实。
可我只注重于表相,看着相貌同出一辙的水泽神君,竟然没有丝毫地怀疑。
那样不怒自威的表情又岂是他会有的,那样无情无义的话又岂是他会说的?他说话,原就很温柔;他做事,原就有原则。尽管我同他呆地时间不长。然而,一个眼神,仿佛江河倾泻难收。
可是因为他隐藏真实姓名,因为他内心深处道不明的理由,将我们的爱情拉地更远。与此同时,由我这个瞎了眼的妖精将我们之间的恋情画上了句号。
我是一个罪人,这样想着才觉耳旁掠过了一阵冷风。瑟缩着蹲伏天地,我突然哽咽不语。绿茵茵的草地上,我的手指,我的脚,我的头发,开始透明。接着我开始感受不到风,我开始无法呼吸,我开始失去知觉。
原来我也快死了。
睁开眼的时候,我正躺在白雾朦朦的云朵里,面前立着一位长者,威严令人心生畏惧,彷徨且无奈。情难自禁,我突然发现脑子里所存在的记忆其实只是我的前生。因为我的自私,白羽神君魂飞魄散。
我抱着双膝哭泣,我永远也无法告诉他,我,水梦汐心里的那个人一直是他,从未有过旁人。命运给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水梦汐,你可知罪?”那位长者端坐正上方,俯瞰着我。我想那时候我已经跳下山崖,兴许已经赴了黄泉。我双手合十,自愧地跪下:“天君,水梦汐知罪。”
“当初你私闯凤麒岭,碰了天链,转了惊天盖。震地天冥二界晃动,凡界灾害无数,民不聊生,此罪当毁元神,散六魄,尝被撒五湖四海分身之痛。”天君叹了口气,“但念你为花神前身,其夫白羽上神担重任,寻你十万年,以身抵罪,救你脱离苦海之心感天动地,便免其罪,重登仙位。”
“天君,你可否说个明白?”我指了指自己,“白羽神君是我夫,这是真的?”天君吸了一口气,扬手往我眼前一晃,同白羽相知相恋相守的画面漫天袭来。
天定初两百三十二年,我嫁与上神白羽为妻。后天冥两界对阵,我卒。魂魄分散八荒,重生成为清明湖畔的莲花,修习几千年,成为花妖。之后的事历历在目,可惜我已经无法再次和他相见。
他死了,我也不想苟活。
“水梦汐,你还没考虑清楚么?”天君森肃地瞪着我,随之一拂袖,端出一个画面来,“这些人,你仔细看看?”
模糊的画面越来越清晰,筱筱师姐的身影出现在山崖之上。
“也不知道点点这一劫过不过得了。”我顺着这个声音才知道发出者是小小。很久没看见她了,突然之间有些想念。
“筱筱……”小小靠在师姐的肩膀上痛哭,“我们不想让你们死,我不想你死。”师姐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小心地安抚着:“有什么法子呢,他临死之前苦苦哀求过我。我爱他,必定在意他的想头。何况师妹本就是他的妻子,他找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找着了。我又怎么能插一脚,即便插了一脚,他还是不会对我有所好感?”
小小扑到她的怀里,说着一些我听着有些莫名其妙的话。
“如果帮助点点渡过天劫,你们就都要一死。我想你们知道,点点当日铸成的大错可不是打下凡界那么轻松。魂飞魄散本就是她的下场!”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全身都在发抖。从没想过,凤麒岭闯的祸要了那么多人的命。小羽立在那里,眼神深邃地让人半分也猜不透。小小侧眸瞧了一眼他,犹豫不定。
筱筱师姐坚定道:“小小,你也不用看他。莫说当初的白羽神君,就是现在的他,也早已沦陷其中。为了点点,他比我更勇敢,估计早就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你不用把我说得那么好,至少我有私心。可你呢,为了达成主人死前心之所愿,瞒着天君助点点度过天劫,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后悔?”小羽所问也是我此刻心中所想。到得凡界,亲眼见着两名怨女的生死情劫之后,我心里已经对爱这个东西有了更深层次的见解。
我们可以为了爱,默默无闻,为了爱,要死不活,为了爱,甜言蜜语。但是这样的关系仅限于两人之间。
我同白羽神君之间的情感纠葛是命中注定,怪不得旁人。我昂首挺胸地站起来:“天君,小妖有一事相求!”顿了会儿,我拿出一块玉佩,“白羽神君临死仍心心念念着给我造个恋人。可我却没有一心待他。我师姐修仙不易,小羽也要因为主人承受自己的情不自禁。我这一条命不该用他们的命来换,我的罪孽也不该用他们的命来偿还。”
天君愣了瞬,不紧不慢地说:“你是打算……魂飞魄散?”
我看着幻境中的几人,不由地乐道:“对,从来没觉得一个神魂飞魄散这么地值?”我大概是笑着的,又或者眼角含着些泪水。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相思有甜,相思有苦,日日相思便惧惮。我当初有一个梦想,就是希望自己能潇洒人间。如今,我有一个梦想,即便魂飞魄散,也要死时共穴。
以前我负了他,可我现在不想负了他。我一个小妖精今生不欠谁,只是我欠了小羽。哦,他不是真的白羽神君。然而做点点的时候,我真的爱着他!我的脚已经变得透明,我的双手已经开始如沙子般分散。
“天君,小妖希望你能代传一句话!”他慈祥得对我点头。我说,我欠一个人的情。如果我不是水梦汐,我不是欠着一个男人的情。也许,我真的会做到矢志不渝,情深不悔!就像那时你待我一样……
嗜心,蚀怨,真真假假。其实,考验的只是人们心底的一份痴,当然,情这东西则需要在岁月的磨练下,越挫越勇。相爱的人并不意味着要时时刻刻地捆绑在一起,有时候还可以放在心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已足够。
小羽,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