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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卷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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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递了几日的假名令,康熙倒是差遣人来问过几次,明珠却一律都以还好回了皇帝的话.
觉罗氏在纳兰成德抬回来的那日,哭得几乎昏厥过去,这几日衣不解带的候在成德房里,好容易见人一日日的好起来了,才算放下一颗心来.
明珠却是始终悬着一颗心,说实话,他倒是不怕皇帝把他怎么了,到底有个太皇太后镇着,小皇帝暂时还不成威胁,只是成德的情形,却叫他一颗心七上八下,时时拎着不敢松懈.
又过了几日,便到了七夕.
府上忙乱了一阵子,这一个节日,明珠也想喜庆一下,因此喊了个戏班子来热闹热闹.纳兰成德大病初愈,精神却还不济,加之太医嘱咐少吹风,免得骨头受了寒,会疼.
说起那日也是幸运,马蹄子踏下来的时候他恰巧朝边上滚了一下,因此只是伤到了背部,骨头却没大伤,太医说是养养便好了,没大碍.
小桂搀着纳兰成德穿过回廊,远远的听着袅袅的曲儿飘飘荡荡的隔着水榭传来,软软的钻进耳里.
杏朵桃枝似绛唇,柳絮纷,春光偏闪断肠人.
微风细雨催花信,闲愁万种心间印.罗帏绣被,孤寒欲断魂.
纳兰成德轻笑起来
"是元人的曲."
小桂不解
"少爷,什么元人呀?"
纳兰成德转身敲敲他的额头
"是元朝的白朴写的本儿,你呀,平素里白跟我了."
小桂委屈
"少爷,小桂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少爷尽会取笑奴才."
纳兰成德站着听了会子戏,又问
"今儿请人了没?"
"请了,各家老爷现今在老爷的书房里赏画呢,福晋小姐太太们,就跟着夫人看戏."
纳兰成德眉头一紧,远远的望着那水榭,果然见周围一片裙翼翩跹彩袖飞舞,莺声燕语隔着月洞门止也止不住的飘过来,他素来喜欢清净,又是身体尚且虚弱,顿时就失却了兴致,却又想听戏,左右观察半晌,却忽然觉得身处的小回廊不错,边角里种了几杆子修竹,小回廊又清净,下人们也不太从这里走,一般从水榭到主屋都是走另一条路,因此倒是自成了一方天地.
"那不如让人拿个垫子来,就坐这里吧."
"啊?!少爷不去水榭了?方才太太还吩咐呢."
"不去了,你替我回了罢,我在这里等你."
纳兰成德说着,在回廊边上的木板上坐了下来.闭了眼靠在栏杆上,微风拂过面上,隐隐传来水榭里的曲声.
你道是阻东墙难会碧纱厨,似俺这干荷叶那讨灵犀润.
眼见着小桂远去了,周围宁静无比,只那几杆竹子在风里刷刷做响,纳兰成德怔怔的望着几竿竹子,思绪万千.
那日被马踏之后,昏沉沉中,始终有一人候在身边,感觉着那人抱起他,急匆匆颠簸着跑进了宫,听着他大喊着传太医,听他轻声吩咐去点百合香,又感觉有温热的软布擦拭着他的额头.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人.
太医来迟了,他怒,太医唯唯诺诺,他急得恨不得砍了太医,甚至连太医开的药单都要详细对过,问过药性才允许去熬药.
那一夜,虽然昏迷着,神志却无比的清醒,只是睁不开眼,只好一次又一次听着那温柔的嗓子时时的在耳边响起.
感觉着那人在他身边,帮他掖着被子,抚摩着他的额头,轻声在耳边呢喃有朕在,绝不许你有事.
那人----是皇帝.
身后有脚步声停顿下来,有人的手抚上了他的肩,熟悉的气息即使不回头也知晓是谁.
"阿玛."
"身子好些了么,坐这里吹风,回头你额娘看见又该唠叨了."
"阿玛多虑了,儿每日在房里呆着,才要闷出病来呢."
明珠转到成德身边坐下
"容若,恨阿玛吗?"
纳兰成德心底一惊,急急回头,却见明珠一脸憔悴
"阿玛说哪里话来,哪有自家儿子恨长辈的."
明珠却摇摇头
"容若啊,我这几日时常想,若当初,没有把你送进宫去......"
纳兰成德强笑道
"阿玛几时也学会回忆当初了,过去的事情又如何能再回来,阿玛多想了."
"阿玛是想得多啊,阿玛怕一个不当心,阿玛的儿子,就回不来了."
明珠的眼神犀利起来,望着一直转过头望向远方的儿子,唱曲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睡起金炉香烬寒,宝钗斜插碧云鬟.
愁低杨柳梢头月,花落莺啼春又残.
纳兰成德一直没说话,明珠莫名觉得心慌,道
"容若,阿玛和你额娘商量了,准备给你说门亲事,你看如何?"
纳兰成德一怔,没承想明珠来了这么一句,以为不过玩笑,失笑道
"阿玛,儿还小,过几年罢."
"不小了,过了年就十九了,汉人家这时候,都当爹了."
纳兰成德低下头,睫毛细细碎碎的盖住眸子,看不清在想什么,幽幽道
"阿玛,儿不想成亲."
"若是阿玛做主,让你离开这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去么?"
明珠这话说得怪异,听得纳兰成德立刻抬起头瞪大眼道
"阿玛这是什么意思,想赶儿走?!"
明珠定定的看着他
"你留在京里,只有更大的祸事!"
一句话,如同一个冰锥子扎在纳兰成德的心口上,他忍不住一哆嗦
"儿不想走."
"前儿不是还急着要走么?"
纳兰成德死死的咬着下唇,小皇帝的哀哀的声音一直在脑海中盘旋
容若,不要走,不要走.....
当日......并非狠了心一定要走,其实是怕啊.
怕这心,再也管不住,怕理智,决堤而去,怕感情,冲破道德束缚,伦理纲常......再也无法挽回.
究竟是什么时候,将心,遗落在了深深宫闱.
是小小的皇帝说着,朕准你,以后都不用自称奴才.
是冬日的夜里,不顾身份出来寻他的皇帝,会对着他说,朕要这江山,四海升平.
会在面对着敖拜枕下的刀时,依旧镇静着说,满人佩刀,乃是旧俗的皇帝.
一桩桩一件件,分明是不起眼的小事,却原来早已深□□底.
乾清宫内孤寂的身影,金銮殿上高高在上的身影,是谁在曾经的过往里,答应了要永远的相随.
纳兰成德闭上了眼
"阿玛,儿不能......他是儿的朋友,儿放不下......"
珠帘不卷金钩控,怕的是南楼上画鼓冬冬.
我这里好梦初成,又成墙东,怎生般梦中鱼水也难同.
深宫禁闱,依旧寂寞.
更声敲过了三声,曹寅从曹九功手里接过了茶盏,正要转身,却被梁九功拉了拉袖子
"我说曹公子,万岁爷这几日,怎么和换了人似的?"
曹寅摇了摇头,低声道
"我也不知道,自那日从老祖宗那里回来,便这般模样了,真真和换了个人似的,不吵不闹,就连那纳……"
他说了半字,忽然闭嘴,皇帝的咳嗽声在身后响起
"你们嘀咕什么呢,不叫朕知道."
曹寅朝梁九功望了眼,转身朝康熙走去,静静的把茶放在康熙桌上,垂首轻道
"奴才们在说万岁爷这几日理朝政理得勤了些,要保重龙体为是."
康熙一声嗤笑,狼毫笔沾了朱砂,一笔批在晕黄的折子上
"朕若不如此,你们何以向老祖宗交代?"
曹寅听他话里有话,咬了咬唇
"皇上的话,奴才不懂."
康熙挑挑眉,也不戳破,指着鹅黄的纱制灯罩道
"暗了些,剪剪罢."
曹寅应了,转过身在边上的多宝格里挑了银剪子,走回康熙的书案边,伸手拔了灯罩,火焰呼哧一下窜了出来,照得他的脸明妍如花,康熙支着颊,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剪着烛蕊,纤细的指甲在眼前晃来晃去,如一双爪子挠着心底.
曹寅替着老祖宗传递消息的事儿,他是知晓的.
就连梁九功的事儿,他也知道.
刚知道的那会子,心里羞愤得几乎想立刻冲出去与老祖宗对峙,可是站在风雪里,望着皑皑白雪,望着高耸的城墙,听着远处的钟声空洞而渺茫,他却茫然了.
登基的那日,老祖宗亲自牵了他的手,送他出了慈宁宫,在宫门口,老祖宗替他整理着领子,笑眯眯的看着他
"哀家的好孙儿啊,从今儿起,你就是皇帝了,知道吗?"
"哎."
清脆脆的声音,在慈宁宫里嫩嫩的回荡着,身边的太监嬷嬷们笑得那么宠溺,是呀,面前的小不点儿,是皇帝.
皇帝是什么?
登基了八年,该忍时忍过,该狠时狠过,可最终,他还是囚困在这四方城中,不得自由.
幼时的他,曾经问过皇阿奶
"皇阿奶,皇帝为什么什么都要做呀?"
"皇帝呀,不做,怎么是皇帝呢?"
那是个很不知所以然的问话,带了些大人欺骗孩子的味道.
康熙慢慢捏紧手心,指甲磨蹭着掌心,一点一点的疼,慢慢的沁染进心中.
太傅曾经说过
非不为,不可为也.
有些事,其实知道,只是不说,装着不知,有些事情,知道不可为,却偏偏为之,障人耳目矣.
灯花劈啪闪了下,康熙的眼角瞄到梁九功犹犹豫豫的身影,面上浮出三分笑,客气道
"九功,夜深了,歇息去罢."
梁九功急忙低头
"奴才不敢."
康熙笑了开来,笑里搀了三分冷
"这么晚了,留着曹寅就成,你下去罢."
说罢,伸手去握曹寅的手,骇得曹寅手一抖,当啷一声银剪子跌在了地上.
"皇上……"
"瞧这手冰的,莫不是烧了?"
说着就想用手去摸曹寅的额头,梁九功早早的退了出去,悄悄的关上了门,曹寅被他的举动吓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
"奴才不碍事,不敢脏了万岁爷的手."
康熙斜着眼静静的看了他半晌,走到桌边坐下
"起来罢."
曹寅偷着望了他一眼,颤巍巍的起了身,懦懦的挪到了康熙身边,冷不防康熙却道
"这么些年你也辛苦了,朕早些年爱胡闹,倒是苦了你了."
曹寅受宠若惊,连忙跪下道
"万岁说哪里话,那是奴才该受的."
"这么说来,确实是朕......待错了你啊......"
心头一热,堵在心口好久好久的疙瘩,仿佛被一股清泉冲开,曹寅只觉得想痛快的哭上一场,哭这几年来的委屈,哭这几年来的怨恨,只是眼泪已许久不流,竟似干涸.
半晌,有清澈的水珠滴落在青色地衣上,一瓣瓣,如水晶染了尘,落地无声.
一双手轻轻的抬起了曹寅的下巴,烛光里,一双眸子冷清寂寞,泪不断的滚落而出,溢过脸颊,鼻尖,唇边,一滴滴,如此脆弱而多情.
记忆中也有一双冷清却不寂寞的眸子,永远直直的看着他,却永远不会有泪.
那个人,只会死死的咬着唇,永远倔强不肯弯曲的背影,在记忆里,如一直孤立无援却依旧傲然的青莲.
康熙缓缓的低下头,吻上面前人的泪,一颗颗的吻去,无视曹寅猛然瞪大的眼眸.
"今儿,陪朕……"
拢进怀里的身躯在颤抖,想拒绝,却微弱无力.
罗纱帐,碧纱橱,夜短月凉.梦里谁家年少,斜倚阑干恨敲遍.
一夜春宵,隔日早起时,曹寅已不在身边.
康熙摸着身边早已凉透的被,望向床顶鹅黄色的垂帐,嘴角只余一抹苦笑.
宫里的事,向来消息传得快,仿佛每日里各宫门一开,那消息便长了脚一般,自己会飞.
康熙宠幸曹寅的事,在各宫之间来来回回的传,就连皇后赫舍里氏也有所耳闻.
皇后在宫里静了半晌,秀气的面容笼罩在暮色里,看不分明.身边的宫婢眼见着皇后望着殿前飞花落叶,只淡淡一句
"院子里的落叶,都扫去了罢."
一国之后的尊严,困死在煌煌宫城内,无法施展.
尽管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里,那个男人,是她的夫.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孝庄的耳里,皇后过来请安的时候,孝庄不经意的问道
"皇帝多久没去你那里了?"
皇后轻轻的垂首淡笑
"皇上自个儿的事忙着呢,媳妇倒是想皇上少来几次,免得劳累,皇上却总也不肯依.这不,招老祖宗的话了."
说罢笑得一脸甜蜜,看得孝庄有话却也说不出.
回头辞别了孝庄,踏出慈宁宫,抬头却见满目落叶飞,却原来,已初秋了.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绕过御花园的时候,远远的望见坤宁宫,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依稀记得那年大婚时铺天盖地的大红色,满目金红中执子之手的少年皇帝,枣红的秤杆尽头,温暖的笑颜.
已然,难执君手.
冰凉华贵的云锦拖过草地,长长的拖出一条痕,云锦的主人,却再也不曾回头注视身后的坤宁宫.
那场盛大喜庆高贵的婚礼,已成前世.
风吹过,草木尽成灰.
明珠府里的下人们,最近都不敢大声说话,特别是街坊里听来的传言,更不敢往府里说,明珠下了死令,谁要敢在府里乱嚼舌根,立刻撵了出去.
书房里,月白的身影依旧斜倚栏杆,手里执着书卷,心思却不晓得飘去哪里.
明珠一踏进书房,便看见自家儿子呆呆的站在窗边,连他进来都没动静.
明珠想了想,又转头想走,纳兰成德却忽然道
"阿玛,近日有什么事吗?"
"你想问什么?"
纳兰成德转过身,淡淡道
"阿玛这几日神色间似乎有颇多喜意,莫非有好事么?"
纳兰成德笑笑,放下书卷走到桌边坐下,望着明珠略显尴尬的样子,心内忽然有些想笑,难得见老父这般为难,做儿子的也就顾不得孝字了.
明珠咳嗽一声
"哪里有什么好事,只是你娘亲这几日开心,为父也就跟着开心开心."
纳兰成德了然点头
"原来如此,却是儿多心了."
明珠一头冷汗,只当他听到了什么风声,急忙道
"莫非你哪里听得些传言?!"
纳兰成德奇怪的看他一眼
"儿只是见阿玛这几日开心,故问上一问."
明珠正想开头,那小桂却忽然大呼小叫的冲了进来
"少爷少爷,不得了了,你猜……"
话说到一半,见明珠也在屋内,立刻住了嘴,一张小脸蛋憋得通红,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行礼
"小桂见过老爷."
明珠冷着张脸,恩了一下,转身看看他主仆,小桂一副有话要说却碍着他的面不敢说的样子,成德又是笑眯眯的样儿,也不赶他等着他自己走呢.
"什么事乍乍呼呼的,叫外人知道,只道咱府里的人都没规没矩,下次叫我瞧见,非打烂你的屁股."
小桂一哆嗦,可怜兮兮的瞅着明珠,小狗一样的叫人恨不得.
"奴才知道了,再没有下回了."
明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瞥了眼在一边做赏画状的儿子
"你们说话罢,我也乏了,先回去了."
纳兰成德忍着笑,走到门边儿上
"送阿玛."
小桂兔子似的蹦达到门边上,扶着门框踮着脚尖儿,远远的看着明珠穿过了回廊,朝着太太房里去了.立刻朝着那方向吐舌头做鬼脸的,看得纳兰成德直笑
"好了,人都走了,要说什么只管说."
小桂巴巴的凑上去
"少爷,奴才今儿去集上买东西,嘿,可了不得了,在茶馆里听了大新闻."
纳兰成德只当他小孩子家家的又和以往听见些官家秘史,回身拿起诗集
"哦,听见什么了?哪家的小姐少爷又入了你的法眼?"
小桂哼唧一声,一下跳上边上的矮几,脚翘得老高的晃悠,一脸得意样
"这事儿大了去了,我估计,老爷包准也知道,他就是不给少爷你说!"
"哦?是吗,那你给我说说."
"说啊,我可真说了啊,少爷你可别吓到."
"说吧说吧."
"是说呢,宫里那位小皇帝,和曹家公子有私情."
捏着诗集的手一顿,仿佛当头给了一锤子,纳兰成德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儿
"你说什么呢,瞎说."
小桂见自家少爷不信,急了,一下从矮几上蹦了下来
"真的真的,那茶馆的人说,专门服侍皇上的那小太监,亲眼看见的,曹公子夜里宿在乾清宫里!"
纳兰成德喉头发紧,一个字儿说出来仿佛钝刀割着喉咙
"曹公子现在是皇上的伴读,宿在乾清宫也不是什么大事."
"哎哟我的少爷,你怎么就不信呢,这事儿宫里都传得沸沸扬扬了,那曹公子早上从乾清宫里出来,路都走不稳呢!"
纳兰成德怔怔的坐着,看着门前的落叶一片儿一片儿打着卷儿的飞,唇角一动,勉强绽出个笑来.
"这流言传得,真真好笑."
他想扯嘴笑,却不知怎的,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