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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卷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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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规矩,成德是进不得慈宁宫的.
上一次进去,还是大病初愈,明珠领了他去给太皇太后谢恩,那时候,他尚是皇帝的陪读.
而这一次,他却什么都不是.
苏茉儿笑呵呵的站在门口道
“老祖宗说让少奶奶进去陪着说说话,御花园里已经差人摆了点心瓜果,公子要不去那里耍耍?”
她这话说得客气,其实暗示成德,老祖宗要找他妻子说话,并且不想他在一边.
纳兰成德何其聪慧,只这一句就明了了太皇太后的心思,道
“内人年轻,恐冲撞了老祖宗, 有劳苏嬷嬷了.”
苏茉儿点了点头,转身进了殿内,纳兰成德站在殿下,看了好一会儿,转身朝御花园走去.
他其实有些怕去御花园,康熙等会子下了朝,肩舆肯定是要从御花园过的,因为要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
这是每日里定要做的,晨昏定省.
正想着,前面果然传来齐整的脚步声,纳兰成德躲闪不及,一抬头撞上康熙的眼.
康熙坐在八人抬肩舆上,纳兰成德仰着头,刺眼的光线从康熙的背后射进他的眼里,他看不清楚皇帝的表情.
边上有人轻咳了一声,纳兰成德回过神来急忙行礼道
“容若见过皇上.”
康熙高高在上的恩了一声,状似随意的问道
“今儿怎么来了?’
“太皇太后让来的.”
康熙点点头,
“一切安好吧?”
“一切安好,多谢皇上惦记.”
“你家夫人在老祖宗这里,朕进去反而不好,不如容若陪朕走走?”
皇帝下了肩舆,身上未卸的的朝珠和挂饰叮当做响,曹寅在一边自作主张谴退了所有内侍,看着皇帝与纳兰成德的身影朝着御花园走去,暗自叹息着摇了摇头.
纳兰成德低着头只肯看着脚下的路,康熙走着走着忽然笑了出来
“路比朕的花园还好看?”
纳兰成德听见这话,脸一红,连忙摇头道
“容若只是……”
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康熙自然是不清楚他的心思,拣了个亭子坐下,果然亭子里如方才苏茉儿说的一样,早已摆上了点心瓜果,康熙随手拿起一个栗子酥塞进嘴里
“看来皇阿奶是把这里边边角角能放点心的地方都放上了罢.”
康熙只有在和成德在一起时,才会偶尔冒出小时候对孝庄的称呼,他自己却一直不知道.
纳兰成德有些坐立不安,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乱如麻,连皇帝说话也没附和.
康熙早察觉纳兰成德的惊慌,强自镇定的表情下,不知晓流过了多少的波澜,拍了拍手,将栗子酥的碎屑拍在地上,自嘲似轻笑
“你与朕,果真还是生分了.”
纳兰成德站在他身后,不用看他的眼都知道他此刻的表情
“皇上何必说这话,容若的心,皇上应该清楚.”
康熙苦笑.是啊,你的心,朕当然清楚,你心里有天下,有你阿玛额娘,有伦理纲常,却塞不下朕,就连把你留下,也是那么的不甘愿.朕啊,锁了这一只心不自由的鸟儿,究竟是为了什么?!
纳兰成德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容若听说皇后娘娘有孕,恭喜皇上.”
康熙撇嘴
“下个月就快生了,这会子才来恭喜.”
纳兰成德冷不防听到这句话,好半晌没反应过来皇帝话里的孩子气,不禁失笑
“容若又进不来宫内,皇上若是嫌容若说得迟了,就当容若没说罢.”
说完,抬起头,终于细细的看了皇帝一眼,康熙坐在亭子边上,顶上的朝冠早被他摘下,茸茸的眉在金色的光线下显得软绵起来,半点不复平日的锐利,挺括的衣领子戳着他的下巴,神气威武的龙纹在他颈间飞舞,罩了一身石青缎平金彩绣金龙夹朝袍,使康熙看上去老成得很,纳兰成德不是第一次看他穿石青缎朝袍,却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由于儿时得过天花,康熙的脸上有着褐色斑点,细细看去却让人生出几分稚嫩之感.
康熙等了好一会还不见成德说话,心里一急,只当方才说错了话,一抬头,却见纳兰成德望着他发怔,不免心里一喜,再一看,却又是望着他的朝袍发怔,顿时有些气馁,没好气道
“朕的袍子很好看?”
纳兰成德回过神,红了一张脸
“皇上说笑了,容若一时失神,望皇上见谅.”
康熙扬扬眉毛,没说什么,指了指边上
“你也坐罢.”
纳兰成德闻言反而更朝后面挪了挪,微微恭身
“容若不敢.”
康熙眼角余光瞄到成德的动作,垂下眼皮,耷拉着眼皮遮盖着眸子里失望.
“朕这些日子,老是想起以前你在宫里的事呢.”
说完,却只听见他一个人的笑散在风里
“时人都说老了才会怀旧,容若你看,朕没有老,却先怀旧了.”
康熙没有回头,他伸手端起了石桌上的茶,茶已经冷了,变得有些发苦,他一口一口的喝,身后的纳兰成德,面色已经惨白.
“容若,若是朕做了你不高兴的事,你能原谅朕么?”
“皇上怎么忽然问起了这个?”
“没什么,问问罢了.”
没有声音,树叶沙沙的声音在两人中间轻响,明明隔得不远,却仿佛阻了万水千山.
容若,你明明懂的,你明明知道,却依旧忍心,什么都不说么?
“容若,若是皇后生个阿哥,请你来做师傅如何?”
“皇上做什么说这话.”
身后的声音冷得如冰,没有一丝生气,每一句都象他在朝堂上听见的,大臣们冷冰冰没感情的奏报.
容若在说 “容若无德无才,担不起此大任.”
他顿了顿,康熙甚至听见他急促的呼吸,仿佛连着不肯宁静的灵魂,在那急促的气息间呼之欲出.
“容若只想安静的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求皇上成全.”
他到底还是不忿的,康熙心想,站起身来跨出亭子,亭子外的阳光很足,从亭子里出来,一片金光,暖暖的照在人身上.
梁九功远远的从前边跑来,气喘吁吁的跑到康熙面前道
“皇上,明珠府上的少奶奶刚从老祖宗那里出来,等着和纳兰公子一起回去呢.”
他本想说纳兰的夫人,转念一想怕皇帝不开心,自己也不落好,便改了口.
成德一听,倒是得了赦令似的,急忙的行礼道
“既如此,容若先告退.”
康熙拧着眉,望着眼前分明是想逃的人,竟嘴角一勾,笑了起来
“好的.”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愉悦而快乐
“你先回罢,迟了只怕你夫人要急的.”
他望着纳兰成德匆匆离去的背影,在御花园的苍松间若隐若现,嘴角的一抹笑始终挂着.
容若,朕有一辈子的时间,和你慢慢的磨,所以,不在乎,此刻.
纳兰成德在慈宁宫门口与孝庄请了安,携着卢氏离了皇宫,出了神武门,早有家丁候着,见他二人出来,急忙牵了马车过来,成德本是骑马的,正要上马,却听见卢氏软软的声音从马车内传出来.
“夫君可否陪妾身一起坐马车回去.”
马车外没动静,卢氏只当他不理会,却不料帘子一掀,纳兰成德踩着脚踏进了马车内.
马车不算宽敞,成德一进来,足足比方才压抑了好些,马车慢慢的动起来,一下一下,如儿时的摇篮.
成德看了眼卢氏
“阿温有话要说?”
卢氏咬了咬下唇,水样的眸子朝他扫来,须臾又急急的转开,轻声道
“妾身只是想要夫君陪着一起坐马车,是妾身任性了.”
身边人温和的笑笑,替她理了鬓边的乱发
“这有什么,阿温要的,为夫自当相陪.”
如水的温柔,是她的夫.
卢氏低了头轻轻的笑,笑里却透露些许的凄凉.
方才在慈宁宫内等成德的时候,同时来的,还有少年皇帝康熙.
对于那样一个耀眼的存在,卢氏本不该抬头去看的.可是她的好奇心,终于使她忍不住找了一个看似低头的角度,望了一眼小皇帝.
这一望,让她浑身发冷,她分明看见小皇帝的眸中,有一种叫做柔情的东西,慢慢的,快要溢出来一般.
而皇帝的视线,望着她的夫君.
一瞬间,如雷轰顶.
车厢里的空气有些浑浊,纳兰成德在她对面坐着,随着马车的动作摇摆着,间或有气息,拂过她的脖子,惹得她脸发红.
多少次夜间,她看着成德推开窗子望着外边,眼中是说不清的情绪,很多时候是恨,更多的时候是爱恨交织,偶尔的时候,有迷茫.
母亲曾经说过,一个人的感情太过强烈,那他的眼睛,是会说话的.
卢氏低下了头,把玩着手上的玉镯.她的心思混乱一下难以理清,只是静静的看着面前的人,成德闭了眼假寐,却不知面前有个女子,看着他,已心生绝望.
往后的日子,一直风平浪静,天气也很好,知了开始叫嚷起来,已经到了五月.
觉罗氏月前诞下一子,阖家欢庆,明珠更是欢喜得要命,把那小小婴孩抱在怀里都舍不得放下.
小婴儿生得粉团也似的可爱,一双晶亮的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看见有人抱他,就裂开嘴朝你笑,笑得你的心里,一下子就软成一滩水.
明珠将此子取名揆叙,字凯功.成德对此名字大不满意,以为功名心甚重初听时便皱了眉头,却由于辈分问题,不好多说什么.
事实上,明珠的孩子,除了长子成德,其余的儿女,在名字上,皆是随了主流.都有一个揆字,如二子揆叙三子揆方,单是长子的名字,自成一体,至于为何,却是不得而知.
过了大半月,府里都忙着操持小少爷的满月酒,帖子也是尽数发出,不料这当头,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五月初三,皇后赫舍里氏,因难产,崩于坤宁宫.康熙帝大悲,已经缀朝三日,不见任何大臣,也不理国事.
消息传来的那日, 纳兰成德不在府,但是满大街吊起的白色布幔与灯笼,还是让人感觉出一丝不详.
马到府门前,见自家府上的下人们正架起梯子把前些时候才吊上去的大红灯笼扯掉,挂上厚重白色灯笼, 纳兰成德心中不详之感越发明显,他最近对朝廷中事不放心上,整日与文人为伍,几个朋友又是素来知他性子的,竟也没人在他面前提及朝廷中事.
跨进内室,却见觉罗氏抱着幼子正在逗弄,见他进来,招呼道
“今儿厨子做了糯米红枣糕,特特的温着,就等你来.”
说完,招呼宁儿
“赶紧把温着的糕拿来给少爷吃.”
纳兰成德不好推辞,坐在觉罗氏身边说了会话,又拿着糕吃了,看着额娘逗弄幼弟,便也忍不住的伸出头去张望,那小娃娃见他露出半个脑袋,嘴一裂,.惹得成德心底一软,伸出手去捏捏他的小脸,却被觉罗氏笑着拍掉
“叙儿还小,不要乱捏,容易流口水.”
纳兰成德笑笑,伸回手,指尖犹残留着小孩儿的奶香,闻着闻着,突然想起一事
“额娘,皇后娘娘也就这几日了罢?”
他想起上次进宫时,皇帝说皇后的生产之日,明显是这几日.
觉罗氏抱着揆叙的手停止了动作,怀里的孩子在咯咯的笑个不停,她看着看着,叹了口气
“你这几日没见到你阿玛,估计他也没来得及和你说,就这几日,皇后没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快速的从眼前飞过,纳兰成德有些吃惊,他甚至怀疑是否听错
“什么……什么没了?额娘你可别乱说话.”
觉罗氏抬眼看他
“你额娘是这么没分寸的人么,你回来路上也该看见灯笼和白幔了,若不是国丧,做什么要换这些.”
纳兰成德哦了一声,没什么反应,又坐了一会子,才起身道
“儿先回去看看阿温.”
觉罗氏点了点头,哼起小调子哄着揆叙睡觉,哄到一半,想起宫内刚离娘胎就失了娘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叹息.同样是得子,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这夺了亲娘生命的小皇子,在那漫漫长夜,深深宫闱,可能睡得安稳?!
乾清宫内,已是第四个不眠之夜,曹寅和梁九功候在殿阶前,大气都不敢出.
殿内一点声息也无,如一座空殿,梁九功缩了缩肩膀,悄悄问道
“那信可送出去了?”
曹寅点点头
“早送了.”
“怎么到今儿还没回音.”
站在一边望了望天,漆黑一片,连月亮影子都瞧不见,曹寅鼻子里哼了一声
“估计不乐意管了.”
梁九功不声响了,半晌又嘀咕
“可照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你看这……”
他手团在袖子里,用手肘撞了撞曹寅
“难道就一直这么下去?!”
曹寅苦着一张脸,看也不看他
“我怎么知道,里头那个,谁能劝得动?”
有,当然有人劝得动.
这话在两人心里默默飘过,但是谁也没有把他提出来的胆量,毕竟先前那封信,杳无音信.
苏茉儿持了孝庄给的令牌,半夜里急匆匆的出了神武门.
从神武门到明珠府,也就一刻钟.
轿子慢悠悠晃着, 苏茉儿闭了眼靠在轿子边上,夜风从轿帘的缝隙里吹进,微微的有些凉.
她是尊着孝庄的意思,去明珠府走一趟.
孝庄没有和她说究竟去明珠府干吗,老祖宗只是问了问皇帝的近况,然后意味深长的说了句
“那你去明珠府走一趟罢.”
去干吗?
苏茉儿没问,孝庄也没说.
两人心照不宣,然后苏茉儿就领了令牌出宫.
夜半出宫的事, 苏茉儿不是没干过,可是头一回,她觉得心慌.
那两人的感情,她多多少少是知道的,原先也不是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大事,可是孝庄那日里却和她说了一句
“苏茉儿,咱们的皇帝啊,可能是动了真格儿.”
苏茉儿的心就咯噔的一声儿,被这句话惊得心都抽痛起来.
孝庄当年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是在顺治帝迎娶了董鄂妃的时候.
苏茉儿望着轿子外沉沉夜色,想起以前科尔沁草原上,曾经舍不得踩死一只蚂蚁的姑娘,那时候,姑娘和她说,世界上美好的东西,都不能去损伤.
再后来,姑娘成了娘娘,成了妃子,成了太后,到最后,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和苏茉儿说
“这事上,很多东西都是可以被允许存在的,可是那些微小存在,比起大清的帝业来,都是微不足道的,所以必要的时候,要狠下心去砍.”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苏茉儿不想去评价主子的对和错,孝庄对于她来说,是超越自己生命的存在,没有什么对或者错.
正想着,轿子已经到了明珠府,轿夫跑上前砰砰砰重重的敲起门,在深夜的府门前,格外的惊心动魄.
门房嘟嘟囔囔的来开了门,却被轿夫手里的令牌吓得白了脸,腿肚子一个劲的哆嗦,听了轿夫的话后只剩点头的份,又心怀畏惧的朝停在府前的轿子看了一眼,最后开了中门,把轿子迎了进去.
苏茉儿被安置在小偏厅里,没有惊动明珠,只是叫人去唤了纳兰成德.
纳兰成德踏进小偏厅的时候, 苏茉儿正转了头在看厅前挂的图,是他前几日画的,百子戏耍图.
听见脚步声, 苏茉儿回过了头,福了一福.
“见过纳兰公子.”
纳兰成德几步上前作揖道
“容若担不起如此大礼,不知嬷嬷深夜来此,有何要事?”
“前几日曹寅应该有送信来,公子没有收到?”
纳兰成德想起前几日被人送来的信,正压在书案的书册下,尚不及开封,这会子苏茉儿问起,只得讪笑
“近日家里事情颇多,竟忘记了.”
“想必公子也知道,这几日宫里发生了件大事.”
纳兰成德沉默不语,他隐隐能猜到苏茉儿的来意,抿紧了嘴却半句也不说,苏茉儿见他这样,心知他不愿插手这事,怎奈是上头交代,只得硬了心肠说
“老祖宗的意思,是想让公子,劝劝皇帝.”
纳兰成德身子一震,脚步虚软的走到边上,双手撑在桌上好容易才稳住了身子,垂了头轻声道
“容若没有这般能耐,恳请老祖宗,收了成命.”
“今儿奴婢既然来了这里,公子还不明白么?”
心头的苦蔓延开去,连着整个肺腑都是一片苦涩,明明那么努力的克制着自己,明明已经做好了与她人携手一生的准备,为什么一句话,一个字,就可以让他将努力了许多的心血一下子倾倒一空.
老祖宗……终究是老姜才比较辣么?
“如果,容若不从命呢?”
几乎是咬了牙,将声音一点一点的从腔子里挤压而出,眼前只剩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苏茉儿笑笑,声音一贯是松散散的
“老祖宗的手段,公子是知道的.”
要做的,就一定要,这一点,倒是和康熙十足的相象呢.
“容若,写一副字送与皇上罢,若还是劝不回来,那便是回天乏力,怪不得容若了.”
天色发白时,苏茉儿回到了宫里,拿了一副字.
孝庄接过,轻轻的展了开来,镏金指套在空气中微微儿的颤抖,字不大,却清秀而工整,飞舞在洒金薄笺上.
这字,后来放到了康熙的御案上,一片空白上,漆黑的墨字,荧荧散发着光泽.
那是沾了上好的松烟,一笔提就.
家国
第五日,封闭了五天的皇帝,终于走出了乾清宫,宣布将亲送大行皇后梓宫于北沙河巩华城殡宫.
过了几日,又宣布了新生皇子的名讳--胤礽,乳名保成.
孝庄初闻此消息时,轻笑了下,转过了头对苏茉儿说
“你看看,咱们的皇帝呀,可真会起名字.保成……保成……”
她呢喃着,看向窗外,却没有一丝神情.
清晨的朝会上,明珠一直觉得脑子抽得厉害,太阳穴边上的筋一个劲的跳,跳得他心神不宁.
下朝的时候,走出午门的那会子,正碰见索额图阴沉着脸从他身边走过,皇后的薨逝使他一夜间憔悴许多,就连新生的小外甥,他都没来得及去看上一眼.
明珠正想跨进轿子里,身后的索额图阴森森的笑了几声
"明珠大人,令郎的名字,好象涉及了小皇子的名讳呀."
明珠一个哆嗦,进了轿子掀开帘子回笑
"那是,咱们做臣子的,哪里敢和天家抢名讳,回头我就报上去,把犬子的名儿改了."
说完,摔下帘子,喝了声
"回府!"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话,却还不不知晓该如何和冬郎说,让他改名.
就算是改名,又能怎么改?
靖德?琼德?衾德?
怎么取都不如成德来得好,成德成德,成就德行,当初给冬郎取名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到今天的巨变.
小皇子的乳名,康熙从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明珠就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保成,保的什么成,保得哪个成?这答案太明显,简直呼之欲出,明珠甚至没有朝下想的勇气.
唯今之计,只有改名.
明珠在轿中苦笑,只怕回到府中,又是一场争论.
几日后明珠和成德提起这事时,成德并不意外,甚至没有拒绝.
"阿玛决定给儿改什么名?"
"性德."
"性德?!"
成德咀嚼着这两字,念了好几遍,才又道
"何解?"
"性,梵语."
成德点了点头
"儿知道了,累阿玛劳心了."
明珠望着他安静的样子,心里却一阵阵的抽疼,这个懂事的冬郎,他宁可他大吵大闹,也好过他安静成这样.安静得近乎脆弱.
成德抬眼望见明珠的神情,反而笑着安慰道
"阿玛别这样,避讳这种事, 哪朝哪代都是常事,况且阿玛,真的给儿想了个好名字呢."
明珠看着他,却笑不出来,硬撑出一个笑,跨出了书房.
成德取过一张薄笺,寥寥写了几字,待写到落款时,怔了许久,还是签下了----成子容若.
终其一生,他都不曾写下性德二字,流传后世的所有手简中,成子容若成容若等自称比比皆是,却惟独没有,性德二字.
成德的信笺,有些是明珠经过手的,捏在手里沉吟半晌,叹了口气,却任由这些信笺流传出府.
这信笺中的落款,不管叫谁看见,经过谁的手,都是一个足以让明珠府灰飞烟灭的证据.
后来,果然就有人就此事密报康熙,康熙却压卷不理.
又有人不死心,告到孝庄那里,孝庄笑了笑,只道
"也是人家用惯的名字,都成习惯了,哪里是说改就能改的."
是啊,习惯.
她纵容着小皇帝,是习惯,皇帝纵容着纳兰成德,也是习惯.
日久积深,都已是习惯.
这一朝一夕的习惯,哪是说改就能改的.
很快,日子又到了中秋.
这一年的节庆因皇后的薨逝,也没人敢大肆操办,多半在府里一家子团团的坐上一桌子,也不敢大声欢笑,倒搞得十分拘谨.
成德饭后觉得心绪不宁,早早的回房歇了,睡得昏沉沉的时候,帐子被人静静的撩起,复又放下,朦胧中听见女子轻声细语的声音,又好象拿着什么东西,又过了会子,门嘎吱一声被关上,又是一室的静逸.
这一觉,睡得近黄昏才起来,床边的青纱帐子低垂着,成德一手撩开帐子下了床,才趿了软鞋下底,就听见有人敲门.
"什么事?"
"姑爷,小姐叫奴婢炖了汤汁,拿来给姑爷喝的."
一开门,门外站着静儿,手里端了个漆盘,一罐子瓦罐搁在上面,静儿进了屋,将东西放在桌上,回身道
"小姐说姑爷午膳后就歇息,容易积食,要喝点这个汤才好."
成德揭开盖子,罐子里褐色的汤汁散发着不算好闻的味道,他皱了皱眉
"这是什么?"
"是用山楂,神曲,麦芽炖出来的,原先在家里,老爷也喜欢午膳后就睡,小姐就老是给老爷炖这个,效果可好呢."
成德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进嘴里,酸的,微微有些麦芽的清香,在口齿间回味.
正喝着,却听见女子的细语在门外响起
"静儿,相公起了没有?"
卢氏见门开着,只当成德出去了,走到门口,蓦然见到成德正在喝汤,一楞,半晌铰紧了手中的帕子,低头不语.
小皇子乳名的事,她也听说了,当时怔了半天,当下里就落了泪,慌得静儿差点以为她得了失心疯,骇得半死.
成德放下手里的汤勺,站在桌前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们之间,似乎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话.
"这个......很好喝,谢谢阿温."
卢氏笑着,伸手过来收拾东西,却被成德一下子握住了手,静儿这小丫头早就瞅了空子溜出门去,还替他们带上了门.
成德望着面前的女子,落落大方,端庄而宛栾,这样一个女子,是他的妻.
卢氏挣扎了会,挣扎不了,红了脸,轻斥
"快放手,叫下人看了,成何体统."
成德看着她羞红的脸,一时兴起,偏偏握得更紧
"我不,我偏不,下人看见又怎么了,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卢氏用牙咬了下唇,细白的齿轻轻咬着红润的唇,脸上的红直蔓延到耳根上去,看上去更显娇羞.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耳里乍听见这样的话,她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圆圆的杏眼,雾气逐渐的弥漫,豆大的泪珠子啪嗒啪嗒的滚落在衣襟.
成德一见她哭,立时便慌了神,起身如没头苍蝇似的满屋子找帕子,好容易找到了,却手足无措,抖抖索索的才把手伸到卢氏脸上,揩去她的泪.
温热的泪,不多时便洇透了丝帕,成德捏在手里,只觉得烫手,捧了卢氏的脸,细细的看着,叹息着把她搂进怀里.
"傻姑娘,哭什么呢."
卢氏抽噎着,一说话,还带着鼻音,孩子似的嘟哝
"你欺负我!"
"是是,是我不好."
"老是让我一个人担心受怕,想这想到,都是你的错."
"是,下次再也不让你担心了."
"下次不许半夜里起来看书."
"恩,以后一定不会半夜看书了."
"也不许不穿外袍就站到外面游廊上去,多冷啊,我看了都冷."
"好,再也不站出去了."
"也不许背着我乱想,夫妻本就是同命人,不能事事都瞒我."
成德有些犹豫,低头望着怀里的人儿又撅起嘴瞪着他,只好安抚似的笑
"好,我一定不瞒."
但是阿温啊,有些事,是注定了要瞒一辈子的,有些事,一辈子也说不得.
卢氏望着他略微有些为难的脸,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刺刺的,是没有剃掉的胡子,这个男人,是她的夫.她浅浅的笑,笑中却有泪光
"相公,君如磐石,妾若蒲苇,阿温没读过多少书,不懂什么叫天长地久,但是阿温会一直陪着你,一直走一直走,以后有好长的一段路,阿温会一直陪着你."
所以,不要为了那个人,伤心,也不要为了那个人,再这样的折磨自己,好么?
成德鼻子一酸,却伸手捏了捏卢氏的小鼻子
"你还这么小,就想着以后拉,以后长着呢,你怎么知道以后会怎样,万一你相公我这辈子都没官做,那你不是要跟我吃一辈子的苦?"
卢氏睁大了眼认真道
"只要你在我身边,就不苦."
成德失笑
"那是你还小."
卢氏摇了摇头
"当官很好么,我是妇道人家,不清楚做官的好,荣耀家族这种事情,真的很重要吗?小的时候,阿玛一宿一宿的不在家,额娘的眼睛,时常都是肿的,那时候,我就想,若是我将来嫁了人,定不强求夫君的功名."
她笑笑,却笑得让人心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