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微吟》戎葵

8、捌

　　藩王不许入京奔丧，诔文呈上去，违制，上表向母亲解释。
　　我没有别的办法，在诔文里写哀情都不可以么？一定要歌功颂德？
　　我不请罪，我不重写。
　　我只剩下这支笔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次违制，我被改封浚仪，次年又封回雍丘。做了皇帝的孩子整人的手段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我想我是被他父亲骗了。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才来看我，赏赐我，顺着我，让我不再怨恨他，让我忘不了他。果然不到再也见不着的时候，他不会见我。
　　我却像个傻子一样，还在高兴。
　　我要让他知道这么做一点用都没有，我要怨恨他，他不让我做的事我全都要做。
　　他怕我死，不让我上战场。我就一定要去。
　　求自试表呈上去，石沉大海。或许皇帝根本不打算回复我，或许他没有看到之前就起驾巡幸长安了。
　　我在雍丘日日等待回应，居然真有京中消息过来，说不久要迎我进京。
　　我不明就里，心想皇帝大约是让我进京等待任命，心中有些欢喜，仔细问过才知道，说是百官听闻皇帝卒于路上，要迎立我为新帝。
　　这传闻太可怕了。若皇帝果真驾崩，藩王一定会得到哀讯，现在明显是有人在利用我的名号动摇朝纲，这是……置我于死地。
　　我早年受宠爱的名号实在太大，以至于这传闻听起来如此真实。
　　皇帝安然回到洛阳，然后下诏命我进京。
　　看到诏书的一刻我反而觉得彻底轻松，这下不可能不死了。
　　仿佛五年前场景的再现，皇帝和太后高坐在殿上，太后在低泣，而我像一个死囚一样跪在地上。
　　我竟然觉得怀念。
　　“寡人知道雍丘王一向忠君爱国、恪守本分，这次的谣言必定和王本身无关。”皇帝的声音很温润，甚至带着笑，一点不像他的父亲，“皇祖母说要彻查初兴谣言之人，寡人却觉得，这谣言既然传遍天下，又能从哪里去查初兴之人。”
　　文辞中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在说我的存在本身就是谣言的根源，无论我有没有这样的意图。
　　我忽然懂了我哥在时为何一定要将我迁离京城、将我身边的所有能人都剥离。
　　他就是在为这样的状况做准备。
　　他是在保护我。
　　我什么话都没说。
　　“皇祖母说，雍丘这地方气候终究太阴湿了，为王的身体计，还是改个封地好，寡人看东阿地灵人杰，王愿意去么？”
　　又是改封。我可以说不愿意么？
　　我叩首，“罪臣谢陛下隆恩。”
　　晚上皇帝留我宴饮，我简直想说受宠若惊了。看来他和他的父亲都有在偏殿设私宴的习惯，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帝坐在同样的位置，殿中依旧没有别人。
　　那个时候，我在等着我哥回殿上来。
　　我向门口看了一眼。
　　“那玉枕还留着么？”没有任何预兆地，皇帝问我。
　　我转回头震惊地看着他。
　　他笑着说，“王别害怕，寡人不会杀你的，否则今天不就是最堂皇的时机，谁也不能说什么。”
　　他的眼睛又沉又黑，像刀子一样刺着我，仿佛里面潜附着某个亡魂。
　　“东阿王知道寡人为什么不会杀你么？”
　　我看着他冰冷的眼睛，意识到他将告诉我的，将是我一生最残酷的秘密。
　　“东阿王一直不喜欢尚书仆射司马懿吧，常常在上表中提醒寡人注意他擅权，司马丞相倒没有记恨王，这次还救了王一命。”
　　我和司马懿没有任何交情，早在邺下时期就已经不容水火了，他为何……
　　“本来寡人终于找到了可以杀王的把柄，心里高兴得很，但司马丞相告诉了寡人一件事。王知道五年前任城王彰是怎么死的？”
　　我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皇帝仍在笑，“是被毒死的，传闻没有错，是在宫中吃了有毒的枣子而死的。”
　　……果然是……他杀的？
　　“但王知道那些枣子是哪里来的么？”
　　我摇头。
　　“王怎么会不知道呢，不是你进贡的么？”
　　我的心痛得浑身抖了起来。
　　“原本有司嫌王的贡品太寒酸，没有上报，任城王和先皇下棋的时候提到了，先皇就命人去库里将那些枣干取出来一起吃。先皇吃了一颗，任城王吃了两颗，想来那些枣子不是个个有毒的，或许是下毒的人怕人查验，存着侥幸故意留了些没毒的出来。任城王吃了枣子便取水喝，不一时七窍出血而亡。或许王当时想看的是先皇死吧。”
　　“……不……不是，不……”
　　“先皇也说不是，说必定是王身边的主事之人为王报复，王必定毫不知情，于是这件事便压了下来，王安然就国活到现在，先皇却一直背着杀弟的罪名。”
　　他那时杀了我所有的随从是因为……
　　“所以司马丞相对寡人说，当时出了那样的事先皇都没有杀王、信任王绝无谋反之心，我现下因为一个谣言便将王杀了，先皇一定会降怒的。”
　　司马懿一直都知道……
　　“但其实，”皇帝向我凑近了些，“我想杀王不是因为这个谣言。”
　　我绝望地看着他，我已经没有力量去承受他口中的任何一个字了。
　　“那个玉枕王还留着么？”他又问了我一次。
　　我摇头，“沉进洛水了。”
　　他骤然一愣，脸上空洞的笑容消失，然而转瞬又笑起说，“《感甄赋》，这题目太直白了，王性荡直，寡人却挂不住面子，改做《洛神赋》好么？”
　　他在说什么……
　　看见我茫然的神色，皇帝笑着问，“东阿王记不记得黄初二年时因为什么事被由县侯贬为乡侯？”
　　“……醉酒悖慢，劫胁使者。”
　　“那王记不记得，‘悖慢’的言辞是什么？”
　　……我记不清了，我当时喝得很多。
　　“王说，‘我现在只是临菑侯，但我的儿子将来必定有更高更高的位置，你们现在这样欺侮我，将来必定会悔恨至死。’”
　　“……我是县侯……我哥继位之后即便不封我，将来也会封我的儿子为王，县王之上还有郡王，这……”有什么不对么？
　　听见我那样称呼他的父亲，皇帝厌恶地蹙眉。
　　“你以为所有人都会这样想？”他不再摆着笑的面孔了，牙齿狠狠地咬在下唇上，“你常夸赞我母亲的美貌，而我母亲仰慕你的才名、常诵你的诗文，这是谁都知道的！”
　　甄氏？这和甄氏有什么关系……
　　我的……儿子？
　　彻悟。我凝固般地看着皇帝。
　　这孩子出世时我才十五岁，他居然会以为……我哥居然会以为，这是我的儿子？
　　他以为这是我的儿子，居然……还让他继位……
　　“你现在知道我母亲为什么会死了？后宫里原本就有谗言，说先皇当年四处争战，你留守邺城与母亲多有暗通，加上你的那句话，先皇即便一直不信也该信了，我母亲再说什么还有什么用！她死得那么惨，还背上不贞的污名，先皇为什么不杀了你，一切都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从头到尾我都是我的错……
　　……我哥说得对，他根本不该让我活下来。
　　……他为什么让我活下来……
　　“但是，”皇帝平静下去，垂下头，像永远不会再抬起眼睛，“先皇驾崩前有交代，说他自己不算明主，没什么治国方略能教给我，让我凡事多询司马丞相，多思多为，自己做主。还有，要善待雍丘王。”
　　这是我第一次从这孩子身上看到我哥影子。
　　孩子低低地说，“若我不听父皇的话，便不是他的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