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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 竹川 下章 ...

  •   说到竹川家不得不提的上原家。
      上原伊岛,茶艺名家,爷爷的师兄。我们三兄妹和承继爷爷衣钵的父亲时常会去拜访他。伊岛和爷爷是莫逆之交,伊岛年长于爷爷十二岁,他叫我们称呼他伯祖父,我和浩木那时是年幼的,总是“爷爷”,“爷爷”的喊着,上原爷爷从来不计较这个,一直将我们当亲孙子孙女一样宠,相较我们而言大哥是那种严守礼法谨慎的孩子,伊岛和爷爷看他的时候总是像看小大人一般,大哥自小就不多话,沉稳而聪慧的他一直是外人羡慕的对象,他不仅学业全优而且还是合气道植芝盛平的入室弟子。伊岛爷爷看向他的时候眼睛总是深邃而犀利,他甚至为大哥从各处收集绝版文献,名家名作。他是很喜欢大哥的,我相信如果大哥是他的孙子,他定会将他培养成接班人的。
      上原家大宅里还有一位我很喜欢的长辈,虽说是在年龄上比母亲还要大一轮可是她的内心还像个孩子,和大哥的少年老成截然相反,她会给我和浩木缝沙包,教我们滚铁环,笑的像个孩子,明明自己的孩子都只比母亲小两三岁还“不知收敛”的疯闹。她是伊岛的幺妹——上原结穗,这对整整相差了二十岁的兄妹更像是父女一般,但是按礼数我仍是要叫声“姑奶奶”的,结穗的小儿子和大哥只差两岁,在我的记忆里是个聪明干练的少年,比起大哥的清冷他多了些人情味,虽说是家中幼子却很会照顾我和浩木,幼年的我一度将他当成我的亲哥哥,或许在我内心的深处曾经那么期盼长谷就是他,长谷会变成他那个样子罢,当然我不否认对于有一个如此优秀的大哥我是无比骄傲的,只不过,人啊,心中总有那么些,不能尽善尽美的缺憾吧。

      很多年前的一个初春之日,连绵几日的细雨终于停歇,空气变得清凉而干净,晨起的庭院里的冬青叶上凝着细细密密的水珠,我从内院出来过了行云桥,一步一蹦的踏着延段上不平的石板突起绕过绯墨堂,闪进小路从前院稍偏的流枝亭进入厅室,没到门口就被躲在一边的浩木一把拉到门后,在见我明白他的意思默不作声后松开了捂住我口鼻的手,他背靠着拉门坐在地上,侧耳贴在在门板上,一脸忍者探听情报的谨慎,不禁让我好奇心大起,学着样听着里面的动静。是父亲和另一个男人的说话声。那男声陌生得很。
      在那个声音连续七日的造访之后,我们家的那对母亲很喜欢的古瓷瓶从壁龛里消失了,约莫着一个月罢,那声音的主人又来造访,那之后我们家的一尊玉佛像也“不翼而飞”,同年的盛夏,系云池里蓝紫色的碗莲开的正妖,浩木告诉我那人又来了,这次他带走了父亲珍藏的画卷,不,他和另一个男人抬走了那些画卷,金边红木箱封装着抬走了。
      再后来,他们大概没有再来,可是我确乎是察觉到了一种变化,微妙的,缓慢的那种异样从心里弥散开来,缓缓渗入日常的生活里。
      第二年的如月,我开始明白我们家在缓慢的走向一种衰落,新年始业式的假期过后很多佣人没有再出现,家中特意打造的展示用木架在变得空荡之后也消失不见,大概是因为饭食没有太大变化吧,大概是因为父母总是那样笑脸面对一切吧,大概是因为兄妹三人中唯一可以迅速察觉的孩子原本就是那样沉稳静默吧,他们在我的面前保持着这个舍去浮华后的家的原本面貌,他们让我看见在名为“富裕”的皮囊下的本质,清淡如水,自力更生。这么说似乎是矫情的,那时的我们还可以天天大鱼大肉,还有闲情侍弄花草,泼墨书法,点上一味檀香坐在亭廊上看飞雁兮去归来。
      凡是故事都是有转折的,或好或坏。
      卯月上旬的某日传来奶奶的死讯。
      漆黑无色的和服,洁净素雅的白荷,那是我生命里参加的第一场葬礼。
      那天我看见一位失去女儿的耄耋老人,拄着拐杖从厅门一路蹒跚前行,槖槖的脚步声回响在寂静的灵堂里,他定定的停在奶奶那张微笑的黑白遗像前,喃喃自语,我看见眼泪大滴大滴的从他那双混沌而深陷的眼窝里涌出,顺着那张在岁月侵蚀下变得松弛干瘪的脸颊滴在崭新的榻榻米上,“嗒,嗒”。一滴滴渗晕开来。我不知道一位在世间驰骋一生的老人家面对爱女之死怀抱什么情感,若是可以我是很想道明奶奶的死因的,可是,在静了心想要叙说我的一生的此时,我只能愣愣的盯着白纸出神,因为我发现可以告诉我这个问题的人如今都已离去了,红白喜事里但就白事说,我大概也是数不清记不得了,罢了,罢了,不说了。禅语里不是总说死亡不过是人人都要经历的一种历练罢了。
      奶奶去世的日子樱花繁茂,落英缤纷。
      不多日,外曾祖父也去世了,直到丧礼那天我才从大宅的门牌上知道了奶奶的原本姓氏——“苏我”。苏我藤香。
      日暮的夕阳里层层樱海绯红万顷,溢彩流光。
      爷爷变得日渐消沉,本就不多话的他显得更加冷僻,悲愁催人老,我眼见着他一天天老去。文月末,我们举家搬去和爷爷同住。在之后的二十年里我再也没有回过那间宅子,我的内心是恐惧的,我知道再回去是必须要面对一些东西,背负很多过去和未来。

      又是一年的睦月,为了新一年的福气可以降入家中我们依例去神社祭祀祈福,礼毕后父亲说带我们去袛园吃洋食,我自然是兴高采烈的满口应下,母亲却一言不发的早早离去,我,大哥和浩木被父亲领到了袛园的开阳亭。父亲轻车熟路的绕过小院在某个和室门口停住了脚,温柔的嘱咐我们要有礼貌,我略略的有些发愣,在还没弄明白为什么一家人吃饭会有别人的时候父亲就拉开了门,从小就被教导待人礼仪的我本能的挺直腰背弯起嘴角。
      正中的榻榻米上端坐着一名妇人,她身着一件绣着几尾金鱼的鹅黄缎面和服,被整齐盘起的长发嵌着些许银丝,见我们到来她原地向后滑步亭亭的站起身来。那真是一个优雅的女人。至今为止我都记得我初见她的样子。那是位五十上下的妇人,五官端正而柔和,即便是岁月匆匆仿乎也不过是为她那张保养得当的面庞沉淀下了时间的韵味,让她变的不再像年轻姑娘那样闪烁着曜人的光芒,她像是黑陶钵盂里沉着的一颗珍珠,让照在身上的光芒变得柔和温暖的同时幽幽的显出一种通透的禅意。而我只能轻轻笑叹着自己一辈子都是那样毛躁幼稚,达不到那样的高雅沉寂。
      从见到我时开始她就一直都那样慈祥的微笑着,或许那笑意里有些什么,惊喜?失落?可惜至今我也猜不透。
      冬天的和室里烧着炭火,暖融融的,寒暄后入了座,我得知那妇人名叫菅原铃,她让我们唤她铃娘,所有人都是这样称呼她的。和父亲聊天时她用的是传统的京都叶,作为东京语普及的年代,这种正宗传统的京都叶从她的口中说出显得更加风雅。专心致志吃饭的我丝毫没空听大人的谈话,怎么说我本就是来一饱口福的。饭后是有甜点的,是布丁冰激凌,冬日的冰激凌也是别有风味。
      得了准许我和浩木披了绒披风坐在走廊上看着雪景品尝美食,小院很是雅致,不过覆了厚厚的白雪,玩性大发的我们扔开披风脱了足袋赤脚站在雪地里堆雪人,就在第一个雪球以裂开为结果宣告失败的时候我看见长谷从和室里走出来,端着的食盘里放着两只碗。他和平时一样言简意赅的喊着我们俩的名字。
      “浩木,咲,过来。”
      我跑过去坐在架起来的走廊上,穿好足袋,接过大哥递过来瓷碗,是番茄牛肉汤,刚接过来时没感觉,当冰冷的手感知到滚烫的碗壁后我忙不迭放下,然后把手缩在袖口里又捧了起来,温热的感觉从手掌蔓延开来,浓汤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浩木已经迫不及待的尝鲜,而我在被烫着和等待变凉中选择了前者,嘴唇贴近将冰冷的空气和滚烫的汤汁吸进口中,“吸溜嘶簌”,温热的肉汤顺着食道流进胃里的那种满足感让我不由的长吁一口气。
      大哥拾起早已被我们丢开披风,先展开其中一件盖在浩木背上,然后面向我跪坐下来,拿开我抱着的碗,将从袖裾里取出怀炉放在我手中,抽散系在自己脖颈上披风的丝带,左手将披风从右肩拉下,一振手臂顺着方向披在我身上,那简直是一种理所应当的一气呵成,我紧紧握着那只怀炉受宠若惊,纹丝不动的坐立着,那只怀炉是他那堪称最严厉的洋人老师送给他的礼物,在他英文演讲之后老师无比欣喜的想要奖励他,在身上从上到下摸了个遍后发现只有这只怀炉拿得出手然后毫不犹豫的塞给他的。在那时洋人的怀炉是不常见的,即便是长谷这种事事淡漠平静的人也是微微有那么些惊喜的。
      怀炉点燃了包在绒布袋里似乎比那只汤碗还要温热,我贪恋的在手中搓揉着,大哥他那修长的手指在我颈前灵活的将丝带穿来抽去,小指上那片红肿的冻疮总在我心里若隐若现,好不舒服。他的指节不经意的碰在脖颈上,冰凉的。
      很快的大哥系好了丝带,那竟是一只非常漂亮的蝴蝶结,和洋裙腰带上的一模一样,那天我才发觉我根本从来未曾去了解大哥。我呆愣着顺从的牵起长谷的手站起身,正巧父亲和铃娘从和室里出来,父亲披上了斗篷,铃娘则罩了一件艳红枝梅纹案的素色打褂。我知道是要回家了便将怀炉塞入腰带,浩木也从地上站起身,走到我身边和往常一样牵起我另一只手。
      他们两人都紧紧握着我的手,一个稚嫩而温暖,一个宽大而冰凉,他们牵起我的手,牵起了我的一生。
      回了家,大哥没有收回那只怀炉,默默又放回我的手中。他看着我的眼睛,少年清冷的眼神里含着一丝不得已的叹息。

      七岁比三岁懂的多了些。父亲踌躇着搓着手说将我送到置屋学艺时,我默默了良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一章 竹川 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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