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机智的老抽

1、第一章

　　我见到阿九的时候他正站在街头摆摊算命。他穿着一身已经洗的泛白的旧道袍，面前摆着一张长条桌，左手攥着个布幡上面写着算卦测字看相，标准的假道士坑蒙拐骗三件套。他身边围着挺多人的，他却一眼隔着人群就看见了大老远站着的我，于是拨开人群大踏步的朝我走过来。
　　我见势不妙，转头要走，却经不住他在后面大喊：“前面那位小哥请留步，留步啊，我关你面相奇特……哎呦！”
　　如果当时阿九没有脸朝下摔倒在地上，我根本就不会停下脚步来好心扶他，也就没有后面那些事情了。很多时候人的一生就是从一件小事开始变得不同的。
　　阿九这一脚摔得不轻，鼻血直流，一脸尘土，他本来长的也就是中上之姿，被我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更是狼狈不堪，好像个路旁贫困潦倒的乞丐。他倒是全不在乎，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激动的道：“这位小哥你的面相当真不凡。”
　　这句话十个算命的有九个见到我都会说，还有一个说的是：“这位小哥我观你眉间隐隐有股黑气，七日之内必有大难临头。”
　　这些话我是一句都不信的，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些人有的是有真本事的人，而有的是真的只是随口胡诌。
　　阿九就是一个有真本事的人。
　　尽管那时候他在我眼里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江湖骗子，我甩开他的手：“抱歉我不感兴趣。”
　　他不依不挠：“没关系，以后你会感兴趣的。”
　　我当然不会和他有以后，立刻坚定的拒绝道：“休想，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何来以后。”
　　没想到，这话一出口阿九的眼神就变了，他再一次拽住我，热切的道：“我跟你回家不就有以后了。”
　　我大惊失色，带一个江湖骗子回家我是万万做不到的。我果断的甩下他转头就走，他连摊子也不要了跟在我后面连声说道：“我会挣钱，很听话，吃得少，我还会斩妖除魔诅咒杀人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我猛地停下脚步，他一头撞到我身上，登时鼻头红红眼泪汪汪，加上一脸讨好的表情更显得可怜，不知情的人怕是以为我对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我全不顾路边人奇怪的目光，抓着他的肩一字一句的道：“你真的能无声无息杀掉一个人吗？”
　　兴许是我此刻脸上的表情太过恐怖扭曲，阿九一时竟然沉默了，他仔细的看着我，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神十分清澈，就像个不解世事的孩子一样。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惧，好像他能够看透我心底的阴暗龌龊一般，一瞬间我后悔了，连忙解释道：“我就是问问。”
　　然而阿九并没有理会我的解释，而是郑重的点头道：“我可以。”
　　我盯着他，忽然就尴尬起来，再没有了方才的气势，乖乖的把他领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我问阿九：“道长尊姓大名？”
　　阿九答道：“我不是道长，也没有尊姓大名。我是师父第九个捡到的人，你就叫我阿九好了。”
　　我说：“阿九。”
　　阿九点点头道：“是。”
　　大概是觉得我们的对话太无聊，阿九转变了话题，他问我：“是什么人让你不择手段也要杀了他？”
　　我摇头：“这不叫不择手段。”
　　阿九说：“你为了杀掉这个人愿意尝试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办法，这就是不择手段。”
　　我无言以对。
　　他又继续说：“世上没有一个人值得你不惜一切代价去杀死。”
　　我看了他一眼，见他表情平静，心底没来由的升起一股怒火，语气生硬的道：“你不懂，别问了。”
　　他却毫不在意，说道：“把你的故事告诉我，我就懂了。”他的声音微微上扬，像是在笑，可是脸上却没有分毫的笑意，依旧是平静的不起任何波澜。
　　我仔细打量着阿九，他看起来很年轻，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容貌只能说是清秀，说出来的话却老气横秋让人很不爽。我不高兴的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阿九锲而不舍的问道：“那什么时候才能告诉我？”
　　我想了想，回答道：“以后再告诉你。”
　　阿九又问：“以后是什么时候？”
　　我被他问的不耐烦，随口敷衍道：“以后就是以后，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威胁我：“你不告诉我故事，我就不帮你杀人。”这句话如此轻描淡写，好像杀个人只是抬手的功夫。
　　我毫不畏惧他的威胁，故作轻松的道：“不杀就不杀，反正我也不信。”
　　他准确的抓住我的破绽，追问道：“既然不信，为何带我回来？”
　　我哑然，恼羞成怒：“我就是试试，试试又不花钱！”我轻松的说出这句话，并不知道会在未来付出怎样的代价。
　　阿九见我发了火，立刻换了一副讨好的嘴脸顺着我的话道：“是是是，试试又不花钱。”
　　我调戏他不成反被调戏，大感挫败，索性不再理他一心一意的往家走。
　　我做的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生意，所以住的地方自然也是远离城镇，虽然地方偏僻，风景却很好。勉强也算得上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平日里无事我常爱拿卷书坐在门口的躺椅上有一页没一页的翻着，一晃眼就是一年。
　　可是自从阿九来了一切就不一样了，他先是嫌弃我种了好几年的桃树结出来的桃子不好吃，第二天就提着我家劈柴的斧子把树给砍了，找人来种了新的树苗。看着原本繁茂的桃树变成了一丢丢细弱的树苗，我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然而阿九似乎还不知足，每天赖在我的躺椅上不肯下来，我无处可去只好坐在门槛上，哪有一丝半点的风雅之气，倒像个成日里无所事事的大闲人。虽然这是事实，我却拒不接受。
　　我变着法的赶他出去干活：“我这里不养闲人。”
　　他仰面躺在我的躺椅上，眯着眼像只舒服的猫咪，全然不理我微弱的抗议。我不甘心的伸手去拽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他看起来身材消瘦，没想到力气却大得很，我挣脱不开，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撑在躺椅上，变成了一个尴尬的姿势。
　　阿九仰躺着，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清澈的眼眸无辜的盯着我，而我正在他的上方，一只手撑在他的头侧，本来就没扎好的头发乱七八糟的垂下来，气氛忽然变得暧昧起来。
　　我盯着阿九，阿九也盯着我，理智上我应该马上起身，可是我动不了，我甚至不能把目光从他的双眼之中移开。我就像掉入陷阱的动物，只能无助的等待着猎人的下一步行动。
　　而阿九就是那个猎人。
　　放了我还是将我关入牢笼，只在他一念之间。
　　我心里说不出的焦躁，阿九却迟迟没有行动，他只是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来回游移，然后他突然笑了。
　　是的，毫无征兆的，阿九笑了。
　　我见过很多人的笑容，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的笑容如同他一般，原本平凡无奇的面容一瞬间竟然展现出了说不出的绮丽风情。好像一幅水墨画上突然被人涂上了一抹浓重的艳丽色彩，突兀却不奇怪，他的笑容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好像触手可及又好像远在天边的一场虚空梦境。我能够清晰的感觉到意识逐渐离我远去，又再度回归，就像是一场梦将醒未醒之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界限。
　　我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平日里习惯了的躺椅上，原本被阿九砍掉的桃树正好好的长在那里，结满了桃子。我茫然的转过头，正看见阿九拿着他摆摊的东西从外面回来，他见我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就朝我笑了一笑，很普通的笑容，带着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无辜和纯粹，我整个人才慢慢的回到现实里来。
　　原来方才种种只是黄粱一梦。
　　是了，梦里还是初春时节，带着几分料峭春寒，我哪里敢在屋外小憩，唯有此时此刻，夏日暑气正重，唯有这桃树之下有些阴凉。早上阿九如往常一般带着他的行头出去摆摊算卦，我嫌屋里闷热，就拿了书在树荫下乘凉，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我自嘲的摇摇头，起身招呼着阿九放下东西来屋里吃饭。日子过得也真快，从我遇见阿九开始竟然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他每日里就去城里摆摊算卦，晚上回来纠缠着我要听我的故事，我一个小小的乡野村人哪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故事，自然是讲不出来。他倒也不着急，只是笑眯眯的补充道：“别忘了，你不告诉我你的故事，我就不帮你杀人。”
　　阿九把这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好像经常干这种事情一样，我就打心底不相信他。和阿九相处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来越发现他只是个普通的年轻男人，甚至还带着些不解世事的天真。这种天真的单纯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种类似长辈对晚辈的喜爱，为此我常常叹息自己老了，再不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他不肯展示如何千里之外杀人于无形，我也不催促他，还没有被逼上绝路的时候多数人总是很乐观的，更何况我一直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若是有其他的办法我也无需让阿九的双手为我一个算不上熟悉的人沾染杀戮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