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高地

11、《迷雾之歌》

　　维克多从白骨森森的海水里直起腰，这一带翻遍了，依旧没有父亲的尸骸。
　　风暴远去的天空十分晴朗，繁星的光芒轻轻笼罩着这片岛屿，维克多依稀可辨远处海水里触礁的船只，那是他先前搭乘的工具，他不仅幸运地从风暴里活下来，还找到海妖塞壬的老巢，目光所及全是无边无际的白骨，它们是被塞壬吃掉后遗留下来的残骸，父亲就在其中。
　　只有去那边看看了，维克多踢了踢脚下的白骨，却不愿挪动半分，因为他在胆怯。
　　——你这个胆小鬼，最好一辈子躲在玛利亚的怀里吃奶——父亲的嘲笑声适时地在他耳畔响起，作为船上的大副，维克多的父亲是勇气和智慧的象征，可他的儿子却连家养的小狗都怕，为此，维克多的父亲总是遭到友人的嘲笑。

　　——大副，把你儿子丢到塞壬的老巢，他会不会尿裤子？——
　　——大副，你的儿子敢不敢跟姑娘说话？——
　　——大副，你儿子的胆子都去了你身上吗？——

　　到最后，所有人都认定维克多连和姑娘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事实上确实如此，维克多难过地闭上眼睛，他不是胆小鬼，每当他鼓足勇气要去做某件事时，总能听见人们的窃窃私语和低笑声，他知道他们又在议论他，于是他再也不敢做任何事情，就连出门也总是躲在玛利亚的身后。
　　可这次不一样，引以为傲的父亲在一个月前受到塞壬歌声的引诱而丧生，幸存的水手告诉他们母子，他父亲在船只快要渡过塞壬的岛屿时，突然摘下耳朵里的蜜蜡，于是听见歌声的大副操纵着船只触礁沉没了。
　　人们并未责怪大副，因为蜜蜡并非百分百的管用，维克多知道他的父亲并非受到诱惑取下蜜蜡，那份蜜蜡厚实圆润，是维克多亲手制作，何况父亲还有魔笛，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眼泪流满维克多的脸庞，他擦去眼泪开始搜索父亲的遗骸。
　　在白骨的映衬下，海水蔚蓝清澈，如果这些是细沙而不是白骨，如果他寻找的是宝藏而不是父亲的遗骸，维克多很愿意在这个幽静的夜晚迎来清晨。
　　他终于来到一个白骨形成的大坑，坑内的海水因为下漏与大海断开，就在维克多站着的这么一会儿，坑内的海水又下沉了几分，他想等坑里的海水漏得差不多时再去坑底看看。
　　突然坑里的海水翻腾出浪花，维克多紧张地盯着水面，期望不要遇见塞壬，人们曾说过刚刚吃饱过的塞壬会回到洞穴里沉睡，直到下一次饿醒。
　　巨力推动着白骨，有东西钻了出来，维克多慌忙躲避，脚下的白骨却突然塌陷，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落入水中，坑中的海水并不深，维克多半撑着身子，头还能露在外面，感觉到身上沉沉的，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金发姑娘趴在他身上，维克多眨眨眼睛，不知道这位姑娘从何而来，姑娘的肌肤洁白细腻，像海边的沙粒，她的眼睛蔚蓝清澈，就像身边一望无际的海水。
　　这位神秘姑娘似乎比维克多更加好奇，她歪着头仔细打探维克多，就在维克多的手指快要碰上她时，她猛地扎入海水里，蓝色半透明的鱼尾卷起巨大的浪花。
　　一个时辰后，维克多已经将累积的白骨挖去一部分，一条短而浅的沟壑显露雏形，米希亚欢快地游来游去，她能说的人话不多，通过大量的手势，维克多猜测她是被塞壬困在此处的美人鱼，据说塞壬在捕捉不到人类这种美食时，会吃海里的美人鱼。
　　“我必须加快动作，如果天亮了海妖有可能会出来。”维克多用力刨开白骨，他显得兴奋异常，虽然对方是一条美人鱼，但她同样也是一位漂亮的女性，体型优雅，容貌娇艳，而他们已经畅聊了一个晚上。
　　“维克多真好！”米希亚时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她的声音悠扬动听，这几个字蹦出来时犹如舞动的音符，突然，维克多停止了挖掘动作，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里的那副白骨，年幼的背脊连同周围的时空一起凝固住，异常引来米希亚的目光，她游过来不停呼唤维克多的名字。
　　维克多回过神从白骨的脖子里扯出一样东西，在星光中散发着微弱的白光，维克多将它戴到脖子里再次弯腰抱起面前的那堆白骨，动作十分得小心谨慎，生怕它们在自己的怀里碎掉，直到将白骨安放到附近安全位置他才再次开口，“他是我父亲，我是来找他的，我是个胆小鬼，但是为了让父亲的遗体回到故乡，我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维克多突然停顿下来，脸上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的目光久久胶着在那堆白骨上，似乎想从那里得到确切的答案。
　　维克多再次回到挖掘工作上，比起先前，他沉默了许多，或许是种族的差异，米希亚并不太明白维克多的悲伤，她依旧欢快地游来游去，累了的时候就趴在白骨上看维克多工作，那副悠闲的样子跟躺在沙滩上度假一样惬意，这种情景让维克多十分不适，这些可是人类的白骨，可是米希亚不趴在这上面又能趴在哪里？维克多加快了挖掘速度。
　　清晨慢慢来临，浓雾从海面上吹过来，夹杂着细雨，米希亚依靠在白骨上仰望着天空，她伸出纤细洁白的手臂接着浓雾中的雨水，她的脸庞因为雨水的浸染显得更加细腻润滑，维克多停下工作，看着海水通过沟壑流入坑中，待到填满的那一瞬，米希亚跃入了大海，很快不见了身影。
　　就在维克多还觉得有些遗憾的时候，米希亚又游了回来，她对着维克多的脸吐出一长串水柱，在维克多惊讶的目光中笑着说：“维克多，你救了我，我用歌声感谢你！”

　　然后米希亚半依偎在白骨形成的海滩旁，望着浓雾放声高歌，她的歌声婉转清澈，似天籁一般划空长空落在空气中、海水里，那歌声可以穿透浓雾，让维克多看见他思念至深的父亲笑着走来。

　　——孩子，这是缪斯的魔笛，在你成长为一名出色的水手时，我会将它赠予你，当你经过塞壬之地时，如果塞壬唱起了优美的歌声，你不要害怕，只要吹响这只魔笛，塞壬的魔咒就会被打破。——
　　泪水浸满维克多的眼眶，在收拾父亲遗骸的时候他突然明白拥有缪斯魔笛的父亲为何还是会被塞壬迷惑，因为父亲希望用自己的死亡来促进他的成长，孝顺的他一定会在取回父亲遗骸的过程中变成一个有勇气的男子汉，无论他面前的选择多么难以抉择。

　　身体已经越来越不听使唤，米希亚的目光清澈欢快，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维克多将挂在脖子上的银色哨子吹响，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声调，它穿破浓雾奔去米希亚而去，还沉浸在快乐中的米希亚，不，应该是塞壬，她发出尖锐的叫声一头扎进大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