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詩鈐

1、第一章 无常

　　林塘爬上山顶，一阵风吹来，扬起地上的枯叶，好像将死的蝶，扑棱栽倒下去。身化齑粉？当真是。如她所愿。挫骨扬灰？连风中也找不到一丝气味，有只蝴蝶真的在风中飞，白的，透光薄翅，边缘焦黄，像她当年捏在手中的那朵俗气绢花，像被火燎了的绸，在风中，似乎也岌岌将落。跌跌撞撞往断崖去。
　　最后一次见她，是她的背影，藏青衣裙白色灯芯草滚边。五陵年少，从来没有那么意气风发。她背着琴走了，却也不知去向何处。林塘在一众面前说了许多，他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只记得她干掉三盏酒，说：“你若欢喜，我必定是加倍欢喜的。”
　　她的脸，一度，林塘想不起来。声音，只记得这句话，有点哑；之前唱过的歌，弹过的曲，音调还记得，声音却也淹没在琴声中。衣着打扮，头发是简单一绾，软软顺顺，黑白红靛四件上衣和两条乌裙，好像都是她自己做的，针脚细密却没有绣花。林塘笑她黑白无常，她也点点头笑答着是无常。零零星星一些片段。他在风中尽力想着，想着这个在他面前晃了多年的人。想起最初见她。
　　那年，他不过十岁；她更小，五岁。是被人牙子带到林家来卖的。端端跪在地上。
　　“你叫什么？”林老爷问。
　　“杜周。”声小。
　　“什么？”
　　“杜周。”如蚊。
　　“渡头小舟？”
　　半天没回答。
　　人贩子赶忙接话说：“烟呛着喉咙，哑了嗓子，大夫说再养养就会好的。这可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看看，多白净。要是他们家不着火，哪有那么好的货色。”
　　“识字吗？”林老爷接着问。
　　杜周点点头，愣了愣，又摇摇头。
　　“会写自己的名字？”
　　木然，抬眼看看四周，用手指沾了口水在地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看看看看，林老爷，您就当可怜她，家里遭难，全没了。您不差这口饭，日后也不会有麻烦的。留下来给少爷使唤不是。认字明理，虽说脑子有时候转不过弯来慢半拍，终究是老实孩子，可靠的。”
　　“她家里再没有亲戚了？”
　　“没有了。我查了个底掉。要不怎么说怪可怜的呢。”
　　“是可怜。都落你手里了。”
　　“林老爷见笑了。”人贩子有些讪讪，但看出买家有意思，还是卖力讨好巴结。
　　林老爷翻着茶碗盖，不说话。林塘站在边上看着也不说话。人贩子一急，踹了杜周一脚。杜周跌了下去，再直起来，低着头，不做声。
　　“打不出声的，你倒是为自己谋个前途啊。”
　　仍旧不言语，也看不出表情，只呆呆出神。
　　“死人吗？白养你那么多天做什么？”越发恶形恶状。
　　“行了。说什么死不死的。你倒是不忌讳。”林老爷开口。
　　“老爷说的是、说的是。您家大业大福大量大。莫要见怪。”还拢袖杵在边上，眯眼赔笑。
　　“这样的人。我也不敢收啊。”
　　人贩子一听这话，气极了又是一脚踹过去。
　　杜周倒在地上，慢慢起身，木木坐起来，擦了擦脸，掸了掸衣服，仍旧跪得端正，一言不发。人贩子一把拎起来往外拖。林老爷转头看了一旁的林塘。林塘点点头。林塘觉得这个女娃娃还挺硬气。林老爷“叩”地盖上茶碗。
　　人贩子耳朵尖，回头一看，又忙赔笑：“老爷，您看，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年纪、模样、脾气，都是合着您要的找到，要不，我再减点？说实话，找这样的，真不容易。”
　　“咳。交个底。”
　　几步上前，伸出手指，林老爷点点头，指示管家带他去账房拿钱。人贩子乐得头也不回，蹦蹦哒哒出了门。杜周呆站在门边，觉得自己站着似乎也不合适，便又跪了下去，理好衣服，终究不紧不慢又端端正正跪好。
　　林老爷径自走了出去。林塘走到她边上，让她跟着来。杜周明白，她现在就是这位少爷的东西了。只跟在他身后走。
　　林老爷疼林塘，甚至说宠溺也不为过，娇惯得有些跋扈。对他不像对其他兄弟。林塘想要个丫头，要认字、干净、听话，花了大价钱才找到杜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