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巢效应》蚕绮

43、番外一：不战之地（二）

　　柯蒙很是纠结了一会儿，随即苦恼地说：“是这样啊……柯修小时候就不太好相处，这么多年过去了，倒是更加难以接近了。”

　　他目光无意间扫过放在某个角落的精致食盒。那只是一个食盒，然而在材质、装饰以及大师级的工艺上，无不体现出令人惊叹的价值。通过这等细枝末节，可以再次窥见这位少年背后家族的财力与传统。

　　一头超级肥羊正近在眼前，并且浑身都笼罩着鲜美的光环，要不要干脆打劫试试？但这个诱人的想法刚一浮出水面，海纳宾滋就已打开食盒，将置于夹层中的点心茶盘依次取出，推到柯蒙面前。

　　柯蒙顺手端起一叠点心，眨眼功夫就消灭了个精光。这些茶点只注重外观和口感，根本达不到天宠对能量需求的最低标准，自然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不过当作零食倒也差强人意。

　　他鼓着半边腮帮子，说话时却全然不影响速度和口齿：“以你和我弟弟的关系，我若是走你的渠道去见他，恐怕会事与愿违。”

　　海纳宾滋则拎起一只酒壶，缓缓注入两只杯中。那从银色壶口倾倒出的酒液清澈如泉，入口亦是如情人般缠绵，而后劲却是极度霸烈，宛若战场上的兵戈厮杀。海纳宾滋看上去一派温润宁定，居然会喜欢品尝这等烈酒，而且明显有着与外表不相称的酒力。

　　柯蒙接过对方递来的酒杯，鼻翼下意识地抽动两下，他闻着那一缕香浓馥郁的气味，再看向海纳宾滋的时候，眼神都有些微妙了。这是什么体质？这酒就是换成一般能力者，多喝几杯也得趴下！而换成他自己，不动用能力化解酒劲的话，两杯就差不多接近极限了。

　　果然，接下来有必要练练酒量了。

　　柯蒙持着酒杯还在犹豫，海纳宾滋却已从容饮尽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海纳宾滋徐徐啜饮了一口，说：“如果你直接找上翡林家族，我保证，你是绝对见不到他的。虽说深恩不方便出面，但我可以帮你找牵线之人。”

　　柯蒙一横心，仰头饮尽，立时有一道火线冲入腹中，既冰寒又炽烈，感觉如同咀嚼了一颗火藻，头部则涌上一阵轻微的眩晕。他轻轻放下酒杯，说：“这对你来说当然很容易。可是，你答应得这么痛快，反而让我觉得不太正常。”

　　“你只要能确认，我言出必践就够了，何必多想些其他的？况且……在那之前，你还需解决一个问题。”

　　海纳宾滋微垂双目，凝注着杯中的酒液，神色泰然平和，唇边噙着不变的微笑。清澄的液面倒映出那双眼眸，也映出了瞳孔深处悄然生起的蓝火。

　　他悠然抬起头来，棱线分明而唯美的双唇开合着，不露半分恶意地道：“柯蒙，你一定不知道，我并非因你而改变了原定行程。而是我此次出城的目的，本就是为了你。”

　　柯蒙双瞳中骤然闪过一丝惊诧，他已觉察到身体的不对劲，然而他既不紧张，也未立刻出手擒住对方。他很清楚，自己若是不动还好，一旦暴起，即会瞬间丧失全部行动能力。

　　倒不是说柯蒙没有解决当下窘境的手段，但那免不了要付出部分代价。况且，他也因从未有过这种体验而颇感新奇，更想放任事态发展，看看会有何收获。

　　柯蒙思索着对方与自己素未谋面，却为何会特意针对他，由此想到了一种可能，道：“我既未曾有过明显感应，那便应该不是命运具现。这么看来，是有谁动用了神秘系的能力？”

　　海纳宾滋望着他不含丝毫怒气的眼睛，赞许地说：“你的反应之快出乎我的意料，你的推测非常正确。我那位家臣虽是个天赋不高的夜魔，却已为深恩效命多年。不久前为了我族运势，他使用了一次时光推演。”

　　海纳宾滋起身坐到柯蒙一侧，倾过身将他领口解开一些，随后抽出一支注射器，手法利落地将针头扎入他的颈部。

　　柯蒙则显得十分配合，非但全无反抗，甚至让颈侧的肌体组织放松了许多，使针头不至于中途卡住。那特殊的药液随着血流渗入循环系统，他能清晰地感到一股黑潮正在逐渐没顶，这是全身失控的前兆。

　　海纳宾滋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在这个过程中不知发生了什么，结果……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时间地点，便遭受反噬而亡。”

　　柯蒙终于露出一抹苦笑，说：“我可算明白了，这倒也不全算无妄之灾。”

　　得知了原由，他还真不能断言此事与自己无关了。那个倒霉的夜魔不小心推演到了他，也许就在冥冥中与煌祖有了勾连，落得这般下场实则不足为奇。但由于这种原因而被摆了一道，难免令人心生郁闷。

　　柯蒙的五感已愈发迟钝，“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当然，为了万无一失。”

　　“在不战之地，任何外来者都要经过检验。横竖你都要接受盘查，不如我来亲自核实。”海纳宾滋抬手覆上柯蒙额头，轻柔地拨开几缕散发，又慢慢向下移去，遮住了他的双眼。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柯蒙脑海中忽有灵光乍现。那酒和食物确实是没做手脚的，问题在于先前触碰他左脸面纹的那只手，正是对方戴着纹章戒指的左手。由此可见，那枚戒指必然暗藏玄机。

　　于是仅剩一个疑惑，素来可靠的本能为何未有半点警兆？这等失误，可谓致命！

　　柯蒙蓦然忆起往事，当初的他、深璇还有黎欧那个妖孽，何其肆意张扬，何其傲气自负，导师却对他们三人郑重告诫：“别太过轻视普通人，哪怕你们实力悬殊。这是一个充满变数的时代，世上总有异类存在。如果能骗过你的感知，麻痹你的本能，就足以让你吃上大亏！”

　　这万中无一的概率，原来被我撞上了呢，导师……

　　直至此时，他心中仍无丝毫危机感，只在浓浓倦意之余再次拥抱了那份深沉感伤，旋即堕入一片虚无死寂的世界。

　　海纳宾滋调整了下坐姿，揽着少年让其靠在自己怀中睡去。他悠缓而镇定地呼吸着，胸腔中的心跳却忽然加速，苍白温润的脸上浮起一抹血色，焕发出惊心动魄的艳丽和诱惑。

　　随后，他从柯蒙衣领中勾出一条项链。

　　连在这条项链上的吊坠形如子弹，通体闪耀莹莹光华，内部则镌刻着奇异铭文。柯蒙贴身佩戴的这枚吊坠，与他收藏在领主府内的那块晶体极度相似！

　　两者若是合二为一，即可铺就一道通天之路。深恩前任家主奈德罗斯在世时，曾向其独子交待过这件秘辛。

　　然而在弥留之际，海纳宾滋却听到他父亲如此警告：“我亲爱的孩子，你的任务，是守护遗产之钥的秘密。你是最具资质的圣徒之裔，也是当之无愧的荣耀之子，一定要记住，别妄图去……推开灾祸之门！深恩家族的繁荣昌盛——从不以触犯禁区为代价！”

　　知子莫若父。他那位英年早逝的父亲，正是窥破了自己的某些隐秘心思，临终时才会留下那番遗命，以此扼杀禁忌的萌芽。那不过是半年前的事，可在现今想来，已恍如隔世般遥远。

　　海纳宾滋默默地凝注着柯蒙熟睡的侧脸，半晌后，才发出一声饱含着复杂情感的喟叹：“直到遇见了你，我才终能确定，诺德的牺牲是值得的。你我之间……早有夙缘。”

　　暮色昏沉，威风凛凛的狮骐在前方开路，拉着马车朝深恩世袭的核心领地一路行去。在车厢侧壁和柔软的卧榻底下，还隐藏着一系列随时可触发的装置机关，假若柯蒙之前拒绝配合，那么迎接他的便是这诸多后手。

　　整间车厢沐浴在感光石的耀辉下，两个形貌出色的少年好似亲密相偎着，构成一幅美丽如梦境的画卷。只是一人沉眠不醒，一人双瞳深邃，在宁谧温馨的氛围中透出几分异样感。

　　此后，海纳宾滋无数次回顾今时今日，都会一并想起柯蒙在怀中沉睡的模样。那是一种安逸又放松的姿态，眉宇间不见一缕忧郁。可他却能触碰到对方意识深处的隐痛，就像烈日下的幽影，火海中的遗骸，冰川上的凝血。

　　除了那不知因何而起的隐痛，海纳宾滋还望见了枷锁。那是沉重而绝望的枷锁，制约着少年的自由与未来。这是一颗坚定、自信而强大的灵魂，却在暗面隐藏着迷途般的矛盾与彷徨，即使在海纳宾滋看来，也属于复杂难解的类型。

　　虽然如今，这位深恩独子尚未化身为象征着恐怖与血腥的主宰，然而他那双神秘幽邃的眼睛，仿佛生来即有洞悉光与暗面的威能。

　　因此柯蒙所具的一切特质，都让他品尝到了战栗般的甘美。

　　※ ※ ※ ※

　　当柯蒙从黑暗中转醒时，仍有片刻的恍惚失神，回想前事，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断层。在与深璇分道扬镳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柯蒙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整理着碎片乱象般的思绪，正想揉一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抬手的动作却蓦地一滞。

　　他缓缓侧头，向左望去，就见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镯环。

　　这是一只充满金属美感的镯环，造型优雅中略带粗犷，由三指宽的暗银链片嵌合而成，表面缠绕着数不清的苍蓝纹路。这只镯环绝不仅仅起到了装饰的作用，在那些枝蔓般绮丽繁复的蓝纹中，其实隐藏着构成能量回路的特殊阵列。

　　如果是对能量武器有所研究的行家，则很容易看出镯环的不同寻常，而作为佩戴者，柯蒙对此更是深有体会。

　　镯环内圈探出无数尖细的金属软须，透过肌肤深深扎入血管经络，所起到的最直观功效，即是能力禁锢。而在无人解锁的前提下，柯蒙要自行摘下这只镯环，唯有断腕一个方法可行。

　　不过就封印力量的道具而言，这个镯环豪奢贵重有余，却并不影响柯蒙的行动自由，至多限制了他对能力的使用。

　　虽然有不少能力者戴上这只镯环，的确会变得与普通人无异，但是像柯蒙这样经受过血战洗礼的天宠，依然可以轻易瞬杀非能力者，即使与低阶战士狭路相逢，击败乃至诛杀对手也不会太费事。

　　由此看来，这个镯环似乎真的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莫非是为了显示此间主人的审美？

　　柯蒙翻了个身，一手撑头，在当前全然陌生的环境下，欣赏起手镯上堪称精妙的纹路阵列。他此刻所穿的不再是那身银蓝军服，反而裹着一件浅色暗纹的宽大丝袍，挂在颈间的项坠却不见了踪影，总之该搜走的东西都搜走了。

　　柯蒙倒是并未因此心生郁气，也不急于找人算账。除了左手腕上多了个镯环外，他身体并无任何不妥之处。柯蒙耐心地等待记忆全部归拢，而后才坐起身，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风格简约的卧室。屋内光线敞亮，空间和视野格外广阔，一面墙壁被内外打通，与攀附着深黯荆棘的露台相连。柯蒙只需抬头，即可望见曙光初现的黎明之象。

　　他本以为恢复清醒时，怎么也该身处于囚牢之类的地方，而不是这种招待贵客的房间。此外，从天色来推断，他失去知觉的时间应该过去了很久。

　　就在这时，柯蒙猛然涌起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如果不去找些食物来填充匮乏的能量，在非正规作战期间，他的脾气可能会因此变得很不好。在极度饥饿的状态下，食欲就很容易转化成猎杀冲动，危险指数也会成倍上升。

　　柯蒙并不希望发生那种情况，为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害，他决定先去唤人。他赤足下床，朝房门的方向走去。房间的地面铺满了厚实柔软的绒毯，一直铺展到门前的台阶上。

　　大门突然被人打开，一道眼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来人乍一看到他，似有些微错愕，旋即缓步下行，柯蒙从容迎上。

　　两人一上一下，然后同时站住，隔着一级台阶，静立相对。

　　初见时，海纳宾滋的衣饰十分简洁，只披了一袭教徒式的灰袍，这回则换了一身精致优雅而又闲适的装束。无论是那身宝蓝色丝绒衬衣，缀在襟绣边缘的繁丽褶花，还是那白底镶金边的笔挺长裤，以及做工精细的骑士靴，都极符合一名贵族少爷的形象。

　　海纳宾滋微笑地望着他，“我猜你也快醒了。你的东西在我这里，之前只是代为保管，现在物归原主。”

　　海纳宾滋摊开右手，掌心中俨然是那枚意义非凡的项坠，他略微垂首，神态如常地为柯蒙挂上。他的动作细致且温柔，蕴含着难以形容的节律之美，灰棕色的头发柔顺垂落，发丝上笼罩着淡淡光晕。

　　柯蒙沉静地注视着他的举动，目光落在对方颈边垂直的发丝上，心情则出奇的平和舒畅。在面对这位深恩继承人时，他似乎很容易就被安抚，而且不知何故，心中还掠过一抹熟稔而怀念的感觉。

　　这并非好事，但柯蒙丝毫未觉不妥。事实上，他此刻无比理智清醒，权衡利弊之后，他仍旧选择了信任直觉，全然未因前次吃亏而留下半点心理阴影。

　　他们过去确实素未谋面，那么这种感觉的由来，也许就喻示两人身缠的因果线早已有了深深交集。

　　柯蒙绝口不提前事，直接道：“我饿了。”

　　海纳宾滋顿时了然，“随我来。”他亲近而自然地挽住柯蒙的手臂，却显得全无违和感，一同向门外走去。

　　他们穿过长廊来到餐厅时，丰盛的早餐已由侍者摆上长桌。柯蒙坐在长桌一端，海纳宾滋坐在另一端。一名年轻侍者站在稍远些的地方，除此以外再无他人。

　　柯蒙拿起餐刀和叉子，扫了一眼那些食物，六成是以纯种牲畜为原料的烤肉和肋排，三成是变异生物的动力之源心脏和肝肺。还有就是精致可口的沙拉和乳酪，和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当然，剩下的这几样才是为主人准备的。

　　柯蒙手中刀叉无声飞舞，快速扫荡着盘中食物，不多时桌面上就堆起了一叠餐盘。他进食的姿态绝不粗鲁，而是在克制中带着几分随性，但仍展现出能力者的惊人高效。

　　正在享用早餐的两人都很惬意，只有那个侍者面部表情有些紧绷，眼角余光频频瞄向陌生客人手中的刀叉，似是唯恐哪一样突然化作杀人利器，飞射向对面全无能力的深恩当家人。这实在是失礼的举动，但他就是压制不了每时每刻的心惊肉跳。

　　海纳宾滋则端起咖啡杯，平静而漠然地望着落地窗外，视线穿过笼罩于晨曦之光下的大片区域，落到与深恩毗邻的翡林领地上。时而又转回头，看向坐在餐桌另一端的少年。

　　在柯蒙全无知觉的这段时间里，海纳宾滋已对他的体质进行过一番检测，由此得到了一笔出乎意料的数据。这个与他命运相连的少年，是在遭受重创后导致的能力等级下降，但更令人惊讶的是，他的晋阶潜力依然深不可测。

　　这其中的意义非同小可，也使得海纳宾滋当机立断，下令将沾手此事的人全部封口，同时将所有数据尽数毁去，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

　　待到柯蒙差不多将一桌食物扫荡完毕，海纳宾滋才摇动手边的召唤铃，深赭色木纹的感应门立即砰地打开，一名身材高瘦的男人大步走入餐厅。

　　那个男人先向坐在桌头的蓝衣少年深深一礼，随即毕恭毕敬道：“领主大人，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海纳宾滋这才放下咖啡杯，缓缓说：“做得不错，总算没让我再失望。”

　　那个男人背后当即被冷汗湿透！这明明是一个高武力值的能力者，却在面对这位不具能力的少年领主时，紧张得就像见了猫的老鼠，也不知是敬畏少年本身，还是畏惧他身后的势力。

　　柯蒙终止进餐，拿起方巾擦了擦手，随着这个举动，袖袍下露出一截戴着镯环的手腕。他好奇地盯了那个男人一眼，清澈的灰瞳却使得对方连额头也开始冒汗。

　　柯蒙不由愕然，心中颇感费解，但也没太过在意。

　　“那几家怎么说？”

　　“保证无人缺席。”

　　海纳宾滋转头望进柯蒙的双眼，露出一个真挚明丽的笑容，声音柔和而又饱含温情，“七日之后的赤砂月宴上，翡林氏族成员也将到场。在那时，你就能见到想见的人了。”

　　柯蒙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道：“那我就再留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