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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身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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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即将逝去,东方微醺,屋中幔帐垂挂,几盏红烛即将燃尽,一切都朦朦胧胧,安静宁逸,像是每个狂欢逝去后的淡淡惆怅。雕栏梨花木床上人影浮动。
周禹胤拥着怀中的女子,抚摸着她冰冷的发丝,心里的波澜如潮涨潮落,一波不平一波又起,总无法回归宁静。
即便他自己标榜自己是个断袖,可他诚然不是断袖。
后宫嫔妃处他虽少走动,可毕竟也都是他的人。他若不碰,也不能都无缘无故送出宫去,这么多年他也同一些女子有过肌肤之亲。虽然上次被太后灌了迷药,才让楚妃有了孩子,可他也不是第一次碰女人。
可是这次,是他最惊心动魄的一次。
他第一次,抱着一个人的时候,手会止不住颤抖。每一次亲吻,都担心她急促缭乱的呼吸会停止。
太医说过,她的先天顽疾,最是不能有心绪起伏,也更不能行房,最严重的就是怀孕生产,十个有九个会殒命。
他百般考虑,千般防范,却万万没猜到自己又中了迷药,而只有她在身边。他虽清醒着意识,却不能自持。惊恐与意乱情迷下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至今仍心有余悸。怀中的女子体力不支晕过去的时候,他吓得心都快爆炸了。
这样的惊悸,他不堪再经历第二次。
他害怕,怕这个人就这么走了。
他们通信了近二十年,见面却不过两月有余。他因为一直以为和他通信之人是个男子,才一直标榜自己是断袖,他还有好多话想和她说,而且章太医已经找到了能治疗她顽疾的古方,只要找到几味不容易找到的奇药,她就有希望活下来……可是她昨夜却甩开了他的手。
看着她追随那个人离去的背影,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她注定要离去的事实。
他知道,她会离开,即便她已舍命相救,但她终究会选择离开,也许今日醒来,也许明日。因为她的心已被分成了会多块,他占据的只是其中最暧昧的一小块。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放她走。
她既然如此决绝,他也要使出杀手锏。他吻了吻她的鬓发,轻轻放她平躺,掖好被子。她就像一个瓷娃娃,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周禹胤默默地起身,穿衣。
拾起地上残留着血渍的短刀,周禹胤皱眉——刀身上还粘着她的血,昨晚她是如何割破自己手腕救了他一命,如何踟躇徘徊要不要将这把刀刺进他的胸口,他都看在眼里。
这是她第二次想要杀他。
为了亲人,为了自己,她都未曾下去手。
但是为了……她一定不会再手下留情。
她既然已经进了宫,在没有放她离去的道理。
不过在阻拦她离开前,他得先找下毒之人算账。
这两个月中,他中了两招,这次他断断不会放过下毒之人。
皇室秘制的蛊毒加秘制的迷药,知道这两种药物相生相克,又能同时将这两种药混杂他酒水中的只有一个人。
紫宸殿房门反锁,他冷笑,持剑劈开。只见门前一蓝衣背影妖娆回身下跪道:
“皇上万岁。”
“果然是你。你为何如此?”
周禹胤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蓝灵,疑虑从生。她既然经常出入熙儿住所,也难免听说他从未碰过熙儿。昨夜他是有意想等熙儿回来,才迟迟未传太医,蓝灵在这里,是为了替自己解毒?但为何将熙儿和他关在密室,迫使熙儿为了救他……
“民女和皇后娘娘约定,皇后娘娘若是能解了民女所下之毒,民女愿誓死效忠皇后,并随皇后娘娘,出宫。”
蓝灵一夜未睡,眉眼中仍炯炯有神,淡蓝色眼妆染着沉细微蓝色的晨光,混若天成。
“你自然是知道我不会放她离宫,为何还如此坦言相告?”
“皇上英明,自然会猜到能在您杯盏中下毒之人,蓝灵不想在离宫之前就丢了性命,自然不敢隐瞒。”
周禹胤再次打量眼前的女子,他似乎小看了这个女人。
“你想要离宫?”
“是。但皇上自然知道民女因何事无法离宫。”
“……孤可以允你离宫,也可以继续供应你的烟草,不过,有一个条件。”
蓝灵仰头看着眼前的男子。上次她向太后请求离宫,太后提出的条件是叫她研制长生不老的药剂。她又不是太上老君,自然炼不出长生不老的丹药。皇帝不愧是太后亲生的,不知又要她制出个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来……
“孤听闻你在研制忘川水,不知进展如何。”
蓝灵愣了愣,回答:“回皇上,忘川水民女尚未研制成功。服用过的死囚虽可以忘记过往全部,但智力只有五岁孩童,且不可逆转,尚还不可用。”
“……无妨,只要你能让皇后饮下,见到效果,我即刻放你离宫。”
蓝灵惊讶地下巴都要脱臼了,皇帝说什么?他要让孙禹熙变成痴呆吗?
“皇上,此水无色无味,参在饮食中虽难以分辨,可饮下后会昏睡一天一夜,醒来后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您真的要……”
“这样最好……蓝灵,你若要活命离宫,就照孤的话做就是了。若有差池,数罪并罚,你投毒皇室,自然知道刑法是什么!”
“是,民女这就去办。”
蓝灵起身退下,走了老远才敢回头看,从来没见到那皇帝如此很辣,想来是中了两次迷药被逼急了,不愿她这么个主留在皇宫中。
她的目的只有一个,离开皇宫,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谁放她离开都可以。
可她不明白,皇帝为何要给孙禹熙喝下忘川水?她昨夜在门外一夜未离开,孙禹熙如何救他的,她听得分明。孙禹熙明明舍身相救,他不但不念恩情,如今还要恩将仇报吗?
究竟有什么隐情?
她点燃了烟斗,慢慢朝住处踱去——忘川水,皇帝究竟想让孙禹熙忘记什么?
孙禹熙是被熟悉的声音唤醒的,唤她的人,用古老陌生的话语,唤她的名字:
长歌……
干裂褶皱的老手撩开她的散发,她终于看清眼前之人,原来是许久未见的故人——
周禹胤的奶娘,张嬷嬷。
“放肆。”
她抬手打落身前人的手,许久没用的句式,说起来有些生疏。
老态龙钟的嬷嬷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同于寻常的跪姿,姿态优雅离奇。张嬷嬷跪的不是当朝皇后,而是陌生的君主。
一出生,她就有两个名字,众人都知道她叫孙禹熙,却不知道她另一个名字——乐正长歌。
好久没有人喊过她的本名,而且知道她身份的人,少之又少。
她一开始就应该猜到,和爷爷通信的张嬷嬷也曾是她的族人。但是去选择背弃她,背弃母后,效忠敌方。因此,才迟迟不肯与她相见。
她支撑着坐起身来,身上的衣衫已经穿好,周禹胤已经不在,心中起了疑心:这个张嬷嬷,是他派来讲和的吗?
张嬷嬷一直恭恭敬敬地跪在地板是俯首解释,孙禹熙听着她的话,闭了眼。
原来如此。
难怪她步步小心,招招谨慎,还是漏了马脚,那皇帝会什么都知道,都是因为这个人!
八年前,爷爷和族人的行踪也是因为这个人才暴露!这个人虽然未想害爷爷,爷爷和族人却因她而死。
自己和风云会的关系,通过密函,有这个人帮忙翻译,周禹胤应该已经知晓;
自己真正的身份,他也知道……
都是因为地上的这个人!!!
老太婆因为听周禹胤说昨夜她舍命相救,才来感谢她,终于对她坦诚相告——因为老太婆觉得,她既已舍弃贞洁,就舍弃了她的血脉。
怎么可能?
老太婆能忘记,能舍弃,她却不能。
她不会忘记她真正的名字——乐正长歌,她是前朝乐正皇后生下的长歌公主,执掌着可号令全族的凤鸾印。
如若不然,如何叫嚣张霸道的雷家对她俯首称臣?如若不然,爷爷为何到死,宁肯舍弃亲生骨肉,也要守护她?
乐正,是古老久远的姓氏,母系氏族的天下。在遥远的海之彼岸,一直隐居于世外的蓬莱岛上,嫡女的血脉纯净,权利至高无上。执掌凤鸾印者,可号令族人生死相随。
但,嫡女的先天之疾,注定活不过二十,且在生下后代就会殒命。
她背负的,不只是要为爷爷报仇,为母后和爹爹报仇,她还是族人的希望,他们在等她。凤鸾印重现的一日,他们才能再次找到效忠的君主。
留在周禹胤身边做个傀儡皇后?开什么玩笑?
或者,周禹胤百般讨好的真正目的,正是因为知道她握着凤鸾印?
她冷笑,睁开眼睛再次看着地上说着古老熟悉的话语,却又无比陌生的人——
鬓白如霜,手上褶皱苍老,一席富贵华丽的打扮,穿戴照太后也不差多少。如果不说,还真难猜到,她只不过是皇帝的奶娘。
人各有志,即便曾是她的族人,她也无法原谅遗忘。
她冷冷地用古老的语言说了一句话,让地上匍匐的老太太浑身颤栗,仓惶地起身,后退离开。
“背叛者,人人得以诛之。”
张嬷嬷离开了紫宸殿,心头惊悸未减半分。很多年前,同样在这里,她的旧主乐正樱也曾这么对她说过,就连语气神态,凤眼中凛厉厌恶的神情都如出一辙。
紫宸殿,是前朝乐正皇后生下长歌后死去的地方。
这里,她不愿意来,每来一次,往事都会再次浮现——她背弃了旧主,背叛了族人,只因为对长歌母亲的嫉恨,对前朝皇帝的无望爱恋。
张嬷嬷,本名,张雨蓉,打记事起她就是乐正樱侍女,二人关系很好,情同姐妹。而乐正樱之所以能成为前朝皇后,也是因为她救下了因海难受了伤的先皇,将他留在乐□□中,乐正樱才与先皇相识。
明明是她先于乐正樱认识先皇的,明明是她救了先皇的,为什么先皇娶了乐正樱,而不是她!?
因为她是个婢女?所以注定一世都要为人奴?
不!她不认命!
因为怨恨,她投靠了叛军,辅佐新主,因为愧疚,答应孙伯仁守护乐正长歌,免遭皇室的暗算。但她已与族人恩断义绝,再也没有被饶恕之可能,再也回不到故乡那片纯净无暇的海岸……
突然心口如刀绞般疼痛,连呼吸也开始艰难,她握着前襟,颤颤巍巍向前倒去,眼前的景色开始模糊,她隐约中又见到了儿时在故乡的海岸……
樱姐姐,蓉儿要来找你了……
“嬷嬷,您怎么了?”
“来人!快传太医……”
紫宸殿门外传来嘈杂声,孙禹熙不紧不慢地地起身,整理好衣衫,来到门前。
然而,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冷冷地站在门内,远远地看着一群人围在张嬷嬷身边,沉默地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个女人,若没有背叛母亲,她现在也许还会唤她一声姨娘。可如今看她死在眼前,她也没有犹豫。
对于背叛着,她永远不会原谅,也不会拯救——他们已经无药可救。
心早已凉如千古寒冰。
周禹胤闻声赶来时,张嬷嬷已经殒命,脸色安详宁静,和他脸上的狰狞成了鲜明对比。
“你为何不救她?”
他怒吼着,双手紧握着她的肩膀,逼问道:“你都能舍命救我!救奶娘于你而言就是何举手之劳,你为何眼睁睁看着她走了?!!”
她冷眼看着眼前的男子,心里突然生出好多懊悔。她早就该狠心杀了他,早些出宫去,竟然陪了这个阴险之人这么久,害吴风生不如死地一个人。
“周禹胤,你不要弄错了。昨夜我救你,不过是因为你曾偶然救了我一次,还给你的。至于那个叛徒,我为何不救,想必你是再清楚不过了。怎么,现在还来装好心,装温柔,想让我将凤鸾印双手奉给你吗?!我告诉你,你!做!梦!”
“你!”
周禹胤红着眼,狠狠瞪着眼前的女子,依旧是一席红裙,一脸惨白,一副单薄的肩膀,却有着不输给他的气势。决绝孤傲,从不被降服。
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在张嬷嬷认出她从不离手的那把团扇不久后,在她还在奔波于书海中给风云会的总舵主找解药之时。
那把扇子是乐正樱为了感谢孙伯仁救治自己,亲手雕成的。张雨蓉一眼就认出来,那上面的纹样还曾是她提议的玉兰。
以为他可以一直瞒下去,一直劝说自己,她依旧只是个和自己通信多年的熙儿,是个蓄意谋反的前朝太医的孙女,是个被自己害了的可怜人,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
他一直不想承认,她就是前朝公主,是蓬莱岛主,是所有乱臣贼子的秘密头目——乐正长歌。
这个名字,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他的密信上。
他下令剿杀的这个人,就在自己面前。
他却杀不了她,和她下不去手一样。
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她曾经喃喃地说的那句,“我其实不想见你”,是什么意思。
相见,不如不见。
如此,生死,即可释然。
“我不会放你走!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的皇后!”
留下一句话,他便拂袖而去,护卫忙上前关好门窗,偌大的紫宸殿又剩下了她一人。
慌乱地后退了几步,她重重跌坐在太师椅上,手狠狠握着太师椅的把手,却没有留下一滴泪来。
*
整整三日,她被囚禁在紫宸殿中,除了定时会送饭菜来的宫人,只有她一个人。
静静的呆着,也不觉得饿,她吃的很少。
直到,第三日黄昏,她正第十几遍琢磨着冬雪听闻她被禁足为何不来看她的时候,冬雪才再次现身。
“姐姐……”
依旧是殷殷地呼唤,梨花带雨的姣好容颜,只是这两日眼中血丝遍布,看来是累到了。
“姐姐莫怨冬雪,这两日太后病危,我实在是抽不开身。不过皇上待姐姐自然不会差,此刻只是在气头上,也是担忧太后病情,一直侍疾在侧。姐姐再忍两日,皇上一定会放你出来的。”
“太后情况如何?”
“这次来势汹汹,已经熬了两日昏迷不醒,太医们也都速手无策,怕是不行了……姐姐,你和皇上究竟怎么了?我向他求情说姐姐若是能为太后诊治,说不定太后还能有救,皇上也不肯,还生了好大的气,大骂了太医院的太医们好一通。”
“你莫要再在他面前替我,悄悄将这封信发回风云会。”
孙禹熙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写好的信递出去。
“是,冬雪知道了。我是借着去解手的时机溜出来的,皇上下了旨,任何人都不得接近紫宸殿,否则杀无赦。我刚刚迷晕了护卫才能见姐姐一面,姐姐要保重,我不能久留。”
冬雪接过信笺,偷偷从门缝中又递进来一瓶药丸道:“这个是我替姐姐配制的药,姐姐若是不舒服就服用一两颗。”
“谢谢你。你自己多加小心。”
孙禹熙接过小药瓶,紧握在手心。
周禹胤看着睡榻上昏迷不醒的孙禹熙心里犹如刀割般难受。
太后三日前离世,他至今仍穿着孝服,一身月牙白,染着月光,熠熠生辉。
太后离逝那日,她也服下了他遣冬雪给她送来的药丸。
那药丸是他命蓝灵用了三天时间,用忘生水炼出来的。
他不到七日,送走了奶娘和太后,这已经又过了三天,他再也不想承受任何人离去的痛苦。
将她轻轻抱起,她再次醒来,会忘记一切。
从此以后,她就是他的熙儿,什么凤鸾印,什么前朝公主,什么逆谋叛乱都与她无关。
“熙儿,醒醒,醒醒……”
他唤了好久好久,直到声音变得沙哑,怀中的女子终于有了反映,慢慢睁开眼睛。
一双瞳孔,清澈淡然,如新生的婴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