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天成元年 六月廿五 午时三刻 ...
-
天成元年六月廿五午时三刻
今日,当今圣上李嗣源圣驾亲临通文山庄与众人把酒言欢。
忙碌了好几日的准备工作终于妥当后,以公子为首的通文山庄老老少少几十号人口,早早就跪拜在正院宴宾阁前静候圣驾。在毒辣的阳光下过了半个时辰,圣上的仪仗队这才姗姗来迟。
“圣上驾到——”一声细锐尖利的声音划破了空气中的燥热,原本已经腰酸腿疼的我们一听到这把声音,便又重新精神抖擞的俯身将头埋在双手间。
一阵阵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哒哒的在地毯上响起,不久便听到迎驾队列最前的公子清朗的声音:“草民张子凡恭迎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后一声庄严洪亮的声音接道:“凡儿不必多礼——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父子一场,快快起来。” ——想必这就是如今的大唐皇帝了。
“谢陛下!”
“之前审儿和我说起你的眼睛,我还不信……唉……”
竖着耳朵听着圣上与公子的对话,我冒着被处死的危险,偷偷的抬了抬头,眼角使劲的往前瞟着,希望能瞄到当今处于国家顶峰的那个人。
我也确实见到了他。
这是我第一次瞧见皇帝。只见他白面大耳,身形硕大,看起来倒面目慈善,活像寺庙里供着的佛陀菩萨。可是,当他那双细长的凤眼环顾四周时,我分明见到了微睁的双眼面流露出的闪闪精光——我吓得赶紧规规矩矩的重新低头跪好。
圣上和公子相互搀扶,有说有笑的穿过跪着的人群,径直走进阁内。之后是圣上身边的人,李从审将军也在随行人之列,他依然是那身孔武有力的武官打扮;再之后则是一些穿着花花绿绿的下人——直到圣上一行人都步入阁内,我们这些山庄的下人们才敢起身。
原本宽敞的宴宾阁大厅此时已摆满了十簇浑圆大桌,圣上和公子坐在最里的桌子正朝东面大门,李将军和一些我不认识的朝中大臣分坐左右。今日负责供应饮食的是皇上的随身御厨,负责斟酒上菜的也是宫中的丫环伙计,于是我们这些山庄的仆人们,倒乐得轻松的也坐上了最靠门的酒桌前痛快畅饮。
酒过三巡,席间的气氛已经融洽轻松。主桌上已有不胜酒力的文武大臣面红目赤,昏昏欲睡;圣上许是沾酒不多,他依然肤色白净眼露精光,丝毫没有饮酒的迹象;公子和李将军的情况都不甚好,尤其是公子,他面色绯红,端着酒杯的手已有些许不稳。至于其他桌上的宾客们,则更是醉相百出。就连和我同桌的秀儿李伯他们,都早已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看着众人的醉态,我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又一次低头将酒杯中的酒悄悄的倒入别在腰间的皮囊内。原本瘪蔫的皮囊此时已鼓得快要撑开了。我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到我后,便矮着身形轻轻的退出了酒席。
听说圣上用完午膳便会回宫,这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队也将带走八成。倒是李将军会带着几人在通文山庄小住几日。
扔掉皮囊后,我开始在鲜少踏足的前院晃荡起来。圣上的御林侍卫三五人一队的来回巡视,我数着时间小心翼翼的避开每队人马,最后来到南面的宾楼前。
宾房早已被秀儿他们打点干净,此时朱红的楼阁下,一队约十人的人马正在站岗。他们纹丝不动,面容坚毅,身上的铠甲不似院内巡逻的侍卫,倒更像是征战的军人——李从审李将军,应该就下榻在这里。
跃上宾楼旁的石山,我干净利落的一个下跳翻滚,在守卫身后避过他的视线,我稳稳的停在紧闭的房门前。轻轻挑起窗底,我从怀里掏出一张没有字的棕色信封投了进去。信封在空中安静的飘荡着,最后静悄悄的飘落在地板中央——周围没有一处遮拦物,任谁一走进房间,都会注意到这信封吧!我很满意信封所处的位置,之后便原路返回跃上石山,整个过程中我没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当我再次回到宴宾阁时,午宴已经接近尾声。很多人都在服用醒酒茶,而圣上已带着最亲近的大臣侍卫们起驾回宫了。
主桌上只剩下被人伺候着喝着醒酒茶的公子和李将军。秀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她拉着我的衣袖,有些口齿不清的说:“刚你去哪儿了……公子就麻烦你带回去了啊…….好酒好酒!继续喝……”秀儿抱着空酒杯开始哼起歌来,我望着她只能哭笑不得。
公子和将军都喝完了醒酒茶。此时丫环们正搀扶着李将军,打算将他架回宾楼。岂料将军太过魁梧精壮,几个小丫环太监们实在是无法撑起他的重量,他们拉扯了老半天,将军却依然歪在椅子上纹丝不动。这些下人们没辙了,只好搬来扇子打来凉水,就地伺候将军梳洗起来。
公子则安静的趴在酒桌上,身边也不再见有人服侍。我赶紧上前,绕过七凌八散的桌子、椅子和躺着的人,凑到了公子身边。我一把拉起公子的右臂,身子一低便将手臂挽在了肩上。公子低着头,闭着眼,长睫毛微微颤动像是被风吹起的羽衣边缘。他面色依然绯红,呼吸却十分平稳。我在他耳边轻轻道:“公子,我这就扶您回去休息。”
似是听见了我的声音,公子有意无意的哼了声。
我屏息运气,气灌丹田,好让自己能有足够的力气将公子抬起——谁料公子却意外的轻。我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将公子架了起来。他将头顺势倒在我的左肩上,双腿也很配合我的步伐自主迈开,即使行走过程中总有些不自然的歪歪扭扭,但与拉都来不起来的李将军比起来,我这边毕竟是轻松太多了。
我屈曲右臂——烧伤疼痛已除,伤口基本愈合,除了皮肤上高低不平的疤痕————右手握着公子搭在我肩上的手,左手揽着他的腰,就这样一深一浅的离开了宴宾阁,离开了前院。我们走入熟悉的林荫小道,太阳终被阻拦在葱郁的竹林外,阳光透过枝叶星星点点的落在地上,不再毒辣只是温暖。公子的银色短发轻轻的戳在我的面颊、颈肩,微微有些痒,但很舒服。
越靠近公子的别院,就越远离先前的尘嚣。之前的欢声笑语渐渐淡出耳边,只有知了在看不见的地方不厌其烦的高声尖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阳光,竹林,好似这里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除了一个睡着的醉鬼,世间的一切都与我毫无关联。
我空出右手推开别院的小木栏,熟悉的中药香便扑鼻而来。院中还是那么素雅淡然,一些花花草草随意的开放着,生长着,即使没人料理,它们依然旺盛鲜艳。马蔺早在半月前就凋谢了。虽然正如公子所说,它们开了很多。当院子里有十几株马蔺一同盛开时,它们清香的味道竟盖住了浓郁的药香。但它们花期很短——在还没有闻够清香时,它们就黯然凋谢——公子却毫不在意,他说,来年它们必将再次盛开。
我推开虚掩的屋门,驾着公子往床边走去。可公子却开始耍懒起来。许是感觉自己已回到房间,他抬起一直靠着我的头,挣脱着我的搀扶连滚带爬的摸到了屋中央的圆桌前。他一手摸着桌面,一手撑着圆椅,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把自己安顿在椅子上。随后他曲起双臂俯在桌上,就一动不动了。
我关上屋门阻挡屋外的热浪,然后凑到公子耳边有些好笑的问:“公子,我们还是回床上躺着好不好?”
这次公子一声不响,连哼都没哼一下。
我又不死心的伸手推搡着公子,但他只是软绵绵的随着我的幅度来回晃动,却依旧一声不吭。
我站起身来,却没有马上离开。我目不转睛的盯着趴在桌上的人。他把头埋在双臂间,身体随着呼吸轻微平稳的起伏着。我开始绕着桌子来回踱步,故意发出很大的脚步声,可趴着睡着的人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始放下心来。我又敛起脚步,轻轻的退到西边的桌台前。
桌上依然摆着剑架。那柄朴素的剑安然的躺在剑架上。
我伸出左手,小心的将剑身握在了手里。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剑柄和剑身上依旧一尘不染,剑鞘上偶有一些陈年刮痕,而每一处刮痕的来历,我都记忆犹新。
将剑平举在眼前,我吸了口气,右手握着剑柄,缓缓拔出了剑。
这是一柄残剑。
那年下山前,师傅为逼我开窍斩断我的剑,之后我就一直带着它闯荡江湖。只因师傅他老人家说,我用得着它。
在十四年前的那场大火中,我用它斩杀了不知多少敌人。最后我精疲力竭,而这柄剑也不知是插在谁人的尸体上再也寻不见。
剑身发出幽幽的光,与剑鞘摩擦发出清冽的声音。纵使时隔多年,如今当我重新握着它时,却丝毫没有违和的感觉。我放下剑鞘,右手持剑,小心翼翼的朝趴在桌上的人走去。
逼近毫无防备的人,我渐渐将剑尖抬了起来。正在我犹豫是直接朝脖子砍下还是往背心捅一下的时候,原本睡着的人却喃喃开口了。
他的声音开始很细,有些含糊不清。待声音逐渐变大变清晰时,我这才听明白他在念叨什么。
“……十香散,性寒。色淡。闻之如茶香。食之无味。服七日,舒筋通络;服廿日,内力平和……”听起来像在背诵药经上的章节,但我却头脑发闷,如临大敌。我保持着攻击的身形,止步不再敢往前。我凝神专注的紧盯着桌前人的一举一动,深怕被偷袭或是有什么其他变故。可他依旧是没有防备的模样。他仍是双臂撑桌的姿势,却慢慢抬起来了埋着的头。
“服枯日,未感不适;服卆日,内力尽失。若间廿日未食,药效全无……你的药,是藏在那对耳环里吗?”
终于,张子凡抬头看向了我。他脸上的绯色早已退去,整个人神清气爽,丝毫看不出有任何醉酒的迹象。他的眼光定定的落在我耳边的淡紫耳环上,目光清澈,奕奕灼光。他略微仰起下巴,好看清俯视的我。
随后,他将目光转向我的眼睛,我也毫不示弱的瞪了回去。
我在他明亮的眼眸里,瞧见了自己慌乱的神情。
我更紧的握着剑,蓄势待发。
他却依然气定神闲的坐着,望着我浅笑:“你比以前,要警惕多了。林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