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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五章:颉颃(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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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妃卧在床上,唤她上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叹道:“阿鸾,你又苦了。”
高阳劭俯首低眉,任她安抚,唇边轻轻强笑,道:
“阿母。阿舅说过,先高祖——国朝烈祖文贞王——在世之时,居外征讨,世间人便风传,僚友与他拿对手棋路打赌,曾取笑过他,若输了该穿女装;后来对手意图激他出阵,也曾给他送过女装。祖母不提,祖母她兄弟、我那舅公的姿容,昔日也冠于咸池,虽列次席,却同首席并称连璧。想来以我高阳宗室的血脉、莘氏华宗的外曾孙,怎么也不至于出一个……该穿女装,却总也穿不出门的。”
年龄渐长,她发色比幼时更暗,不过犹然鲜明闪着褐金的光,就好像她某次好奇,拿腰间素日佩的那枚煤精辟邪小兽,在雪白笺纸上一捺,留下的长长痕迹。她的眉眼,也越发像她父亲,尤其缓缓垂下眼睑、继而缓缓低头的神态。姚妃隐隐然竟有些幻觉,莫名其妙地,想起多年之前,烛光摇曳,初见高阳景的那一刻。
而高阳劭,无论怎样数说血脉的传承,怎样嘲笑自己的容貌,这时都不可能关涉姚妃一丝一毫——就是彼此无关。只是因为彼此无关。
于是姚妃深吸一口气,也款款地让自己绽出一抹轻笑,道:“我会放心。”
高阳劭见状,缓缓将头枕在姚妃怀里,轻声呢喃道:
“阿母,朱鸾也不想……将来装成男儿,便没法这样同阿母亲近,没法这样说体己话。毕竟,自小,是听着阿母心跳声长大的……”
新生的女孩取名高阳焕蔚,随即被敕封为湓浦乡主。不过这时候英雄枭雄齐出,流民与土匪并起,朝廷和升州汤谷间的官道,时断时续,所谓“随即”,也还是隔了一段日子,最迟钝的人都能觉察。处默的升州刺史,终于也被默认。咸池几次戒严,高阳昊和清州刺史的矛盾愈演愈烈,皇帝不断拉拢清州刺史,各地督军宗王心思各异,谷州刺史祁越死守北疆。又过一二年,除了流民起事的地方多了几个、西北一线已完全脱离咸池掌控、太后去世,似乎没有更大起色。
小乡主“焕蔚”二字,暗暗扣着高阳景的“景”字,父亲是光华,女儿便绚烂。高阳劭心里明白,不过小妹可爱,从乳母手中软软的一团,到会挥手挥脚,叽叽咯咯笑,到会说简单的话,扑过来喊阿兄抱——她不由不想:自己差不多大的时候,除了不得不扮男子,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何小乡主独独黏着这位“兄长”,哪怕姬氏表兄表姊相访,就是赖着高阳劭怀里不起来。
姬豫笑着说,亲不亲果然不一样。
许国公主的女儿姬容,则笑着叹道,半亲都是没指望的。
她此时已有了人家,只待吉日礼成。
初时处默出任升州刺史,同姬世辰一样,留心寻访本地著望。不过毕竟晚来汤谷,丹陵始章,同他有深交情的一批顶尖人物,早已被姬世辰借力请去了镇东府;姬世辰丹陵郡府征辟,又约去一批才学之士。无论作为姊夫,还是作为堂兄,此时争夺人心,都没有意思。他便更把心思放在稍外围的广扬、震泽二郡,譬如当年先帝一统之前,避乱广扬的一支存仁的远亲。其他人士,自然也颇来拜望。某日苍头传进来一份名刺,用墨浓滞,用笔却张牙舞爪,字也排得横无忌惮:
“震泽南宫绰再拜谒,问起居。”
处默眉头一皱,将那名刺往案上信手一摔。
正巧做着客的虞公续,从边上直起身,将那名刺两指捏起,定睛瞧瞧,便笑道:“这人年方弱冠,是震泽地方上有名的霸王,也是我家远戚……”
处默听到“霸王”时皱得更狠的眉,在听见“我家远戚”时,又好像舒展了一点点,向侧一靠凭几,抬起一足支到坐榻之上,道:“那就请吧。”
南宫绰于是进来了。却是个修长俊丽的青年,双颊微削,一双大眼顾盼隐着蛮威,看似寻常豪富少年般洒落随性的白罗褶衣下面,罩着一脚高一脚低的袴。他却也似未发觉,就这么大步踏进来,阶下立定,向听事堂上行过礼。姬处默一眼看到,也觉这青年当非凡庸,即时作势,扬声叱道:
“你那裤腿,也不看看是怎么回事!”
猝然遭他斥喝,南宫绰怔了一怔,端正姿仪未变,只眼角余光迅速一掠,就知姬处默所指。再一转念,也料堂上意图,原在试探,当下抗声大言,昂然掷还:
“使君见谅!南宫绰平生,不惯低头!!”
那话声铿锵劲烈,掷地有金石音。
姬处默记忆中,似乎还有另一人,也只有另一人,激动起来会这样说话,当下不禁也为之一震。
不过,那另一人,大概还在浔州不知哪个角落隐居着吧。
他侧过脸,朗朗笑对虞公续,道:“这少年人说的好听,倒跟唱的一样。”
虞公续也大笑道:“他是能唱。妻室姓柳,还有个从家带来的筝姬,名叫樾,都是始章人,也通音律,还有一群歌姬,整天唱得不亦乐乎……”
“哟,真是遗憾。我还以为,终于找到个备选的女婿呢。”
“我就知道你这么想哈哈哈……”
“南宫绰,上来!上堂坐了说话!”
“有请南宫郎君上来。”
四品的领兵刺史之外,姬处默还挂着高阳景为他特地请设的四品“广武将军”头衔,即日便署南宫绰为本府中兵参军。不过,那年姬容年已十七,再拖一拖,也到二十。
同龄的女郎早已做了母亲。后来终于隔江议定一位,不过按许国公主私下跟管夫人说的,单看时局,这“隔江议定”,也是最不得已的下策。
在姬豫、姬敬等诸从兄弟眼中,姬容是极可靠的大姊。她似乎什么都知道,然而一直波澜不兴,总是会不声不响地,办妥兄弟姊妹向她求援的一切。阿姊要做他人妇,便不能常常只顾着自家,兄弟姊妹于是都很惆怅;但按情按理,也都说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来,惆怅于是都只能默默地。
如此这般,高阳劭也始终默默注视着。听姬豫姬敬分头和自己诉苦,安抚这两位表兄,说说无伤大雅的笑话,再听对方把话往下说。毕竟她也是家中大姊,暗暗记着别人家阿姊的为人处事,如何照料家人,或许终有一日要用得上。然而升州之外,中州刺史战殁,部下奔败;祁谷州正同章翟左贤王联兵,艰难横刀勒守本境,他那平北将军衔在这时候,却晋级为平北大将军,就好像是血泊上的美丽装潢;柳下沛州的妹婿,先前是朝廷任命的广扬代郡守,如今受高阳景命,即将兼为镇东府从事中郎之一,参管人士铨叙选用;济州连遭乱离冲荡,百姓苦楚挣扎——
似乎一时半会,少年人还是暂顾不上。
清州刺史如今也已是使持节衔的征东大将军,皇帝亲政,先前也正指望着引他与高阳昊相攻,以期从中得利,是以频频与这大将军密诏。这时京师周边流民四起,兵祸四面奔来,军垒争夺日烈,近畿守军连败。楚州姬崇初时领兵相援,然而为人欺骗,竟以为近畿守军和援军都已败亡,半途撤回,导致艰难作战的守军雪上加霜,援军阵线接连好几处崩溃。
高阳昊再无法独力承受,以辅臣身份,连出羽檄,征天下兵。
皇帝这时也拉着使者的手,道:
“你且为我告诉各位征、镇将军,像今日的局面,尚可一救,晚来的话,恐怕赶不上了。”
消息传到汤谷。无论高阳景,还是姬世辰,第一句话都是:“他什么意思?”